[自創] 我們








2015/5/31 ICE2 首販,NT200,另收錄不公開番外兩篇


  說到「我們」,袁旭惟習慣把重點放在「們」這個字,那代表著共有、妥協與包容;但陸禎文卻明顯專注在「我」字上頭,那代表著他妄為的種種任性。




  那天,陸禎文抱了一隻貓回來。


  毫無預警地就這麼帶回來,就像他撿回一個巨大木製鞋櫃或是買下超佔空間的泡腳桶時一樣,完全沒跟共享居住空間的室友打過任何商量。

  袁旭惟瞇起眼睛瞪向他。

  「……這是什麼意思?」

  「這是一隻貓。而這些是貓用品和貓飼料。」

  「我當然知道這是一隻貓,問題是為什麼你會帶一隻貓回來?」

  「牠窩在我的機車踏板上,看起來需要幫助。從牠的眼神中,我感受到了命運。」

  「你要養牠?」袁旭惟近乎絕望地嘆了口氣。

  陸禎文點點頭,一手把那隻瘦巴巴的虎斑小貓放到桌上,另一手扯開寵物用品店的塑膠提袋,先拿出放在最上面的兩盒炒飯,接著露出袋子裡的貓碗、貓糧和貓砂。

  「從今天起,牠就是我們的家人了,為了讓你也有參與感,就由你為牠命名吧。」

  「你漏買了貓砂盆。可能還需要化毛膏和貓抓板。」

  陸禎文微帶訝異地看著袁旭惟:「你對養貓很清楚嘛!我還以為你會反對。」

  「我很反對,可是你都帶回來了。」袁旭惟伸手擋住小貓的頭,阻止牠往自己身上爬。「我不覺得你有辦法解決牠。」

  這裡的解決是指送養或是送回原處。

  「沒錯,我無法解決。」

  陸禎文每次「感受到命運」時,那段命運總像詛咒一般頑固,而他自己也總是心甘情願地接受命運擺布。

  把炒飯交給袁旭惟,陸禎文帶著自己的那盒笑瞇瞇地坐到他對面。

  「貓砂盆太大了,一次拿不回來,我明天再去買。唉唷光那包貓砂就重死我了。」

  袁旭惟手拿著炒飯,看著正在桌上耀武揚威的橘色小貓,腦袋裡已經開始盤算貓砂盆該放在哪、堆在地上的書要怎麼擺、要選明天或是後天帶牠去做健康檢查。

  啊,還得跟房東報備……他一邊想一邊頭痛了起來。總之先吃飯吧。他伸手抱起小貓,把牠放到地上蹓躂。

  一切麻煩的始作俑者反倒顯得很輕鬆。陸禎文擺好飯盒,輕巧地拆開衛生筷,還有空伸腳讓小貓撲抓他的襪子。「快取個名字吧,我看牠好像是公貓。」

  袁旭惟盯著他看。

  「你撿的貓為什麼是我取名字?」

  「我撿回來我們家,就是我們的貓嘍。而且你比較有哏嘛。」

  陸禎文邊說邊用筷子挑出蛋炒飯裡的蔥花,嘴裡踅踅唸著「為什麼外面賣的蛋炒飯非加蔥花不可還加這麼一大把」。

  「名字……」我們家,我們的貓。看著陸禎文半垂的睫毛,袁旭惟有點恍神。

  「對,由你取名字。」筷子來來回回,蔥花在便當盒蓋上堆起一座小山丘。

  「那就叫蔥花。」

  

◇ ◆ ◇ ◆ ◇ ◆ ◇ ◆ ◇

  

  你有病啊?牠哪一點讓你聯想到蔥?你取這種名字是要我怎麼抱著牠蹭?一叫這名字好像就會聞到蔥臭味似的!你可惡!

  「來杯紫色面具。」

  「請稍等。」

  伏特加、白巧克力酒、葡萄汁。他偏好再加上一點點琴酒。

  貓砂盆最後定位在廁所門口;小貓很快就學會撥砂,吃得好睡得好,不到兩個月就像吹氣般大了一點五倍。

  回想起為小貓取名時陸禎文暴跳如雷的樣子,袁旭惟忍不住嘴角上揚。

  「想到什麼有趣的事嗎?」

  點紫色面具的客人靠在吧檯上,朝袁旭惟搭話。

  袁旭惟回以微笑:「沒什麼,只是想到我家養的貓。好了,您的紫色面具。」

  「貓啊……」客人伸手接過酒杯,目光卻還是停在袁旭惟臉上。「一定很可愛吧?」

  「很普通的貓,我室友堅持要養的。」

  「你一定很疼牠。」

  袁旭惟微感古怪地看著對方,不知道這杯紫色面具憑什麼用這麼篤定的口吻推測別人的心思。

  「說疼也還好,我不討厭貓。」

  「少彆扭了,你不是想到牠就會笑嗎?」

  「牠有時會做些好笑的事。」

  相對於袁旭惟的平淡態度,紫色面具顯得興致盎然。

  「真的?牠做了什麼讓你那樣笑?我第一次看到你營業外的笑容。」

  「……我的笑容一向真誠,哪分什麼營業內營業外,您這麼說真是太教我傷心了。」

  紫色面具被這句話逗得樂不可支:「哪有人甜言蜜語時像你這樣面無表情──」

  「那不是甜言蜜語,是待客講義。」

  陸禎文的聲音突然插了進來。

  不等袁旭惟做出任何反應,他擠到紫色面具旁邊,以相同的姿勢趴在吧檯上,附在對方耳邊說了幾句話。原本還興致勃勃找話聊的男人先是愣了兩秒,接著就端起酒杯轉頭離開,找別人搭訕去了。

  男人一走,陸禎文便高舉右手喊道:「受歡迎的帥氣調酒小哥,我也要一杯跟他一樣的那種粉粉的紫色的。」

  「你跟客人說了什麼?」

  「我只是跟他說你對男人沒興趣,是整間店裡最直的人,朝你放電是白費力氣。」

  袁旭惟嘆了口氣,動手開始調酒。

  「你從哪裡過來的?」現在是午夜十一點四十三分。

  「教授跟我約九點半Meeting,我剛從學校回來,好睏。」

  「好睏就先回家啊!跑過來幹嘛。」

  陸禎文裝模作樣地抱緊自己雙臂。「今天突然變冷,一個人在家好寂寞。」

  「蔥花一個人在家也很冷很寂寞。」

  「……牠是一隻貓,不是一個人。也不是蔥。」陸禎文還是對這個名字很排斥。「反正你一點就下班嘛?我等你,我們一起回去。」

  「你最近來干擾我工作的頻率未免太高了,研究生都像你這麼閒嗎?」

  聽見這句問話,原本笑嘻嘻的陸禎文立刻變臉,反應特大。

  「什麼閒?你搞清楚,我們研究生就像鴨子划水,雖然外表看似悠閒,但水面下的腳可是很努力在划動著!別以為只看表面就可以亂說話!」

  「真抱歉,我剛好住在水面下,就我看來你的鴨蹼正毫不抵抗地隨波逐流啊。」

  「不要這樣刺激我……」陸禎文抱頭扭動。

  「吶。」袁旭惟把酒杯推向他。

  稍受刺激就陷入歇斯底里狀態的研究生接過酒杯仰頭便喝,吞下一大口之後才慢慢嚐出味道。

  「這什麼,這不是酒。」

  「這是您個人專屬的特調桑格莉亞,紅酒的部分全用葡萄汁代替,酸甜而富果香的滋味非常適合現在心智退化為兒童等級的您。」傳說中的待客講義。

  「我要酒,給我酒……」可惜這位貴客不買帳。

  「小學生喝這個就好了。」袁旭惟一邊點頭招呼其他客人,一邊飛快丟下另一句話:「我覺得你今天應該跟酒精隔離,給我滿懷感激地喝完它──蘋果也要吃。」

  「哼。」

  囉嗦鬼小器鬼自私鬼冷淡鬼……陸禎文嘴裡鬼影幢幢地抱怨著,袁旭惟沒再搭理他。

  反正又是情路不順吧。我生病了男朋友不關心我、我割傷手指男朋友卻不肯來接我上學之類,這幾年光聽他傾訴戀愛煩惱,耳朵早就長繭了。

  一開始袁旭惟還會認真聆聽,到後來才發現這人根本不曾從經驗中得到教訓。

  拿某任前男友來舉例。那是個成熟的中年男子,外貌談吐無可挑剔,兩人在袁旭惟工作的夜店裡一拍即合,甜蜜蜜地交往一陣子,陸禎文才發現對方居然是自己學校的教授──已婚而且有個讀國中的兒子。

  教授得知小男友的學生身份就立刻談分手;陸禎文難過得不得了,每天都跑來買醉胡鬧,酒品偏又差得要命,有次還在店裡打傷其他客人,間接害袁旭惟在店裡黑掉。

  同事的冷眼和冷語讓他每天上班都坐立難安,最後不得不另謀出路;換工作時房東又忽然要解約,生活頓時陷入一片兵荒馬亂之中。

  也就是在那個時候,陸禎文跑來問他:「要不要一起住?」

  從國中到高中都同校同班,大學之後往來也還算密切,十多年的老交情加上便宜租金的誘惑讓袁旭惟立刻同意這個提議。

  接下來足足有一年半的時間,他都在反省自己那一時的糊塗。

  但日子就這麼一天天過下去,三不五時被陸禎文這樣煩著煩著居然也慢慢煩成習慣。回頭想想,學生時代不也是這樣被他這樣煩過來的嗎?

