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游泳池裡差點溺死。食物中毒。高燒四十度。颱風天淹大水。發生車禍不良於行三個月。急性盲腸炎。
近三十年的人生裡,討厭的事情似乎總是在夏天發生。當江彥云終於歸納出這個結論時,他已經非常非常討厭夏天了。
汗水沿著頸子滑進襯衫領口裡。
「大概……會分手吧。」
停好摩托車,他抬頭看向房仲公司的鮮豔招牌,沮喪地嘆了口氣。
那一夜是可怕的一夜,回想起來還是讓江彥云很想撞牆。
買下巨幅廣告、租用整面電視牆、串通全餐廳的服務生、在沙灘上排蠟燭、在街上下跪甚至是通知媒體來開記者會──大陣仗求婚的把戲很多,不過對方答應與否其實根本和這些東西無關。
要是感情不到那個程度還妄想用這些方法硬上,得到的通常不會是被浪漫沖昏頭的婚姻,而是不留情面的拒絕。
那些在媒體採訪時微笑說「我會考慮看看」的女孩子們真是太有風度了。
江彥云覺得自己上週的連串動作根本是被鬼打到,如果有時光機他一定會毫不考慮地坐回去掐死自己。
他心血來潮地看了一戶極適合新婚小夫妻的公寓,並且先斬後奏地付下訂金,帶著這個驚喜向交往近五年的女友求婚。房子當然也打算登記在她名下。
他知道她是個很實際的人,但沒想到她實際的方向跟自己完全相反──
「啊,我沒跟你說過嗎?我是不婚主義者。」
女友此話一出,前一刻還喜孜孜獻寶的江彥云完全傻住。
「不是不生小孩唷,是不婚。我死都不結婚。」還重申一次咧。
接下來是長達二小時的熱吵冷戰以及毫無轉圜餘地的不歡而散。
回家喝酒喝到天亮、隔天宿醉到幾乎站不穩的江彥云在清醒後的第一個動作就是打電話到房仲公司取消下訂,哪知前一天信誓旦旦地說「如果改變主意的話訂金一定全額奉還」的業務在電話裡拖拖拉拉,就是不肯乾脆地退還訂金,還勸江彥云「你就買下來嘛當作投資也很好啊」。
好個屁。想到對方那超有活力的音量和音質,江彥云的頭就又痛了起來。
好說歹說說了一個禮拜,最後幾通電話業務居然裝死說「小陳啊他不在喔(假音)」;本來就在為感情觸礁心煩的江彥云被弄得更加火大,說什麼都要把訂金討回來。
亮晃晃的陽光照在光可鑑人的玻璃門上,刺得他瞇起了眼睛。
「您好!有什麼需要服務的嗎?」
自動門流暢地向兩邊滑開,冷氣迎面撲來。走上前招呼的是個陌生的業務。
「我找小陳。」江彥云一進門就開始東張西望。
「小陳他外出,您有什麼事?我可以為您……幫……」
「又外出?什麼時候回來?」聽見前半句,江彥云火氣一下子冒了上來,完全沒注意到對方吞在喉嚨裡的後半句話。
「……」
「他真的不在嗎?怎麼一個業務出門連手機都不帶?」
「老師。」
「什麼老師?」江彥云一愣,這才第一次抬頭正視眼前的「陌生人」。
好看的男人身形修長,有一張端整到近乎美麗的臉。
「我啊,是我,林其岳。你不記得了嗎?你以前當過我的家教。」
「林……」
林其岳。
家教?多久了?誰會記得那麼久以前的事啊。江彥云眼睛陡然睜大。
什麼都會忘記的,想起來的時候就代表已經忘記了。
忘記了第一次見面時那個少年微帶不屑的臉,忘記了他後來又後來的許多表情,忘記了他笑起來的樣子和說話的聲音,忘記了他眼中的淚水和背上的傷痕,忘記了在那個和室裡聽過的音樂講過的話和發生過的一切,忘記了他從電話裡傳來的無助嗓音,忘記了那個混亂的夜晚。
「好久不見,老師。」林其岳看起來非常高興。「我昨天才調過來的,沒想到會遇見你!」
他臉龐頸項的膚色依然偏白,但已不像當年那樣給人一種病態的蒼白感了。那張笑開來了的臉上頗具血色,擁有跟射進室內的陽光一樣的溫度。
當年還能俯視他,那微妙的優越角度如今也變成仰望了。
「不要再叫我老師了。」有別的業務遠遠笑著問「老師怎麼那麼會保養,看起來好年輕」。江彥云覺得挺彆扭。
「好,那要叫什麼?你看起來都沒什麼變耶。」
「你倒是變很多,吃什麼長那麼高啊。」
「哈哈哈哈哈。」笑得很得意。
得知江彥云的來意之後,林其岳二話不說代為交涉,沒多久就見他拿著一個牛皮紙袋走了回來,無條件奉還裡面的三萬元訂金。
抱著失而復得的血汗錢,江彥云一時還有點恍惚,林其岳搶先一步開口:
「老師,你等下有事嗎?不要先走,一起吃晚飯好不好?」
「好啊。就叫你不要再叫老師了啦!」
「嗯,那你等我一下,我收拾一下就可以走了,老師。」
還在叫……看著林其岳那張好像會發光的笑臉,陌生又熟悉的感覺填滿江彥云胸口。他轉了好幾轉才發現自己竟然有一點點鼻酸。
為什麼鼻酸?大概是因為很高興吧。
這傢伙看起來好像過得還不錯。
太好了。
烤肉在鐵架上滋滋作響,不斷飄散出飽含油脂的焦香味。
江彥云坐在林其岳對面,看著他捲高衣袖翻弄肉片的樣子;不知道是因為熱氣太旺盛還是什麼其他的原因,對方那不甚熟練的動作讓江彥云眼神頻頻失焦。
從十五歲到二十六歲,林其岳變了很多,多到讓江彥云在再次見面時無法馬上認出他來──但骨子裡又有不變的東西,隨著相處時間的增加一點一滴慢慢浮現。
「這個給你,熟了。」
比如說微笑時會把頭向右偏,露出一點點牙齒。
林其岳不斷把肉片夾到江彥云碗裡,直到後者不得不用手掌蓋住碗連喊「夠了夠了」為止。
「那,要不要絲瓜蛤蜊?蝦子?秋刀魚?」
「可以了,不必再幫我烤了,你自己都沒吃。」
「先生有事,弟子服其勞嘛。應該的。」
這小子(其實已經不小了)居然也學會了油嘴滑舌啊……江彥云不厭其煩地又重覆了那一句「別再叫我老師了」。
「我是說『先生』不是說『老師』耶。」
「還不都一樣。」
「啊哈哈哈,你怕被我叫老,對吧?」
林其岳本來就長得好看,笑起來更加討人喜歡。
盯著他雪白的手腕好一會兒,江彥云才回過神,在被對方發現前低下頭,撈起盤上的食物一一送進嘴裡。
好像……有點彆扭。
好像沒什麼話題可以說。
奇怪,以前明明常聊到差點忘了彼此都是考生啊……把烤好的肉片泡進店家特製的酸桔醬裡,江彥云百思不得其解。
「我一直以為你真的會去當警察。」林其岳帶著笑,在鐵網上排滿青椒和香菇。「每次在路上或電視上看到警察,我都會多看幾眼,想說搞不好就是你。」
「呃……」江彥云一時語塞。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即使這個夢想本身就是個容易顛破的目標,但被迫放棄它的過程仍然不是什麼愉快的話題。
林其岳沒發現他瞬間僵硬的表情,繼續笑著說道:
「結果你居然穿著西裝冒出來。嚇死我了。」
「你才嚇死我了,沒想到你會變成房仲業務。」
「很奇怪嗎?」林其岳表情有點不安。「別的朋友也說過我當業務很奇怪……可是我業績不錯啊。」
微顯退縮的眼神也是十年前的老樣子。江彥云的心情一下子好起來,開心地拿起夾子替香菇和青椒翻面。「大概是長得帥有加分吧!有沒有在半夜接到過女客人的電話說她晚上睡不著想要看房子?」
林其岳明顯愣了一下。「……有欸。」
「還真的有?」江彥云忽然笑得很討厭。「豔遇啊豔遇!快點,說來聽聽,跟老師分享一下。」這時又自稱老師了。
「哪有什麼豔遇,天氣冷得要命還穿著薄紗小禮服出門的女人真的很奇怪,還沒走到車上就開始打噴嚏了,我憋笑憋得很辛苦吶。」
薄紗小禮服啊……嘖嘖。「你這沒情趣的傢伙。」
「情趣是下班後的事,我在工作時可是很敬業的。」說到這裡,林其岳整整衣領、坐直身子的模樣看起來還真的正經八百。
眼前這個放大好幾個尺寸的成年林其岳跟記憶中那個白白淨淨的少年林其岳可以重疊的線條和著色部分愈來愈多,這讓江彥云的心情愈來愈好、口氣愈來愈放鬆。