  陸禎文的生活倒是沒什麼變化。他仍然用隨波逐流的態度面對學業和論文,仍然會不時掉坑而開發出新的專長和興趣,也仍然努力且激昂地和各種對象談著各種亂七八糟的戀愛。

  這次的對象很年輕,是在面交二手鋼筆時互相看對眼,一下子就天雷勾動地火,目前不穩定交往中。

  陸禎文就是這樣,點燃熱情的速度快得不可思議,相對也需要大量的關注來維持熱情──沒有人受得了這樣的情人,除非是跟他一樣的神經病。

  「袁旭惟,溫馬克說我愛老闆比愛他多,上上星期我為了Meeting沒陪他去泡溫泉,他的心深深受到傷害,盧到現在還沒好……他真的是神經病,我好累……」

  而這傢伙居然有立場嫌棄別人是神經病。

  「好累就分手啊。」

  「可是我愛他。」

  「愛他就忍耐啊。」

  「可是我好累。」

  袁旭惟悄悄深呼吸。「出去右轉直走,有一家廿四小時營業的寵物用品店,你去幫蔥花買個罐頭或雞肉片什麼的,犒賞牠一下。」

  陸禎文從手臂中抬起頭,疑惑道:「為什麼要犒賞牠?牠昨天才打破你的愛杯不是嗎?那個杯子你從國中用到昨天,充滿青春回憶的心愛小杯杯……」

  「跟某人相比,我忽然覺得牠既乖巧又懂事而且很文靜,需要獎勵一番。」

  「某人是指誰?我嗎?我哪裡不乖不懂事不文靜?你說啊!」

  這傢伙即使沒喝酒也很有醉漢的實力。袁旭惟面無表情地橫了他一眼。

  兩人四目相接,陸禎文就像洩氣的皮球一樣扁起嘴巴,心不甘情不願地從高腳椅上挪下身子。

  「好吧,那我去買了……罐頭是吧……」

  見他真的摸了摸口袋同時準備往門口移動,袁旭惟忍住笑,追加了一句:「慢慢挑,逛久一點,盡量別在我下班前回來。」

  「知道啦可惡!」

  關店後,袁旭惟照例花了十五分鐘收拾環境才離開;他一走出店門,就看見陸禎文雙手環胸、低垂著頭,坐在對面停車格裡的機車上頭,看起來像是等到睡著了。

  袁旭惟大步橫過馬路,伸手搖醒他。

  「呣……幹嘛……」陸禎文咕噥了幾聲才睜眼,一睜眼就微笑賣乖。「我買了三種口味的罐頭喔。」

  袁旭惟笑了一下,看著對方惺忪的睡眼,問道:

  「你要自己騎回去還是讓我載?」

  「讓你載。你車子放地下停車場不怕下雨嘛,我明天再載你來上班。」

  陸禎文一邊打哈欠一邊從車上跳下來,轉動鑰匙打開座墊。因為常常相約相載,兩人的機車裡都為對方多準備了一頂安全帽。

  「好睏。」

  陸禎文坐上後座,兩隻手雖然乖乖放在膝上,全身重量卻老實不客氣地壓到袁旭惟背上。

  「就叫你先回去了。」

  「我有話想跟你說,怕先回去……呼啊……會睡著……」

  深夜的街頭靜得像是被水洗過。袁旭惟小心撐著身後的重量,心想有什麼事那麼重要非今晚說不可,就聽見陸禎文口齒不清地續道:

  「溫馬克他……」

  嘖,又是這個話題啊。袁旭惟催動油門的手不知不覺多用了點力。

  陸禎文沒發現他的不悅,在他肩上蹭著自己的臉。「唉唷臉好癢。」

  袁旭惟深吸了口氣。「你說溫馬克怎樣?」

  「他說想看看你。」

  「……」

  「他那人很沒安全感。我說我跟國中同學住在一起,他就開始吃醋,我愈強調我跟你的友情有多麼潔白純粹牢不可破,他愈不相信我跟你沒睡過。」

  「你跟我睡很多次了。」

  「不是那種睡啦。」陸禎文又在他肩胛處蹭了蹭臉。「總之他一定要看過你才放心。噢噢噢也許看了更不放心,你上班穿那個制服帥死了。」

  「關我屁事。」袁旭惟的聲音非常冷淡。

  「我只是報備一聲,溫馬克害羞得要命,對陌生人戒心超強,應該也沒打算正面跟你交際。」

  聽到這裡,袁旭惟生起不好的預感。

  「那是想怎樣?」

  「我跟他說你在Supernova吧檯工作,他可能會找一天去偷看,遠遠觀察你一番。你到時可別揭穿他啊,盡量裝得自然一點。他那個人很敏感的。」

  「要是你沒跟我說這件事,我會非常自然。」

  陸禎文幽幽嘆了口氣。

  「我們什麼交情了,我怎麼可能坐視你陷入敵暗我明的處境?」

  「你現在說的到底是偷看還是暗殺?」

  「偷看而已啦偷看,但我也不知道他會怎樣,他很敏感。」

  聽他左一句害羞右一句敏感,袁旭惟不由得煩燥起來。「到底是有多敏感,不要再害我丟工作。」

  「你別那麼緊張,搞不好到時你根本認不出他,你們又沒見過面。」

  「最好是。」

  袁旭惟撇撇嘴,悶了幾秒還是覺得不爽,油門一催,又補了聲「幹」。

  「他要是來找我說話,我就跟他說我沒有室友,我不認識你。」

  「我知道你不會忍心這樣陷害我。」

  感覺身後那渾蛋又開始利用自己的肩膀抓癢,袁旭惟哼了一聲,換過話題。

  「陸禎文,你其實也挺辛苦的。」

  「嗯?有嗎?」

  「有啊,我常常覺得你好忙,又要談戀愛又要打工又要寫論文。」

  陸禎文慘叫起來。「幹嘛突然提論文──」

  

  快到家時,陸禎文整個人靠在袁旭惟肩上,顯然是睡著了。袁旭惟把他叫醒後,一手拿購物袋和背包,另一手托著他腋下,半推半拉地把他帶上樓。

  陸禎文揉著眼睛狂打呵欠,嘀咕道:「你這工作真是太疲勞了。」

  袁旭惟笑著回道「沒有你寫論文那麼疲勞」,側腹立刻挨了軟軟的一拳。

  打開房門,聽見蔥花輕輕喵了一聲;袁旭惟循聲望去,見牠趴在和室桌旁的坐墊上,挨著陸禎文為牠留的一盞落地燈取暖。

  「你還沒睡啊。」袁旭惟走過去揉牠的頭。

  「牠在等我啦。」陸禎文笑嘻嘻地脫鞋脫襪脫衣服,沒幾秒就呈現就寢狀態。他站到自己房間門口朝蔥花招手。「來呀來呀,陪睡官就位了。」

  蔥花瞄了他一眼,閉起眼睛歪過頭,在袁旭惟掌心蹭了好一陣子,又伸了個懶腰,才慢吞吞地走向陸禎文,繞過他的腳進了房間。

  袁旭惟撿起他脫了一地的外套和上衣,把它們掛到衣帽架上;抬頭卻見他還站在房門口,一臉茫然的樣子。

  「怎麼了,不是很睏嗎?你不會還沒洗澡吧?」

  「洗了啦,見教授當然要香香的。我是在想……」話說到一半,身後房間傳來蔥花的叫聲。「欸,牠在催我進去睡耶,嘿嘿嘿。」

  看著他因睏意而明顯呆傻的笑臉,袁旭惟問道:「你說你在想什麼?」

  「蔥花晚上都跟我睡嘛?今天下午我在家,看牠在墊子上打瞌睡,就把牠抱進房間,想說一起睡午覺。結果牠躺沒兩秒就跳起來跑回墊子上,還踩了我肚子一腳。」

  袁旭惟微笑。「那是因為牠白天都跟我睡。」

  「什麼?」陸禎文一愣。

  「蔥花跟你不一樣,牠很有規矩的。白天我陪睡,晚上你侍寢;突然交換的話,牠會睡不好。」

  「嘖嘖嘖這樣聽起來好像我們才是牠養的……」

  「喵凹。」這次蔥花的叫聲明顯帶了催促和不滿的情緒。

  「快進去服侍主人就寢啊,別讓蔥花不開心。」

  陸禎文咕噥道:「沒想到這隻貓居然過得這麼爽。我們要是哪天分開住,看牠怎麼辦。」

  袁旭惟正要進自己房間,聽見這句話,想也沒想就反問道:「我們幹嘛分開住?」

  有話必接的陸禎文這次老半天沒搭腔。

  袁旭惟好奇回頭,就見他杵在門邊望著這裡。

  「對啊幹嘛分開,嘿嘿嘿,晚安……」喵凹凹凹凹。「來了啦來了啦。」

  陸禎文閃身進房,房門碰地一聲飛快關上。

  袁旭惟愣愣地看著他門上還在晃動的米奇妙妙屋月曆。

  剛剛自己說錯什麼了嗎?陸禎文關門前笑得像個傻子。

  

◇ ◆ ◇ ◆ ◇ ◆ ◇ ◆ ◇

  

  我們家,我們買新電視,我們的貓,我們等一下去喝東西,我們晚餐要吃什麼,我們很合得來。

  說到「我們」,袁旭惟習慣把重點放在「們」這個字,那代表著共有、妥協與包容;但陸禎文卻明顯專注在「我」字上頭,那代表著他妄為的種種任性。

  袁旭惟有時也覺得不可思議,自己怎麼有辦法從少年時代一路跟他交友至今,甚至在出社會後莫名其妙開始同居,一住就是一年半。

  那可是個生性懶散、酒品惡劣、情商低落、談戀愛的運氣爛到不可思議的天真同性戀吶。

  袁旭惟嘆了口氣。

  陸禎文絕不是缺乏自理能力的人,也絕不會故意惹是生非,但他總是有本事在無意間為袁旭惟製造出無數說不清斷不開的麻煩。

  比如說他現在的男朋友。對,敏感害羞、對陌生人有戒心、沒打算正面交際、只想遠遠觀察自己的那位……溫馬克。

  這個穿著藏青色襯衫的削瘦青年一進門,袁旭惟立刻知道他就是讓自己兩天來提心吊膽嚴陣以待的那位重要人物。

  本著職業道德,袁旭惟會特別注意隻身前來的生客;而這個青年一個人出現,又是生面孔,兼且一進門就盯著吧檯,看也不看其他地方。

  要是還猜不出來,他也不必混了。

  青年穿過人群而來,一來就將整個上半身靠在吧檯上。

  「嗨,我叫Mark。」

  他就像陸禎文描述的一樣,頭髮柔軟,濃眉細眼,笑起來神似某位因演出正直警察而走紅的男演員。

  陸禎文說過,當他對男友開玩笑「你有點像趙馬克,可以叫你溫馬克嗎」時,男友露出了靦腆又可愛的表情,撒嬌說「討厭,不准這樣叫」。

  靦腆可愛不准叫咧。他連自我介紹的花名都叫馬克。

  袁旭惟知道他本名叫溫傑。當然也是陸禎文說的。

  「敝姓袁。」袁旭惟微笑回應,右手拇指把胸前名牌輕輕向前一頂,讓對方看見名牌上的名字。

  溫傑端詳了他的名牌,接著露出失望的表情。

  「是本名呢。」

  「是的。」

  「這種地方,大家都會取個綽號或英文名字,你有點奇怪欸。」

  溫傑邊說邊盯著袁旭惟的臉。後者早被客人盯得相當習慣,不以為意地送上菜單和酒單。

  「我只是覺得我的本名也挺好聽的。您要點些什麼嗎?」

  「唔,我看看。」

  溫傑抬手撥了撥頭髮。

  袁旭惟發現對方袖口下的手腕又白又纖細。他有點訝異,因為他一直以為長著一張娃娃臉的陸禎文會喜歡比較有男人味的類型,比如上次的熟男教授。

  溫傑把酒單推過來,同樣略顯纖細的手指朝上一指。「長島冰茶。」

  袁旭惟聞言忍不住提醒:「長島冰茶含烈酒成份。」

  「我知道我知道。來吧裡不就是要喝這種的嗎?放心啦我沒開車。」

  溫傑笑嘻嘻地趴在吧檯上,歪著頭的樣子更顯稚氣。

  袁旭惟半垂著眼,輕易看見對方敞開衣領下的鎖骨凹處。那真的太瘦了。

  「至少吃點東西墊墊胃,您還沒吃晚餐吧。」

  「你好體貼。」溫傑眨了眨眼,仰頭望向袁旭惟的目光突然變得水汪汪的。「其實我酒量真的不錯。」

  袁旭惟苦笑。「不是酒量的問題。」

  「你覺得我看起來很柔弱吧?」

  果然敏感。袁旭惟大方點頭。

  「你是瘦了點。我希望你即使來這裡喝酒,也要顧慮健康,準時用餐──不是在我們店裡用餐也無所謂。」

  他說這話的時候無比誠懇,因為他想起陸禎文近來日益壯大的肚子。他擔心眼前這個看來弱不禁風的青年承受不起陸禎文熱愛的浴後飛撲。

  「你覺得我應該再重一點?」

  「上身有點肉,穿衣服比較好看。」

  溫傑聞言居然微微臉紅,態度也忽然變得乖巧許多。他最後要了一杯琴通寧,還有炸雞和洋芋沙拉。

  袁旭惟對他的決定報以微笑。沒錯沒錯盡量吃胖點,以免被陸禎文飛撲壓扁。

  溫傑吃完食物後坐了半小時,換到吧檯稍遠的另一端,又點了第二杯琴通寧。

  他沒有再找袁旭惟講話,就這麼在吧檯前坐著玩手機,有時抬頭看袁旭惟調酒,看服務生備餐,偶爾也轉身看其他客人。

  星期日傍晚一度非常忙碌,但隨著夜色漸深,來客慢慢變得稀落。在客人開始變少、音樂開始變慢的時候,袁旭惟注意到溫傑身邊有人。

  溫傑一共喝了兩杯調酒。

  袁旭惟有點擔心。不知道他的酒量是否真如他所宣稱的「不錯」。

  來搭訕溫傑的人穿著無袖上衣,手臂肌肉隆隆,看起來像個伐木工──當然以伐木工來說太白淨了點。

  遠遠看著溫傑跟那人嘻嘻哈哈地我捏你一把你推我一下,頗有些放浪形骸的樣子,袁旭惟暗自咬牙,心想陸禎文找麻煩的本事實在太強了些,現在連男朋友也要他幫忙看顧了。

  他不動聲色地朝那邊靠近。

  隨著距離拉近,溫傑和伐木工的談笑聲傳入他耳中。

  「討厭,不要一直頂著我。」

  「我沒有頂你,這尺寸天生的。」

  「我說一百次我不喜歡熊……」

  「現在是你頂我嘍。」

  呃啊。還來不及靠過去,那兩人就又磨磨蹭蹭地黏在一塊。溫傑那樣子很像是醉了。袁旭惟覺得頭痛了起來。

  頭痛也得出手,那可是老友兼室友的寶貝男朋友。

  他左右張望了一下,決定把手伸向服務生正準備出餐的六人份派對拼盤。

  「借我一下。」

  「喂,檸檬還沒──」

  服務生杏眼圓睜來不及抗議,就見袁旭惟把那個排滿烤雞、墨西哥薄餅、德式香腸和炸魚炸薯條的大盤子一掌端走。

  袁旭惟端著盤子走出吧檯,快步來到溫傑身邊,把盤子塞進伐木工手裡。

  「先生,您點的六人份派對拼盤。還要加點什麼嗎?」

  伐木工一愣。「我沒點這個。」

  「是嗎?」袁旭惟狀似驚訝地捧回盤子。「您不是坐這個位置嗎?內場註明出餐是送到這裡沒錯。」

  「我的位置在那邊。」伐木工指了指另一邊的四人座,座位上還有兩個人。

  「那我幫您送過去?」

  「我就說我沒點這個了!」

  「那真不好意思,能否請您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稍等一下,我請同仁向您確認?」袁旭惟笑得有禮又無辜,不忘補一句:「也許是您的同伴加點的。」

  「我們三個人哪吃得下這一大盤……」伐木工拉正褲腰帶,大步走回自己的座位。

  溫傑斜眼望向袁旭惟。「我也沒點這盤喔。」

  「我知……」

  袁旭惟話講一半,氣急敗壞的服務生就追了上來,搶過盤子回去排他還沒排完的檸檬片。

  溫傑站起身,雙手勾住袁旭惟手臂,朝他臉上噴氣。

  「你,記得我叫什麼嗎?」

  「馬……Mark。」差點露餡。

  「你記得啊?嘻嘻。」

  見溫傑咧開嘴笑得像朵花,袁旭惟肯定他喝醉了。

  這傢伙到底來幹嘛的?不是說要遠遠觀察看個幾眼就好?為什麼一來就直接正面對決還喝到醉了?話說回來這傢伙酒量好差!才兩杯琴通寧!

  「你醉了,也很晚了。能找朋友來接你嗎?」

  要不是陸禎文叮嚀過別揭穿他,袁旭惟真想立刻打電話叫那個始作俑者過來處理。

  溫傑搖搖頭。「我沒醉,我也沒有那種交情的朋友。」

  「那──那男朋友呢?」

  「我沒有男朋友。」

  袁旭惟一愣。「怎麼可能──」

  「原來你介意這個?我沒有男朋友喔。很重要所以說兩次。」溫傑歪著頭,不知為什麼笑得眼睛都瞇了起來。

  袁旭惟把髒字咬死在嘴裡。

  沒有男朋友,沒有男朋友,很重要所以說兩次,意思是要裝傻裝到底嗎?很困難耶!很麻煩耶!有什麼不滿當面說出來單挑啦!只是跟陸禎文當個室友,為什麼要接受這麼莫名其妙的考驗?

  「唷喝,最後加點了喔。」

  送完派對拼盤的服務生站到袁旭惟身後,戳了戳他背脊提醒。

  「馬上回去。」

  袁旭惟回了這句,面前的溫傑卻像受了什麼刺激似地皺起眉頭,整個人軟綿綿地靠上來:「不要,我不要回去。」

  好吧好吧醉鬼就是這樣囉。

  袁旭惟熟練地把溫傑拎回自己位置前面,決定一下班就打電話叫陸禎文來接駕,而下班前的這一小時則由自己來盯緊他。

  「Hey bartender……」溫傑還是不肯安份,皺著鼻子哼起歌。

  「嗯哼。」客人變少了,袁旭惟開始清理檯面。

  「Pour 'em hot tonight……」

  溫傑把雙手架在吧檯上,白皙的手指垂下來碰觸袁旭惟的手臂。袁旭惟抬起眼皮,跟他四目交望。

  溫傑那雙鳳眼溼潤而明亮,目光堅定,絲毫不像喝醉的人的眼睛。

  袁旭惟被看得全身一凜。

  「Hey bartender,我等你下班。」

  

◇ ◆ ◇ ◆ ◇ ◆ ◇ ◆ ◇


  「陸禎文,你給我起來!」

  這天下班回到家,袁旭惟一反常態地關門甩鞋丟鑰匙,發出連串噪音後直闖室友臥房;罔顧枕邊蔥花抗議的叫聲,他伸手拎起陸禎文睡衣領口,用力把他搖醒。

  「唔呣幹嘛……」

  陸禎文發出模糊的回應,放任自己的頭向後垂掛,隨著袁旭惟的動作左搖右晃,結果反而是袁旭惟怕他傷到頸椎,主動放開了手。

  「別睡回去!喂!」

  見陸禎文一摔回枕上就又摟緊棉被露出微笑側身縮成蝦米狀,袁旭惟咬牙切齒地伸手掐他臉頰,硬是把他弄醒了。

  「幹嘛幹嘛……怎麼了啦?唉唷……」

  陸禎文掙扎著推開了掐臉的手,抱著棉被坐起身,微微駝著背。

  看見一向重眠的他不慍不火地努力撐起眼皮,袁旭惟瞪著他,滿腔怒氣一時竟不知如何發洩。

  陸禎文半垂的睫毛被夜燈篩出長長的影子,落在他略帶弧度的臉上。他很重視睡眠,也很愛惜外貌,臉上膚況一直很好……

  袁旭惟看著那影子,呆了幾秒鐘,陸禎文又「咚」地一聲倒了下去。

  「停停停,我不會睡著啦,讓我躺著吧好冷噢……而且蔥花也需要睡眠,你說的,別讓牠不開心。」

  這次他搶在對方發難前舉手制止,還一把摟過蔥花以示無私。

  袁旭惟頹然坐回床沿,長長嘆了一口氣。

  「到底有什麼事?」

  陸禎文真的沒再睡著,但聲音聽起來也不甚清醒。

  「你那個溫馬克今天到店裡來了。」

  陸禎文「噢」了一聲,有點吞吞吐吐:「他……他沒怎樣吧?」

  「他很有問題。」袁旭惟煩惱得撥亂了頭髮。「他一進門就來找我搭話,自我介紹說他叫Mark;有人來搭訕也完全不拒絕,我怕他醉了會出事就特別盯著他,哪知他根本沒醉,還……」

  「他對你做了什麼事?」

  陸禎文睡意全消,一骨碌坐了起來。

  被那雙圓圓的眼睛近距離凝視著,自認完全是受害者的袁旭惟不知怎地耳根發熱,他吞了吞口水,艱困地挑選著辭彙來描述今晚的遭遇。

  「他說他沒有男朋友,還趴在吧檯等到我下班,我一開始以為他醉了,想說乾脆載他回家,哪知帶著他走到停車場,他就整個人貼上來……對我……那個……」

  「哪個?」

  「就……親我,還有摸我……」

  袁旭惟本能地無法說出被調戲的細節,倒是陸禎文目光銳利地湊過來逼問:

  「親哪裡?怎麼親?摸哪裡?」

  「他湊過來親我耳朵脖子,一邊伸手摸……後來被我推開……」

  「摸哪裡?」陸禎文鍥而不捨。

  「男人是還能被摸哪裡?幹!嚇死我了!」袁旭惟被問得暴躁起來,憋了滿肚子的幹意終於在此刻找到出口:「都是你害的,幹!你交友不慎!我也交友不慎!幹!什麼亂七八糟的鬼東西!幹!他從頭到尾都怪怪的你知道嗎──」

  陸禎文在室友忘了控制音量的連連幹聲中,慢慢地垂下了眉毛和嘴角。

  見他一臉沮喪,袁旭惟才想起此時自己口中謾罵不絕的對象是這傢伙敏感脆弱的寶貝男朋友,是他口中那個「可是我好愛他」的溫馬克。

  他連忙煞車。

  「總之──」

  「你在吧檯工作那麼久了,怎麼還會蠢到中招?你不是很會擋這類客人嗎?」

  陸禎文低著頭,聲音悶悶的。長長的睫毛又在臉上投下了影子。

  「那是你男朋友,我哪知道他會這樣?」

  「他摸了很久嗎?」

  袁旭惟一陣氣窒,覺得自己快瘋了。他怕描述太詳盡會讓陸禎文聽了難過,但偏偏這傢伙又對細節如此執著──

  「幹!沒有啦!就說我把他推開了啊!我又不是木頭做的!」

  他省略了溫傑那充滿誘惑的眼神和柔若無骨的手指,也逃避了當他想像溫傑如何用那眼神那手指玩弄陸禎文時,從胸腹間生起的蒸騰怒意。

  「噢。那就好……」

  陸禎文好像鬆了口氣,但看起來還是非常沮喪。他滾回被窩,用刈包包著焢肉的方式把臉埋進了枕頭。

  袁旭惟這次沒再堅持叫他起來了。

  「別哭啊。沒什麼好哭的吧,是他對不起你,又不是你的錯。」

  「袁旭惟你人真好,你本來是進來罵我的吧……」

  從枕頭裡傳出的聲音果然帶上哭腔了。

  「喵。」蔥花伸出手掌輕踩陸禎文按住枕頭的手臂。

  「你看蔥花也在安慰你。」

  陸禎文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牠只是想要躺在我手臂上睡覺啦。牠一定覺得我們兩個很煩吧,三更半夜的吵死了。唉唷不過牠的肉墊好舒服,再多踩幾下嘛……」