「我想也是啦,你一直是個認真的小鬼。」
「不小了啦。」林其岳喝了口柚子茶。「先說好,這跟工作無關,我只是有點好奇……你為什麼突然要退訂?你看的那戶真的很不錯,小坪數挑高又夠,從新婚到有擁有一兩個小孩的夫妻都很適合入住,不但交通方便,距離學區又近,最重要的是價格非常合理。」
江彥云右手托腮,盯著對方冷笑。「還說跟工作無關,你接下來是不是要跟我介紹『它的View也很不錯採光又良好』啊?」
「習慣一時改不掉啦!不要離題,為什麼退訂?」
「我女朋友。」說話的人表情有點艱困。「她不想結婚。一點都不想。」
「呃,所以……」
「不想結婚為什麼要跟我交往呢?」江彥云皺起眉,一週來的鬱悶感化為綿綿不絕的碎碎唸:「五年耶,下個月就滿五年了,相處那麼久,她怎麼可能不知道我是怎樣的人?怎麼可能不知道我想成家?從高中開始,不管哪一個女朋友,我都抱著要跟她結婚的心情很認真在交往啊!」
「從高中開始?你交過幾個女朋友?」
「三個啦三個。」桌上不知何時出現了半打金牌啤酒,林其岳很體貼地遞了一罐過來,江彥云也就「啵」地一聲拉開拉環仰頭灌下。「她一定是在裝傻,想說我不提她就不必講……可是這不是需要達成共識的事嗎?她有很多機會可以告訴我啊……比如說我開玩笑地叫她『老婆』的時候,或是偶爾提到未來規劃的時候……」
「唔唔。」林其岳狀甚遺憾地點點頭。
啤酒的泡泡不斷刺激鼻腔,把留在嘴裡的烤肉味洗掉一大半。「如果早一點讓我知道她不想結婚,說不定我可以慢慢開導她,或是讓她慢慢影響我……總是會有辦法的,對不對?結果她居然選那種方式,整個就是『你要談結婚我們就玩完』的樣子,什麼態度啊?我喜孜孜地找好房子想向她求婚豈不像蠢蛋一樣?」
「先不說她能不能被開導……你覺得你會被影響嗎?我認為婚姻觀是很難改變的東西。」
「唔。」江彥云不知不覺已喝乾了手上的啤酒。「你這麼說……也有道理。」
「是吧?不適合就是不適合,你其實還算幸運,雖然說交往五年很久,可是至少沒有真的硬跟她結婚。」林其岳也開始喝了。「像我跟我之前的女朋友說了幾百次我不適合結婚,她不信就是不信,結果……」
「結果?分手了?」
「結果結婚才三個月就離婚啦。」
離婚──江彥云「噗」地一聲噴出嘴裡的啤酒,盡數降臨在烤爐裡的啤酒泡泡讓木炭發出劇烈的滋滋聲響。
「離婚?你離婚了?不不──你結過婚然後又離婚了?離婚?離婚耶?」
江彥云像隻被嚇到的鸚鵡般重覆著稍嫌激動的問句,對照之下,事主林其岳顯得冷靜多了。他看著烤盤輕輕咋舌。「喂喂,好髒啊你,可憐的青椒和香菇。」
「反正一定全焦了,剛剛都沒人在顧。」江彥云飛快地回嘴之後,立刻拉回本題。「你剛剛說離婚是怎麼回事?」
「就離婚啊,現代社會常見的現象。」林其岳手一攤,坐在他對面的人這才發現他看似平靜的態度裡帶著濃濃的寂寞和淡淡的莫可奈何。「四月吧,四月結的婚,上個月離了。她前幾天才來我家把剩下的東西都搬走。」
「呃……」江彥云頓時無話可說。
比起自己剛才吐的那一大堆苦水,對方身上經歷過的人生風浪才更需要向人傾訴、喝酒發洩才對吧?
「所以囉?換個角度想,說不定你這樣還算好事,至少……嗯?」
一罐開了拉環的啤酒猛然堵到林其岳面前,搖晃的液面飄散出清爽冰涼的麥香。
「喝吧!盡量喝不必擔心!我會安慰你!」
江彥云一手拿著啤酒,另一手往桌上拍,剛才被嚇跑的幾分醉意似乎又回來了。
林其岳露出苦笑。
「真的?那我就不客氣了。」
* * * * *
在那個久別重逢的愉快夜晚,隔著熱騰騰的烤爐和林其岳互相乾杯,看著他的笑臉,江彥云真的覺得女友的事根本沒那麼好在意。
人生哪有什麼大不了的事?林其岳才二十六歲就已經是失婚人士了,還不是一樣笑得很燦爛、活得很自在?