  笑出來就暫時不會想哭了,陸禎文從枕頭中露臉,左手抹著眼淚,右手伸出去讓蔥花躺。蔥花在他手臂上踏了幾下才躺下,頭枕著他的上臂,身體彎成一團塞進他腋窩。

  見蔥花躺成這樣,袁旭惟也笑了。

  「這隻貓真的過很爽。」

  「牠跟你睡不會這樣嗎?」陸禎文說話還帶點鼻音。

  「牠都捲起來睡在我肚子旁邊。我要是像你一樣被牠卡住手臂,那天就不用工作了。」

  「這樣啊。所以我是人善被貓欺……也被人欺……」

  怕他又要哭,袁旭惟連忙接話:

  「其實那個溫馬克光看個性就不適合你,別難過了,早切早乾淨──話說回來,你打算怎麼辦?」

  「分手啊怎麼辦。」陸禎文用空著的左手揉了揉鼻子。「我也覺得他談戀愛跟我的方式很不一樣。他可能也沒有很愛我。我其實也沒有很愛他。」

  「你在說什麼。」袁旭惟一頭霧水。「你不是說你很愛他嗎?總是為了他煩惱這樣。剛剛也哭了。」

  「我談戀愛總是像獅子搏兔一樣卯足全力呀。」

  講什麼屁話。袁旭惟又悶了起來。

  「那下次麻煩挑隻乖一點的兔子,別再找我麻煩了。」

  「才說人好你就這樣,我失戀耶。」

  「我認真的,你真的要慎選對象。」想起溫傑,袁旭惟語重心長。「至少多觀察一段時間再交往,青春有限,你這種體質沒本錢跟別人玩。」

  「我觀察超久的好嗎?久到青春都快耗盡了……話說回來我什麼體質……你講清楚……」

  陸禎文還沒問出答案就睡著了;蔥花也閉上了眼睛。

  見床上一人一貓頭碰頭睡在一起,袁旭惟有點想笑,但終究沒笑出來。

  他看著陸禎文睫毛上未乾的淚水,又想起了溫傑的眼神和手指。


◇ ◆ ◇ ◆ ◇ ◆ ◇ ◆ ◇


  隔天上午,袁旭惟一如往常睡到十一點。起床後穿過客廳到浴室盥洗,看見蔥花在窗邊舔毛。

  他一邊刷牙洗臉一邊想著陸禎文是否已經出門打工,接著就聽見開門的聲音。

  袁旭惟從浴室探出頭,看見陸禎文穿著皺巴巴的睡衣從房裡走出來。

  「你今天沒打工啊。」

  「嗯,今天沒排班。蔥花吃過早餐了。你午餐想吃什麼?我去買。」

  陸禎文伸手去拿掛在衣帽架上的外套。他眼睛超紅腫,鼻音也超嚴重。

  「等等等等。」袁旭惟出聲喊住他。「你眼睛是怎麼回事?昨天晚上沒這麼嚴重啊。怎麼了?」

  陸禎文吸吸鼻子。「我早上打電話給溫馬克,說要跟他分手。」

  「那有什麼好哭的。」袁旭惟掛好毛巾走出浴室。

  「他真的不愛我耶。我說要分手,他就涼涼地回說好啊就分啊,連為什麼分都不問一句。」陸禎文露出憂傷的表情。

  「那不是正好,你哀怨個屁。別跟我說你還捨不得。」

  陸禎文的表情讓袁旭惟有點鬱悶。

  「我不甘心啊!聽他那樣回答,我忍不住罵他淫蕩,勾引我朋友,結果他說……」

  「說什麼?」

  陸禎文突然噤聲,像噎到一樣看著袁旭惟。

  袁旭惟被他盯得都煩了。「他說了什麼啦?」

  「沒什麼。」

  袁旭惟回他一個「幹」字,卻口是心非地把他從大門前拉回到和室桌邊,示意他坐下。

  「不要穿睡衣出門。你想不想吃火鍋?我去買材料回來煮。」

  熱愛鍋類食物的陸禎文聞言雙眼發亮。

  「想!啊,可是我們老是吃不完……」

  「午餐加晚餐就吃得完了。」

  「對喔你今天也不用上班。你的意思是你要用一整天安慰我?」

  陸禎文哭得紅紅的眼睛立刻笑彎。

  袁旭惟無視他的提問。「笑屁。想吃什麼料?」

  「我要舖滿鍋面的豆皮和粉紅色魚板──啊不然你等我換衣服,我們一起去買。」

  「我去買就好了,你先冰敷一下眼睛。」說到這裡,袁旭惟還是忍不住問道:「溫馬克到底跟你說了什麼?你失戀八百次,我從沒見你哭成這樣過。」

  「哪有八百次!」陸禎文抬頭瞪他,臉頰慢慢變得跟眼睛一樣紅。「我才不要告訴你。」

  「希罕咧。」

  袁旭惟迅速回嘴,換來一記鬼臉。他笑著拿起鑰匙披衣出門。

  順便帶幾罐啤酒回來好了,反正這傢伙酒量淺得不可思議。

  

  那天午餐,他們煮了很豐盛的火鍋,湯面上滿滿漂浮著黃色的豆皮和粉紅色的魚板。

  吃過一輪,陸禎文拿出筆電接上電視,放BBC夏洛克來看。從第一季看到第三季,在第二季第三集時又到晚餐時間,兩人屏氣凝神地重新加熱火鍋。

  第三季的劇情走向讓陸禎文不太滿意,他邊看邊吃邊埋怨,明顯地食不知味,袁旭惟適時拿出洋芋片和金牌啤酒。

  全部集數都看完後,兩人已經把三大包洋芋片吃光,一手啤酒也喝得差不多了。

  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陸禎文則是酒入煩腸,化作踅踅唸。

  「溫馬克,嗝。」他伸出一隻食指,眉頭緊皺。「他說他害羞敏感和難搞都是裝的,說我這型的蠢貨就是喜歡會鬧會撒嬌那一味。」

  「蠢貨無誤。」

  「喂!」

  「那,你是嗎?你真的喜歡那一味?」袁旭惟也有點好奇。

  「才不是咧!他會裝,我也會裝啊!」陸禎文一醉說話就大聲。「他表現得害羞又難搞,我當然要裝做最愛那一味,不然怎麼交往得下去!」

  「也可以不要交往啊。」袁旭惟慢慢地喝著手裡的啤酒。他只開了這一罐。

  「不行,我很怕一個人,一個人的時候會覺得很寂寞……」

  陸禎文說著又垂下眼皮。

  袁旭惟忽然不敢看他。不敢看他有點委屈的表情,也不敢看他睫毛投在臉上的陰影。

  「你有我啊。還有蔥花。蔥花也是公的,啊不過牠未成年。」

  「你在亂說什麼鬼。」陸禎文揉揉鼻子,聲音悶悶的。「唉說真的,我每次失戀你都會陪我,我其實很高興。平時跟你說一些狗屁倒灶有的沒的,你都認真聽進去沒有揍我,我也一直覺得很感謝……不過。」

  他說到一半又打了個嗝,大概是火鍋沾醬裡磨了太多蒜泥。

  

  關掉電視收好筆電,袁旭惟動手收拾小茶几上的鍋子碗盤;陸禎文則是軟趴趴地靠在座墊上傻笑,不知道是影片的後勁還是開始不勝酒力──他喝了三罐啤酒。

  不過你和夏洛克陪我時的那種寂寞,和談戀愛時的蔥花不一樣。

  雖然知道陸禎文醉了,但那胡言亂語的程度還是讓袁旭惟有點擔心他的論文。

  張羅好蔥花的晚餐,回頭又把碗盤沖過一遍浸到泡泡水裡;袁旭惟忙了一陣才回到客廳,陸禎文已經重新打開電視看起動物星球頻道了。

  袁旭惟坐到他對面,發現他又開了另一罐啤酒,忍不住提醒道:「會胖喔。喝那麼多。」

  「你買的。」陸禎文橫他一眼,吸氣收了收小腹。

  「又沒叫你一次喝完。只剩一罐了靠夭……一罐啤酒一碗飯啊……」

  「我失戀欸,吃個五碗飯有什麼大不了的。」

  失戀二字大概是他的罩門,一說到失戀,好不容易消腫了的眼圈似乎又要紅起來。

  很好,話題轉換得很順利。袁旭惟一邊把最後一罐啤酒藏到背後,一邊挪近陸禎文。

  「陸禎文。」

  「唔?」

  袁旭惟伸手在他眼前比個二。「劉關趙桃園三結義。」

  陸禎文瞇著眼糾正他:「你比錯了吧。也說錯了。」

  袁旭惟嘖了一聲。

  他的工作讓他見識過各種各樣的醉態,眼前這個從小看到大的醉漢在某種標準上算是最難搞的類型。

  「我是醉了,但我沒變笨喔。」

  陸禎文得意地宣告著,示威般仰頭又咕嘟喝了一大口。

  袁旭惟點頭。

  「是啊,喝酒只是一種放鬆的方式,所謂的『一醉解千愁』不過是利用這片刻的放鬆,以平時不能或不敢採取的激烈手段宣洩情緒而已,並不是說真的喝醉了就能忘記一切,比如說論文寫不出來的煩惱,或者是失戀的痛苦……」

  陸禎文大聲打斷他:「我不煩惱!昨天晚上我的論文有飛躍性的進展!」

  「那失戀的痛苦?」

  陸禎文聞言像被人一拳打中肚子似地悶哼出聲,一臉古怪地瞪著袁旭惟,不知道是在強忍淚意還是怒氣。

  袁旭惟持續加油添醋:「認識那麼久了,數不清你失戀多少次,但這次真的特別傷心。早上看你哭成那個樣子,我嚇了一跳,沒想到你對溫馬克會這麼認真。」

  「我又不是因為愛他才哭的。」

  「那是為什麼哭?」

  「他說話刺激我。」

  「他說了什麼話刺激你?」

  「他說我沒……幹,我才不告訴你。」

  見陸禎文醉得水汪汪的眼裡一下子充滿戒備,袁旭惟不得不投降:

  「好好好,我知道你是醉了不是笨了。看在我陪了你一天的義氣,你就說給我聽聽看,我真的很想知道有什麼話可以刺激你到那種地步。」

  「你很介意?」陸禎文歪頭指著袁旭惟。

  袁旭惟點頭。平時這些鬼話他半點都不想聽,但這次陸禎文一反常態,反而讓他介意起來。陸禎文愈是守口如瓶,他就愈想知道,好奇心有時是一種與生俱來的劣根性。

  見他點頭,陸禎文嘿嘿笑了兩聲,續道:「剛好我也有件事很介意很想知道,不如我們兩個來交換小祕密……」

  這下換袁旭惟愣住。「你介意什麼?我有什麼祕密?」

  陸禎文右手往袁旭惟身前地面一拍,上半身順勢湊向他胸口,抬臉直勾勾地望著他:「你說昨天溫馬克在停車場對你毛手毛腳,他是怎麼做的?」

  袁旭惟的耳朵一下子熱了起來。

  「我昨天已經說過了!」

  「你沒說完整。」陸禎文目光灼灼。「也沒說細節。」

  「已經很完整了!他親我又摸我,我推開他,就這樣,沒有了。」

  「細節呢。」陸禎文又逼近了點,瞬間反客為主。

  「沒有細節。」袁旭惟別過臉。

  陸禎文伸手碰了一下他的耳垂。「你耳朵很燙耶,心虛齁。」

  「哪有什麼好心虛的。」

  袁旭惟還是看著旁邊。他看見窗外路燈那如挖破了夜空般的光暈,也看見蔥花在坐墊上伸長四肢打呵欠。

  「好吧算了。」

  陸禎文語氣突然變冷,袁旭惟一怔,轉回頭來看他。

  「那我也沒什麼好說的,謝謝你今天的陪伴,晚安。」

  陸禎文站起身要走,袁旭惟反射性地伸手拉他,卻沒想到這個醉漢像沒生骨頭似地一拉就倒,直接跌進自己懷裡。

  那日益坐大的小肚子抱在懷裡並不如想像中有份量。

  連手忙腳亂的時間都沒有,陸禎文雙手軟軟地掛在袁旭惟肩上,嘴巴朝他溫度過高的耳朵吹著氣。

  「溫馬克他是這樣親你的吧?」

  袁旭惟全身僵硬,動也不敢動一下。

  「我猜對了齁?那他一定也是這樣摸的。溫馬克的手指很漂亮。」

  陸禎文咬字模糊得像是喃喃自語。他伸出右手食指,沿著袁旭惟肩膀一路向下輕劃,移向他胸前。

  他抱上來摸上來的動作熟練得不得了,看在袁旭惟眼裡卻陌生至極。

  這誰啊?陸禎文?他以前喝醉是這樣鬧的嗎?

  袁旭惟垂眼看著陸禎文,而後者的手就這樣在他胸前停住,像被什麼無形的保護罩隔開一樣。

  昨晚溫馬克就是這麼摸他沒錯,但那靈巧的手指可比陸禎文微帶遲疑的小臘腸指誘惑多了。也沒這麼客氣。

  「然後他會往下,隔著褲子摸出形狀,很輕但是瞄得很準……」

  醉漢持續著他的喃喃自語,手指卻仍停在原處,在袁旭惟胸前半寸。

  那隻手愈是停著不動,袁旭惟愈是有種正在被陸禎文撫摸的錯覺。

  他完全想不起昨晚被溫傑撫摸時是什麼感覺,但此刻下半身那股興奮的熱度卻來得千真萬確。

  他居然勃起了。

  「……對吧?」

  陸禎文懸空的右手開始像水母一樣擺動,從喉間發出科科竊笑聲,酒意似乎正要發作。

  袁旭惟忍無可忍,握住他肩膀把他推離自己身體,沉聲道:

  「換你說了。」

  「什麼換我?」陸禎文眨著眼睛,狀甚無辜。

  「你剛剛說的,交換……小祕密。」

  小祕密三個字差點讓袁旭惟咬到舌頭。幹,交換小祕密咧!蠢斃了!

  陸禎文微笑搖頭。「我才沒有什麼祕密呢。」

  「你--你剛才明明說--溫馬克--」

  袁旭惟氣到說不出話來。

  「唉唷我好睏,該睡了,晚安。」

  陸禎文打了個酒嗝,笑瞇瞇地撥開袁旭惟的手,手腳並用爬向自己房間;好像真的醉得非常厲害,連站都站不起來的樣子。

  蔥花從坐墊上跳下來,輕巧地跟上。

  我是醉了,但我沒變笨喔。

  「陸禎文你耍我?說要交換的是你吧?」袁旭惟咬牙切齒。

  陸禎文像貓般回過頭。

  「說要交換的是我沒錯,但你剛才什麼也沒告訴我啊。」

  他的確什麼都沒講,只是順勢讓他靠過來摸了那麼一下下……

  袁旭惟被堵得無話可說,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陸禎文和蔥花一前一後用著幾乎相同的姿勢「走」進房間。

  房門關上前,陸禎文的聲音還從門縫裡飄出來。

  「我不是髒鬼,我明天早上會起來洗澡……」

  下半身的熱度一下子傳染到頭頂,袁旭惟氣得兩眼發黑,跳起來罵了幾句髒話,終於還是忍住了踹門揍人的衝動,最後在廚房裡洗破了一個碗。


◇ ◆ ◇ ◆ ◇ ◆ ◇ ◆ ◇


  「嘿,你今天臉色超黑的,怎麼回事?」

  「心情不好。」

  「怎麼可以把情緒帶到職場呢?這樣對你的客人不公平喔。」

  袁旭惟險些捏破手裡的玻璃杯。他深呼吸了兩次才壓下破口大罵的欲望。

  「不能拿折凳把你打出去,我也覺得對你很不公平。」

  聽見他這麼說,趴在吧檯上的溫傑輕笑出聲,伸手比了個一。

  「一杯長島冰茶。」

  「稍候。」

  「你叫我稍候的發音很不標準,好像在偷罵我是騷貨。」

  「您多心了。」袁旭惟垂下眼皮,專心調酒。

  「啊,長島冰茶是烈酒,你今天怎麼沒關心我吃飽沒?」

  袁旭惟皮笑肉不笑。「那是您的隱私,輪不到我來關心。」

  溫傑歪著頭看了他幾秒。

  「你前後溫差真大,是因為我那天摸了你嗎?還是因為小文的事?」

  「小文」兩字讓袁旭惟一陣胃痛,他把長島冰茶推向對方,轉過身去裝忙。

  可惜吧檯就這麼一丁點寬,人的耳朵也沒有辦法憑意志關閉;袁旭惟再怎麼不想搭理這個瘟神,他說話的聲音還是會傳過來。

  「我隔天就被小文甩了,都是因為你。他真的對你很偏心。」

  袁旭惟持續裝忙,打定主意來個相應不理。但即使背對著,也能聽出溫傑語氣裡帶笑。

  「喂喂,轉過來嘛。害我被甩,你不覺得愧疚嗎?至少要負起安慰我的責任。」

  不理不理不理。袁旭惟一邊默背心經一邊擦拭玻璃杯,哪知身後那傢伙的獨角戲竟然愈唱愈開心。

  「我猜你現在有點心虛。那天被我摸得挺舒服的吧?你也不像小文說得那麼直嘛。

  「既然有興趣就不要忍,要不要跟我上床啊?試一下沒有損失,我不是亂釣人,我真的喜歡你欸。

  「你一直不敢看我,就代表我猜的是對的。

  「小文那天把我罵得好難聽,也不想想他自己什麼樣子,我隨便講講他就說不……」

  袁旭惟飛快轉過身,雙手撐在吧檯上,皺著眉頭把臉湊到溫傑面前,粗聲問道:

  「你說了什麼?」

  溫傑被他的動作嚇了一跳,先是「呃」了一聲,接著才反問了句「什麼說了什麼」。

  「陸禎文那天罵你,你回罵了他什麼?」袁旭惟耐著性子又問了一次。

  溫傑這次聽懂了。他伸手托腮,露出牙齒,笑得甜蜜又燦爛。

  「我為什麼要告訴你?」

  「……」因為陸禎文不肯告訴我。袁旭惟瞪著他。

  「別瞪我嘛,我又沒說不告訴你。」溫傑笑得更開心了。「如果我告訴你的話,你想拿什麼跟我交換?」

  又是交換?想起陸禎文昨天的玩弄,袁旭惟心裡更加氣悶。這兩個人根本一搭一唱超級合拍,幹嘛要分手呢?

  溫傑沒等他回答--也像是算準了他會怎麼回答,丟下一句「那我等你下班」,就端起酒杯移動到沙發區找人聊天去了。

  距離下班還有兩小時。

  袁旭惟在這兩小時間幾乎魂不守舍,幸好客人不算多,調酒沒有出錯。

  溫傑從店裡其他角落望向吧檯的目光堪稱陰沉,袁旭惟再遲鈍也知道他不是好惹的,為了滿足一時的好奇心而跟他扯上關係真的太不划算了。

  每次一想到這裡,就又會想起陸禎文哭到紅腫的眼睛和守口如瓶抵死抗拒的樣子。

  不行,太介意了,不管要用什麼來交換,他非知道不可。

  

  於是他就在溫傑的家裡了。

  做蠢事做到一半忽然意識到「我這是在幹嘛」的感覺很難熬,但這種感覺袁旭惟其實挺熟悉的。

  比如說國中畢業旅行時被同學慫恿一起出去夜遊,結果因為訓導主任和其他老師午夜過後跑到旅館門口泡茶聊天,他們整夜都蹲在吊橋邊假冒石頭。

  又比如說高中某次聯誼有同學拉他去坐海盜船,一邊推他一邊說「坐一次嘛說不定你的懼高症只是一種假象」;而他直到安全扣環被扯緊才意識到他的懼高症絕對不是什麼假象。

  回頭想想,每次遇到這種騎虎難下的情況,他身邊都有陸禎文。

  畢旅那夜蹲在他旁邊演石頭還冷得直發抖的國中同學是陸禎文;聯誼那天拖著他坐上海盜船還揪著他衣袖尖聲大笑的高中同學也是陸禎文。

  現在他會手足無措地待在這裡,也是因為陸禎文--他人生中的一切閃失根本都是那傢伙害的。

  袁旭惟坐在屋裡唯一的一張沙發上,拿著啤酒發呆。

  「別光拿著,開來喝嘛,請你的。」

  坐在電腦前的溫傑回頭朝這邊看了一眼,笑著揮了揮手上的數位筆。

  他開出的交換條件是「今晚陪我加班」。

  袁旭惟半推半就地答應了這個交換條件,一下班就被溫傑勾著手臂帶出店。兩人一起走了三站捷運的距離,又一起買了消夜;回到溫傑的住處時已經快要凌晨兩點。袁旭惟一邊抵抗睡意一邊戒備,沒想到卻被塞了兩罐啤酒一包洋芋片之後直接推向沙發晾在旁邊。