吃飽喝足了一起晃著腳步走到捷運站,兩個半醉半清醒的男人勾肩搭背地胡扯閒聊,那天晚上的夜空比記憶中的任何一片天空都來得清朗而開闊。
但分開了酒醒了回到現實了,江彥云又開始想起女朋友的臉。五年的感情混著冷戰後的思念,憂鬱的情緒反而像洪水一樣大舉來襲,一下子就讓他滅了頂。
一會兒冷一會兒熱地痛苦了幾天之後,他打了通電話約女朋友見面,地點是她家附近的公園。
不過是十天左右沒碰面,江彥云卻一直覺得她的頭髮長長了點、眼睛變大了點。
莫名其妙地,有種跟她不太熟的感覺──江彥云這才發現,當一直以來認為的「理所當然」不再是理所當然時,再親密的人都會忽然變得陌生起來。
多可怕,五年的時間。
她歪歪頭,表情很溫和。「不生氣了?」
「嗯,不生氣了。」江彥云帶著微笑搖頭,牽起她的手。「散步?」
「好。」
這一反常態的溫順模樣沒有維持很久。當江彥云對她說「我還是很想跟妳結婚」時,她那原先含著笑意的薄薄嘴唇就用力抿了起來。
「我不要。」
「妳覺得妳有可能被我影響嗎?現在不要,以後有沒有可能改變主意?」
她眼睛直直盯著地面,表情有點不耐煩。「不可能。」
江彥云嘆了口氣。「我想也是,我也不可能。」
「嗯?」她朝他望過來。
「我也不可能放棄結婚這個念頭。我想要跟妳結婚。如果妳不想的話……」
「沒什麼如果不如果的,就說我是不婚主義者嘛!」
江彥云拉拉她的手,試圖平心靜氣地把被打斷的話說完。
「……如果妳不想結婚的話,我們就分手吧。」
她愣了一愣,臉色一下子變得很冰冷。江彥云知道這是她極端憤怒時的表現。
「要分就分啊,我最討厭被威脅了。」
「我不是在威脅妳,我也不覺得妳是可以被威脅的人。」
「那你到底想怎樣……」
「我喜歡妳。我想要跟妳結婚。」
「就說我不要了啊!」
「所以沒辦法再繼續下去了不是嗎?」江彥云鬆開她的手,朝她笑了笑。
笑得像在哭一樣……她狠狠地盯著他的臉。「只因為我不想跟你結婚就要分手,那你的喜歡不過也只是這樣。你要的只是能跟你結婚的女人吧?你根本不會為了我去改變你自己的原則。」
「大概吧,不過妳也是啊。妳也不會為了我放棄妳不婚的堅持。」
「我……」對,不會。
反擊的衝動瞬間消退,她咬住下唇,低著頭不發一語。
從初識開始,江彥云就很喜歡她一旦下定決心便不容改變的魄力。在他眼中,她性格中所有的稜稜角角都讓她充滿魅力,他至今仍然對那些部分深深著迷。
沉默了好一會兒,她終於抬起頭望向他。
「我知道了,那就分手吧。」
他尤其喜歡她忍著不哭的樣子,那樣很堅強也很美。
「嗯,分手吧。」
最後的最後,他還是忍不住伸手摸了她的頭,用手指記住那一把光滑的長髮。
送「前女友」回家之後,江彥云回到剛才散步的小公園,找了個沒人的角落,坐在那兒駝著背發呆。
──原則嗎?
他不覺得自己是什麼堅持原則的人。不必等到出社會,成長過程中,光是在與家人、朋友的相處間,他早就不知道打破過多少次所謂的「原則」了。
在愛情之中,他曾經覺得什麼都可以妥協;但事到臨頭才發現不是這麼回事。
「原來我這人還挺傳統的嘛,哈哈。」
手指很冷,臉很燙。江彥云手足無措地坐了好一陣子,突然了解到為什麼有些人會染上煙癮。像這樣連自己在想些什麼都弄不清楚的時候,如果能有個東西捏在手裡來來去去地做點動作,也許能幫助緩解焦躁的情緒吧!