  鍵盤聲在夜裡聽起來很清脆。溫傑坐在電腦前面伸著脖子駝著背,好像恨不得把頭埋進螢幕似的,看樣子真的在加班。

  「你在幹嘛?」袁旭惟從善如流地開了啤酒來喝。

  「加班啊,這個明天要交,煩煩煩煩煩。」

  「那麼忙還去喝酒。」

  「我不放鬆一下不能專心做事。」

  「那我不打擾你,先回去了。」

  「不行。」溫傑飛快轉頭,伸手指著他:「你答應要陪我的,交換條件,你忘了嗎?」

  「忘是沒忘……」

  「嗯哼那就好,乖乖在那陪我,我加完班也會實現我的承諾。我雖然個性不好,但答應的事說到就會做到。」

  「你也知道你個性不好啊。」

  「少囉嗦!」

  袁旭惟沒事可做,坐在軟綿綿的沙發上,睏意開始像潮水般一波波襲來。一罐啤酒下肚,看著溫傑瘦巴巴的背影,他很快就打起了瞌睡。

  聽身後的袁旭惟毫無聲息,溫傑停下了在鍵盤上敲打的手,回頭看了一下。

  「竟然真的睡著了……」

  溫傑露出微笑,躡手躡腳地靠了過去。

  

  昨晚睡得不太好。

  天色才濛濛亮,袁旭惟就醒了過來。

  看看時間剛好能搭上首發的捷運,他抹了抹臉迅速起身,走到床邊伸手搖醒還在打呼的溫傑,要他起來送客。

  溫傑如烏龜般遲緩地爬向床頭櫃摸找眼鏡,一邊打哈欠一邊抱怨:「你就睡晚一點再走是會死嗎?明明快四點才睡……」

  「我回家洗過澡再睡。快點過來鎖門。」

  「喔……」溫傑步履蹣跚地下床,一臉心不甘情不願。

  眼前這個戴著粗框眼鏡、頂著一頭亂髮、臉頰還留著棉被印痕的傢伙,跟夜裡出現在酒吧時的溫傑判若兩人;袁旭惟盯著他看,心想或許陸禎文在外頭也有另一種姿態,只是自己從來不知道而已。

  「看什麼?」溫傑對視線一向敏感。察覺到袁旭惟在端詳自己,他立刻擺出反擊的態度。

  袁旭惟笑了一下,沒打算再跟他搭話,走到門邊說了聲拜拜就離開。走出門外沒幾步,又聽見溫傑從身後叫他的聲音。

  「喂,袁旭惟。」

  這次是帶著笑意的軟綿綿的嗓音,「夜裡的溫傑」用的那種。

  一聽就煩。

  「幹嘛?」袁旭惟沒好氣地應聲,皺著眉轉頭瞄他,絲毫不掩飾態度上的嫌惡。

  溫傑雙手抱胸倚在門邊,笑著問道:「我昨晚跟你說的話,你真的相信嗎?要是我說謊怎麼辦?」

  袁旭惟嘖了一聲,驅趕似地朝他揮揮手。

  「我自己會想辦法求證,沒空跟你耗。」

  看著袁旭惟大步離開的背影,溫傑臉上笑容慢慢消失。

  「什麼啊,一點都不好玩。」

  他又打了個哈欠,退回屋裡關門上鎖。

  

◇ ◆ ◇ ◆ ◇ ◆ ◇ ◆ ◇


  搭上首班捷運回到酒吧,把昨晚停在停車場的機車騎回家。週末的早晨沒什麼車,回程一路順暢,到家時間是六點三十七分。

  室友和貓應該都還在睡。袁旭惟小心翼翼地開了門,卻看見蔥花站在玄關迎接;他微感意外,彎腰將牠撈起,噓聲問道:

  「你怎麼醒著?陸禎文呢?」

  話才問完就聽見浴室傳來水聲,看來今天陸禎文特別早起。袁旭惟抱著蔥花坐到沙發上,揉著牠下巴等浴室空出來。

  米色的厚窗簾擋住了大部分日光,未開燈的屋裡就像黃昏一樣。暗暗的靜靜的給人很安心的感覺,原來早上六點半我們家是這個顏色啊……難得外宿的袁旭惟胸口湧現「回家真好」四個字,耳裡的水聲和指間的貓毛更加深了這份溫馨。

  蔥花長長地喵了幾聲,袁旭惟朝牠搖手:「不對,早餐時間還沒……」

  話沒說完,浴室門「碰」地一聲被撞開。穿著睡衣的陸禎文像座火車頭般氣勢洶洶地衝出來湊到袁旭惟面前,白淨的臉上還滴著水。

  「你--你回來了?」

  「我回來了。你表情怎麼那麼恐怖?」

  陸禎文雙眼圓睜兼且面如嚴霜,很明顯是在生氣。被夾在中間的蔥花開始掙扎,袁旭惟笑出聲來,放手讓牠離開。

  「你還笑得出來?」陸禎文惡聲惡氣。

  「我笑蔥花真是識時務,該閃的時候閃超遠……」

  「笑屁!有什麼好笑的!」

  袁旭惟此時發現陸禎文並不是真的想知道自己在笑什麼,那只是找碴的起手式而已。他看著陸禎文彷彿正在冒煙的臉,等著對方發難。

  陸禎文氣到有點結巴,你你你了好幾次才順利把話說出來:

  「你昨天晚上去哪?一整晚都沒回來!跟誰在一起做什麼?敢說的話就大聲告訴我!」

  袁旭惟抓抓頭。好想洗頭啊,對了,也還沒刷牙,不知道有沒有口臭。他向後挪了挪身子,避免跟陸禎文靠得太近。

  「我有傳Line給你,說我去朋友家……」

  陸禎文咬牙切齒:「朋友家?溫馬克何時變成你朋友了?我怎麼不知道你會跟朋友做那種事?」

  袁旭惟「啊」了一聲。是溫傑告訴他的吧。

  「我不知道你說的那種事是哪種事,但我跟他沒做什麼朋友之間不該做的事。而且我跟他也不是朋友。」

  聽了這些話,陸禎文反而罵得更大聲:

  「靠!不是朋友?你還有臉這樣講!我看錯你了,我一直以為你是個潔身自愛的好青年,腳踏實地,奮發向上,沒想到你居然受不了這種小小的誘惑,比溫馬克還淫蕩!我等了你一個晚上--」

  一路聽下來到「淫蕩」二字,袁旭惟噗哧笑了出來;陸禎文見狀崩潰得更厲害,連眼圈都發紅,看起來像是快要哭了:

  「你--你還笑!你還有臉笑!」

  袁旭惟伸手擋在自己身前,擺出有話好說的姿勢:「你先冷靜一下,我真的沒跟溫馬克怎麼樣,你到底誤會成什麼樣子了?」

  「他傳Line給我說跟你度過了熱情的一夜--」

  「他說的話你還敢信?」

  「我有證據,你--你自己看!」

  陸禎文咚咚咚地跑回房間,又咚咚咚地跑出來,把他的手機擠到袁旭惟鼻子前面。

  「鐵證如山!你還有什麼話說?」

  手機螢幕裡是溫傑的自拍照,旁邊是睡著的袁旭惟。

  袁旭惟困惑地推開手機,望向陸禎文:「他傳給你的就這個?我在他家睡著不犯法吧?」

  「下!一!張!」

  好好好下一張。袁旭惟伸指滑到下一張。

  精實而赤裸的男性身體慵懶地側躺在布滿摺痕的床單上,肌膚微微泛著汗水的反光,胸前到下腹都被印上了吻痕,肩上還留著淺淺的指印。

  「這個是……」袁旭惟目瞪口呆。

  「沒話說了吧?」陸禎文忍了老半天,眼裡終究還是蓄起了淚水:「我收到照片都快瘋了,你手機又不接!你不是說你對男人沒興趣嗎?你不是說溫馬克怪怪的嗎?你罵我交友不慎給你惹麻煩,自己卻跟他--跟他--跟他做了什麼你倒是說說看--」

  陸禎文一邊大聲責罵,一邊眨著眼睛掉下眼淚;袁旭惟怔怔看著那不斷滑落的淚水,一時竟忘了要申辯。

  蔥花喵喵叫著走到陸禎文腳邊,用身體撞他小腿;可惜沉浸在激情衝突中的兩個人類都沒空分心注意牠。

  陸禎文用睡衣袖子擦了擦眼淚。

  「我沒有什麼資格對你失望啦,可是……可是我真的對你很失望……」

  「陸禎文,那個照片……」

  「我不想知道細節!」前幾天還纏著討細節的人此時大聲打斷了袁旭惟的解釋,但再大的音量都掩飾不住他語氣中的哽噎:

  「我--我在旁邊看著你那麼多年,連手指頭都不敢碰一下,你卻讓溫馬克……」

  「喵凹凹凹凹--」

  蔥花發出前所未有的響亮叫聲,躍到兩人中間,伸出爪子推著陸禎文的小腿,狀似對他單方面「欺負」袁旭惟感到不滿。

  陸禎文不可置信地看著蔥花。

  袁旭惟長長吐了一口氣。

  「早知道你會自己說出來,我就不必去問溫馬克了。」

  昨晚溫馬克一臉好笑地說,其實也沒什麼了不起,他罵我淫蕩不要臉竟敢勾引你,我就嘲笑他說,至少我親到也摸到了,哪像你在他旁邊那麼多年還只能用看的,連根手指頭都不敢去摸一下,你才是沒用的俗辣巴。

  「我--」

  陸禎文這時才意識到自己說溜了嘴。他戰戰兢兢地把目光從蔥花身上移到袁旭惟臉上,目光交會不到兩秒就又轉開了臉。

  他的臉色一下子由紅轉白又由白轉紅,那副雙眼含淚滿面驚恐的樣子實在有點可憐;袁旭惟看了心軟,伸手去拍拍他肩膀。

  「陸禎……」

  手掌才剛碰到他衣服,陸禎文就像遭到電擊似地全身一跳,接著用力推開袁旭惟向外衝了出去,連門都沒帶上。

  袁旭惟踉蹌了一下才站定,反射性地一個箭步上前關門,回頭看見蔥花還坐在客廳中間舔爪子。

  那傢伙……居然逃走……袁旭惟呆站在原地,有種濃濃的脫力感。

  他坐回沙發上嘆了口氣,想想實在好笑,忍不住嘿嘿嘿嘿地笑了一會兒,笑得讓蔥花靠過來喵了幾聲表示關心。

  陸禎文衝出去時身上穿著睡衣,腳上穿的是室內拖鞋,除了手機之外什麼也沒帶。袁旭惟心想他應該要不了多久就會因為羞恥或肚子餓而回家,畢竟是成年人了,也沒什麼好擔心的。

  想到剛剛陸禎文用來痛罵自己的辭彙有多麼貧乏,袁旭惟扶著額頭又笑了幾聲;笑完之後撐起身子進入浴室洗澡,洗完之後提早幫蔥花準備早餐,吹完頭髮蔥花也吃飽了,一人一貓相偕回房間躺床補眠。

  握著手機睡了一輪,醒來時天早就大亮,已經快要十一點了。

  袁旭惟神清氣爽地起床伸了個懶腰,打開房門向外看,發現陸禎文還沒回來。

  他開始覺得擔心了。

  陸禎文只穿著睡衣和拖鞋,而且沒帶錢包或悠遊卡。穿那樣是能跑到哪裡?會不會覺得冷或是餓?怎麼還不回來?袁旭惟愈想愈煩惱。

  他拿出手機打電話,電話打通後嘟嘟嘟了老半天,陸禎文不接就是不接。於是他試著用Line傳訊息過去。

  你在哪裡?

  訊息才剛送出,馬上標示「已讀」。

  可是只是已讀,沒有任何回覆,看樣子還在鬧彆扭。袁旭惟抓了抓頭,思考著該怎麼說明,最後選擇先把誤會解釋清楚。

  我沒跟溫馬克上床。

  已讀不回。

  我到溫馬克家陪他加班而已,我都在睡覺。

  已讀不回。

  他也不可能偷襲我,我睡很淺,力氣也比他大。

  仍然已讀不回。

  第二張照片不是我。

  做好被對方已讀不回的心理準備送出訊息,這次卻立刻收到陸禎文的回覆。

  真的?(搭配一個懷疑的表情符號)

  袁旭惟精神一振,打字的速度也加快了些。

  真的,我哪來的六塊腹肌。

  再度已讀不回。袁旭惟盯著聊天畫面盯了幾分鐘,正想再打些什麼傳過去時,陸禎文回覆了:

  我根本不知道你有沒有腹肌……

  雖然這幾年沒什麼機會一起游泳,但夏日炎炎時兩人都常在彼此面前打赤膊。陸禎文冬天夏天環肥燕瘦的體型變化他可說是瞭如指掌,陸禎文卻連他有沒有腹肌都不知道。

  難道他連看都不敢多看幾眼嗎?這比溫傑說的連手指頭都不敢摸一下更加悲情……袁旭惟不禁替他難過起來。

  你回家來看看就知道了。

  看什麼?

  看我有沒有腹肌。

  又是已讀不回。袁旭惟一急就頻頻打錯字,煩得快要失去耐心了。

  幹,你到底在哪裡?要我去接你嗎?你餓了沒,我們去吃東西。

  還是該死的已讀不回。

  袁旭惟一陣火起,走到窗邊拉開窗簾,掀起T恤下擺捲到腋下,在金黃色的陽光中拍了一張自己的裸肚照片,Line給陸禎文。

  他由胸到腹都沒有任何吻痕,腹肌是川字形,不像溫傑傳的照片那種區域分明的六塊肌。

  你傳這個幹什麼!神經病!

  陸禎文飛快回覆了。袁旭惟嘿嘿笑著打字。

  這個才是我的肚子。要看別的嗎?

  不要,你別再傳了。

  快點回來。

  不要。

  袁旭惟又拍了張照片傳過去,這次他把拇指搭在褲頭內側,拉開一點點往裡拍;褲頭下的祕密被陰影擋住,看似隱約有個輪廓其實什麼都沒拍到,但這對陸禎文來說顯然已經太過刺激:

  幹!就叫你不要再傳了!

  袁旭惟也沒膽再拍什麼更刺激的東西,他拉好衣服和褲頭,臉紅耳熱地打字催促。

  快點回來啦。

  你出門了我就會回去。

  我現在要出門了。

  騙人,你今天公休不用上班。

  真的,我要出門吃飯了。

  已讀不回。袁旭惟瞬間陷入無計可施的窘境。他想過要出門找他,又怕陸禎文趁他出門時回來換衣服拿錢包,增加離家出走的籌碼。

  他無助地環視屋裡,看見蔥花攤著肚皮在靠墊上躺成大字型,愜意得令人嫉妒。

  袁旭惟福至心靈,低頭打字。

  陸禎文,蔥花不見了。

  怎麼會!你找找我房間。

  打字說謊真方便,就算心虛也絕不會被抓包。

  找過了,剛剛一直在跟你傳訊息沒注意牠,可能是你跑出去時沒關門,牠跟著跑出去了。

  陸禎文傳了一個哭泣的表情符號。

  我想出去找,可是沒人在家,我怕牠趁我出門時跑回來,沒人幫牠開門。

  打字打到這裡,袁旭惟抬頭看了一下蔥花,後者仍睡得香甜,渾然不知有人正在用牠的名義撒謊騙人。

  陸禎文又已讀不回了。

  袁旭惟的手指懸在半空,正在思考要用什麼樣的字眼來強調蔥花失蹤的緊急程度同時加深出去沒關門的陸禎文的罪惡感時,大門「碰」地一聲被撞開了。

  氣喘吁吁的陸禎文一臉焦慮地闖進玄關,身上還是那套睡衣,左手握著手機,右手端著一碗關東煮。

  「蔥--蔥花牠--」

  「喵。」被開門時的巨響吵醒,蔥花不悅地應聲。

  「喵?」看見蔥花側臥在靠墊上的姿態,陸禎文的表情由焦慮轉為驚愕,接著再轉為憤怒。「袁旭惟你騙我--」

  袁旭惟早就繞到他身後關門上鎖了。

  「回來得好快啊,你對蔥花果然是真愛。」

  陸禎文把髒兮兮的室內拖鞋留在玄關,赤腳踩上客廳地板。

  「幹,你騙我……你竟然撒這種謊騙我……我心臟都要嚇停了……」

  袁旭惟笑著把門鍊也掛上,回頭見陸禎文正把手裡那碗關東煮放到茶几上,便問道:

  「你整個早上都待在哪?便利商店嗎?」

  陸禎文點點頭。

  「你哪來的錢買關東煮?你又沒帶錢包。」

  「認識的店員請我的。」

  他那悶悶不樂的樣子不知怎地讓袁旭惟心情很好。

  「你人緣不錯嘛,這樣也有人餵食。不過你還真敢穿著睡衣在外面待那麼久……」

  「還不都是你害的。」陸禎文揉了揉眼睛,表情益發地可憐。「我昨天都沒睡,早上也沒睡,現在要補眠。」

  「不吃午餐嗎?只吃關東煮不夠吧,還剩那麼多沒吃完。」

  「早上有晨跑的阿姨給我肉包……」

  袁旭惟伸手摸摸他的頭。「那快去睡,我不會吵你。關東煮給我當午餐可以嗎?」

  陸禎文一被摸到就臉紅。「好啦給你啦,可是你吃那樣也不夠。」

  「等你睡醒再一起出去吃。」

  陸禎文沒有搭腔,默默走到自己房門口,轉頭望過來的目光溼潤到堪稱含怨;袁旭惟被看得心頭一凜,不自覺地擺出備戰姿態,卻沒等到他再說些什麼話。

  看著陸禎文關上的房門好一會,袁旭惟走到桌前坐下,移來那碗關東煮,挑了一支竹輪,邊嚼邊想不知道什麼時候陸禎文才會打開門,下一秒,房門就砰地被打開了,伴隨著陸禎文微帶哭腔的吶喊:

  「蔥花牠……在我床上尿尿……」

  蔥花坐直身子應了聲喵,豎耳張鬚地迎向陸禎文,簡直像在說「對,就是我幹的」。

  「居然還一副理直氣壯的樣子……」

  陸禎文瞪著蔥花,眼睛紅紅嘴唇抖抖,看起來快崩潰了。袁旭惟先是一怔,接著笑道:

  「你早上那樣罵我,說不定牠是在幫我出氣。」

  「我哪有罵你。」陸禎文的反駁很無力。

  「先睡我房間吧。」

  「可是貓尿……」

  「貓尿我會處理,先別擔心那個,快去睡。」

  「可是……那個,我……」

  陸禎文一夜無眠,情緒波動又大,看起來臉色很差,的確是累到極限了;但常給人添麻煩毫不客氣的他,這時卻不知在扭捏什麼,這個那個嘀咕了半天,蓮步也只往袁旭惟房間輕移了半寸遠。

  袁旭惟暗嘆了口氣,放下手上的半支竹輪,起身把陸禎文推進自己房裡,還順便幫他把棉被掀開、枕頭拍鬆。

  「總之先睡吧,我會叫你起床。」

  陸禎文整個人失魂落魄地任憑擺布,袁旭惟把他按到床上躺好,確認他蓋妥被子後,就離開房間去處理蔥花留下的復仇大業了。

  在他拿著刷子和小蘇打粉忙進忙出時,蔥花一反常態地緊跟在他腳邊喵喵叫,大大增加作業困難度。袁旭惟煩不勝煩地用腳趕牠,趕了幾次才察覺到牠的意圖。

  「難道你是在邀功嗎?」袁旭惟氣到笑出來,伸手在蔥花頭上用力揉搓:「可是最後收拾殘局的還是我啊!你知道你的尿很臭嗎?」

  蔥花閉著眼睛享受牠應得的表揚,絲毫沒有展現出半點愧疚的樣子。

  

  房門輕輕被打開,房間的主人悄無聲息地走進來。

  他走路一向很靜,高二校慶在教室布置鬼屋,進來參觀的女生都是在他那關被嚇到尖叫的……陸禎文緊抱棉被,鼻尖幾乎貼上牆面,屏著呼吸聽見背後袁旭惟說話的聲音。

  「怎麼還沒睡著,認床?」

  陸禎文心跳如擂鼓,含糊地咕噥了一聲,卻連自己也搞不清楚自己答了些什麼。

  「認床也沒辦法,你今天得認命,床單在泡漂白水,床墊用小蘇打粉搶救中,也不知道救不救得回來,總之今天你沒床睡了。」

  袁旭惟應該是在笑吧。那種輕揚的音調他再熟悉不過,一聽就能想像出表情來。

  明明是這麼慘烈的情況,他怎麼還能笑得出來?陸禎文滿腔懊悔,忽然感覺身後的床面微微一沉,不知道袁旭惟是坐下了還是躺下了。他一下子緊張起來,整個人拚命往牆邊擠,恨不得化身壁虎爬上去。

  袁旭惟確實躺下了。他伸手把陸禎文從牆上撈下來,就這麼順勢環抱住他,讓他的後背貼在自己胸前。

  被抱住的瞬間,陸禎文先是倒抽了一口氣,接著發起抖來。袁旭惟見狀苦笑:

  「你是有多怕我?」

  陸禎文聲若蚊鳴:「我沒有怕你。」

  袁旭惟哼了一聲:「那怎麼會連我的手指都不敢摸?連我有沒有六塊肌都不知道?」

  「對……對不起。」陸禎文愈抖愈厲害了。

  袁旭惟把他抱得更緊了點。

  「昨天溫馬克抱怨了你一堆事,他說他一開始就知道你不愛他了,還說只有白痴才看不出來你真正喜歡的是誰。」

  「他亂說。」

  陸禎文還在做無謂的反抗,袁旭惟沒理他,自顧自說道:

  「幹,原來我一直是白痴,我真的相信你跟你每個男朋友都是真心相愛。陸禎文,你不喜歡他,為什麼要跟他交往呢?寂寞的話,朋友也可以陪你,單純交朋友不好嗎?」

  「對情人可以任性,但是對朋友不行。」

  「剛剛幫你清貓尿的人是誰啊?」

  「……對不起。」

  袁旭惟抱著他,感覺他的顫抖慢慢緩和。回想起昨晚溫傑笑著說的那句「朋友要經營很久很久才有信用額度,剛認識的話還是能上床的關係比較好溝通」,手臂不由自主地收緊。

  「陸禎文,有我陪你不好嗎?」

  「……對朋友不能那麼任性。」

  陸禎文聲音悶悶的,重覆了一次剛剛說過的話。

  「原來你還能更任性啊我的天。」

  「對啊,我對你很客氣了。」

  「完全看不出來。」

  袁旭惟稍稍放鬆手臂,向後挪開了一點,看見陸禎文藏在髮間的兩個髮旋,再往下看見他衣領下的後頸。

  「你幹嘛起雞皮疙瘩?」

  陸禎文忍不住了。他用力轉過身,雙手推向袁旭惟胸口,臉色脹得通紅:「你去問我的雞皮疙瘩啊!那又不是我能控制的!你到底想幹嘛啦!」

  袁旭惟抓住他的手。「我想聽你親口說出來。」

  「說說說說說什麼。我沒什麼好說的。」

  袁旭惟目光變得嚴厲。

  「你第一次失戀是在高二的時候,你還記得嗎?」

  陸禎文一臉茫然,袁旭惟接著說道:

  「我可是記得很清楚。你被甩那天來找我,什麼也沒說,一邊看漫畫一邊裝作沒事的樣子;可是我一轉頭,你就咬著抱枕哭得唏哩嘩啦。我不知道要怎麼安慰你,只能聽你悶著聲音哭,真的覺得很難過。那時我就想,至少在這種時候你會來找我,那麼我就要陪著你。」

  陸禎文嘴巴微張,表情驚訝得讓人看了就來氣。

  袁旭惟續道:「後來你振作起來,有了新的對象,我也覺得很高興,但是你卻很快就失戀,又跑來找我哭……你就這樣一直談戀愛一直失戀,失戀到我都習慣了。你知道嗎?現在你失戀時哭得再慘,我都不會跟著難過了,我只覺得你像隻笨貓,永遠學不會撥砂,但又不能不上廁所;我就是負責幫你挖砂埋大便的人,舉手之勞嘛,習慣了也沒什麼。」

  陸禎文現在看起來快哭了,但他正在努力忍住眼淚;睽違多年的逞強的模樣讓袁旭惟感到十分懷念。於是他又說道:

  「可是這樣下去不太對勁吧?我本來是很喜歡你的,認識那麼多年,結果現在只能幫你撥砂,還撥得很習慣……」

  陸禎文嗚咽了一聲,在別開臉之前被袁旭惟用雙手夾住了臉。

  「你為什麼不學會自己撥砂?你希望我一輩子都幫你善後嗎?」

  陸禎文的臉頰熱得燙手,眼眶裡淚花亂閃,顯然是憋不住了。

  「我沒有這樣想啦!什麼挖砂埋大便的,你也把我說得太難聽了吧?我只是……」

  「只是怎樣?」

  「我只是……不敢……我想一直跟你在一起,一直有你陪我,所以我不敢……」陸禎文掙開他的鉗制,雙手摀住了臉。

  「只當朋友的話,我沒有辦法一輩子幫你撥砂。」

  「我知道,我也想找到你比更好的人,可是……」

  「快說。」

  「沒有比你更好的人。」

  「不是這句。」

  「我喜歡你啦!我一直喜歡你,我最喜歡的人就是你。」

  陸禎文的聲音悶在掌心裡,袁旭惟硬把他的手拿開,果然看見他哭得唏哩嘩啦的臉。

  「哈哈哈哈。」

  袁旭惟重新把他抱進懷裡,感覺此生從沒這麼得意過。由少年時期到成年之後,十多年來從這傢伙身上受的種種連累和鳥氣,似乎都在此刻得到了紓解。

  「你還笑……嗚哇啊啊啊……」

  陸禎文手足無措地被他抱著,哭得益發悽慘了。

  袁旭惟揉著他的頭髮,一邊笑一邊任他在自己懷裡痛哭,他哭得愈慘,他就笑得愈開心;當他笑到連肩膀都在震動時,陸禎文終於止住了哭,抬起通紅的眼睛瞪他:

  「有什麼好笑!」

  「我開心就會想笑。」

  「你個性也太差了!」

  袁旭惟伸手抹了抹陸禎文臉上的眼淚。

  「欸,陸禎文。」

  「幹嘛?」

  「別再談那些亂七八糟的戀愛了。」

  「……你以為我是自願亂七八糟的嗎……」

  「跟我在一起就好。」

  聽見他這句話,陸禎文雙眼圓睜,連呼吸都忘了。

  「沒人比我清楚你有多任性,我會繼續包容你的。」

  「……」

  「陸禎文,好不好?」

  「……好。」

  「很好。」袁旭惟滿意地微笑。「那,你來摸我吧。從手指頭開始,肚子也可以。」

  陸禎文嚇得花容失色,直覺又想後退,袁旭惟卻拉過他的手,帶著他伸到自己衣襬下,讓他直接觸摸自己側腹的皮膚。

  察覺他的手又在發抖,袁旭惟忍不住埋怨:

  「想摸就摸想看就看又不會怎樣,被溫馬克那樣嗆你不會不甘心嗎?」

  「當然不甘心,所以才會受到那麼大的打擊……就說我不敢嘛。」

  「還有,他隨便傳一張裸照你就信了,那種程度的挑撥居然中招,我看起來像是會跟他上床的人嗎?」

  「……誰叫你要去他那裡……」

  「誰叫你不告訴我。」

  陸禎文不服氣地抿嘴,憋了半晌,還是不能放心:「你真的沒被他怎樣?」

  「那隻弱雞能把我怎樣。」

  袁旭惟略去了在沙發上睡到半夜溫傑企圖偷襲結果被他扭著手臂警告的情節。當溫傑甩著手抱怨「你明明喝了不少怎麼力氣還這麼大」時,他想起的是前幾天陸禎文說的那句「我是醉了,但我沒變笨喔」。

  那真是可愛啊。

  「喔,沒……沒怎樣就好……」

  陸禎文吞了一口口水。兩人講了這幾句話,他的手掌卻仍然貼在原地不敢動。袁旭惟湊到他耳邊催促:

  「陸禎文,快摸啊。」

  「有啊我有在摸。」

  「別的地方也可以摸,我剛才洗過澡了。」

  陸禎文體溫瞬間升高,他把臉埋進袁旭惟頸窩,臉頰熱得像是在口袋裡放了三小時的暖暖包:「先這樣就好,我覺得頭昏眼花快昏倒,不想再更興奮了……」

  「是嗎。」

  袁旭惟沒有多少跟同性肌膚相親的經驗,但抱著陸禎文的感覺很好。他側過臉聞著他髮間微溼的氣味,這才想起昨晚對方徹夜未眠。

  「那你快睡吧。要不要我去拿你的枕頭棉被過來?」

  「不用,我剛才只是太興奮而已,現在哭過超累的,很快就能睡著了……」

  「嗯。快睡吧。」

  陸禎文乖巧地點頭,終於伸手回摟袁旭惟的腰。

  感覺到埋在自己頸間和環在自己腰間的熱度,袁旭惟一陣感動。原來朋友十幾年他欠自己的要這樣還啊,早知如此就不必幫他撥那麼多年的貓砂。

  兩人互摟著安靜了好一會兒,陸禎文突然喊了一聲「袁旭惟」。

  「嚇我一跳,我以為你睡著了。」

  「其實這樣抱著很難睡。」

  「我也這麼覺得。好吧,我也該去處理小蘇打粉了。」

  「再……再抱一下就好。」

  「好啊再抱一下。」他也不太想放開。

  「我覺得好像在作夢啊袁旭惟,醒來怎麼辦?」

  「不是夢喔,醒來就知道不是夢。」袁旭惟摸摸他的頭。

  「醒來之後我們要怎麼辦呢。」陸禎文左耳進右耳出,語氣有點迷幻,好像真的開始作夢了。「醒來沒有你的話,我會死掉的……我真的會死掉……死了算了……」

  「幹。」

  莫名其妙的衝動讓袁旭惟的髒話脫口而出,罵完之後他花了快半分鐘的時間才發現自己是在心疼。

  幹,心疼什麼的超肉麻的,但他真的覺得很心疼。

  想起騎車雙載時陸禎文用他的肩膀抓癢。想起吃火鍋喝醉那晚他懸空停在自己胸前的手。認識太久,以前的事幾乎想不起來了,只記得在無數的回憶裡,看似對自己肆無忌憚任性妄為的陸禎文,其實一直都不敢主動靠過來,不敢伸出手,不敢摸不敢聽不敢說也不敢看。

  「可惡……」

  袁旭惟放開了抱著陸禎文的手,發現他已經睡著了;鼻間隱約傳出小小的鼾聲,即使雙眼緊閉也看得出眼皮因為哭過而腫腫的。

  可惡可惡可惡。

  早餐沒吃,也早就過了中午時間,肚子很餓了,現在該去吃點東西。刷上大量小蘇打粉的貓尿床墊也不能一直晾在那裡,必須用吸塵器吸一吸,然後再度刷上小蘇打粉,重覆操作直到沒有味道才行。

  可是。

  袁旭惟伸手拂開黏在陸禎文額上的頭髮,輕輕摸著他發紅的眼皮。看了十幾年早該看膩了的這張臉竟然會這麼可憐又這麼可愛。

  袁旭惟不只一次提醒自己,應該起床去吃東西、去洗床單、去清理床墊,手指卻不聽使喚地反覆撫摸著陸禎文的頭髮、額頭、眼角和臉頰。

  他湊上嘴唇去親吻那些用手指撫摸過的地方,然後從自己唇上嚐到鹹鹹的味道。意識到那鹹味是來自陸禎文乾掉的眼淚,他胸口像是有什麼東西炸開一樣難受。

  明明才剛說過「現在你哭我也不會難過」這種話的。

  袁旭惟焦慮地看著熟睡的陸禎文,突然明白這十多年來自己對他那異乎尋常的包容和關懷,根本就不應該用朋友的名義來掩蓋。

  膽小的陸禎文和遲鈍的自己。

  醒來之後,我們要怎麼辦呢?

  手指從陸禎文臉頰向下滑,摸上嘴唇,那柔軟而溫暖的觸感勾起了想都沒想過的欲望。

  袁旭惟決定不去管肚子和床墊的事了。他專注地等著、忍耐著,想等陸禎文醒來,好好地吻他一次。


  讓他知道不是在作夢。


  讓他知道醒來之後,我們還是我們。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