她一直忍著沒有哭。也許回到房間裡,沒人看見時,她就會讓眼淚流下來。
自己也很久沒有哭過了。
上一次掉眼淚是什麼時候?車禍斷腿那次?不不,車禍沒有哭……江彥云搖了搖頭。從小就被灌輸「男生不能哭」,太過成功的性別刻板教育似乎真的剝奪了他想哭就哭的權利。
如果現在能哭一場就好了。
「啊,想起來了,上次好像是……」
十一年以前,他在半夜衝進林其岳家裡救人。當被扼昏的林其岳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時,他就莫名其妙地噴出了眼淚。
回想起當年那個十五歲的少年用沙啞的聲音問著「我爸呢」,江彥云一直卡住的淚腺忽然通了,他伸手按住眼鼻交界處,悲傷的情緒如潮水般不斷湧來。
「搞什麼鬼啊……」
眼睛愈來愈溼也愈來愈熱,很久沒哭過的江彥云開始手忙腳亂,當他正想從口袋裡找出面紙來接眼淚時,手機鈴聲響了。
是林其岳打來的。
「……喂?」偷偷抽了下鼻子。
「喂,老師嗎?我有東西想給你,這禮拜有空嗎?」
他還是改不掉叫老師的習慣。「嗯,好啊,是什麼東西?」
「老師,你感冒了?鼻音好重……你這個時間怎麼還在外面,都快十點了。加班嗎?」
「……」
「喂,老師?」
「分手了我和她,剛才。這次真的。」
「那……」奇怪的文法讓電話那頭的林其岳頓了頓。「那換我安慰你。我帶酒去找你──還是你要來我家?我一個人住。」
「好啊。」
這真的是太奇怪了。為什麼想到曹操,曹操就會打電話來?
* * * * *
掛掉電話後約十五分鐘,江彥云剛好哭完一個段落。當他把頭垂放在椅背上想著「我的人生好失敗不如去死一死」時,林其岳就出現了。
他似乎很有安慰人的經驗,深知失戀中的人等於廢人,提供傾訴管道的這一方絕對必須服務到家──於是他把車開到公園口停好,自己提著塑膠袋走進公園找人。
「喏。」
涼涼的鋁罐貼在臉上,江彥云伸手接過,居然是寶礦力。
「你不是說要帶酒來嗎?」
林其岳笑眯眯地回道:「酒回家才喝。你先喝這個,補充電解質。」
「也沒那麼誇張啦……」不過是小哭一場而已。江彥云有點不好意思。
其實能發的牢騷早在上次一起吃燒肉時發完了,坐上車之後,即使啤酒在手,也沒什麼話可講。
失意的時候,其實需要的不見得是什麼開解或安慰。轉移注意力也好、感受友誼的溫暖也罷,總之只要有個人陪在身邊就行了。江彥云此刻非常感謝林其岳的義氣。
車子慢慢滑動的同時,大大小小的水珠從天而降,落到擋風玻璃上。
「下雨了,好險吶。」
「對呀好險。」
「明天星期六──你要上班嗎?我會不會打擾你?」聽見車窗外的雨聲漸漸喧嘩起來,江彥云這時才想起現實問題。
「我明天沒班,別那麼客氣。」
林其岳雙手輕輕搭著方向盤。他露齒而笑的側臉讓江彥云陡然一驚──這小鬼不再是小鬼了,他跟自己一樣是成年人;而現在的自己正無意識地想去依賴他。
這是在幹什麼啊……
車子轉進小巷後,緊靠著圍牆停了下來。
「到囉,快點,用跑的,才不會淋到雨。」
林其岳的住處位在市中心外圍的老舊住宅區裡,巷子又窄又深,公寓入口也很小。
在陰暗狹窄的樓梯間尾隨著林其岳拾級而上,江彥云忍不住笑道:「你走在這裡好像格列佛遊小人國。」
「哪有那麼誇張。」林其岳笑了一聲,接著回頭說道:「不要太用力握扶手,它很舊了,有的塑膠皮已經翻起來,下面的金屬生鏽的地方會割手。」
「喔……還真的是很舊……你家到底在幾樓啊?」
「到了到了,五樓。沒有電梯真不好意思。」
五樓單號的小紅門跟樓梯間同樣破舊,還有一個蒙塵的木製鞋櫃卡在門邊,加強了風格的一致性。林其岳站在門口找鑰匙的樣子讓江彥云又聯想到「王子落難記」之類的故事。
「雖然外面很破爛,可是我很喜歡裡面的格局,所以還是租下來了。」
他一邊說明,一邊帶著江彥云走進玄關,把電燈點亮。
「……」
燈亮的瞬間,映入江彥云眼中的是乾淨整齊的小小客廳,還有面對著客廳的寬大和室;小小的廚房與和室隔著一道牆,浴廁和臥房應該在另一側。
這種格局實用性太低了,一般人不會想租的……江彥云一聲不響地換好拖鞋踩進客廳,心裡不知為什麼直泛酸。
和室牆上有面很大的窗戶。架高的地板材質是淺淺的櫸木紋,因為長期使用而磨得格外光亮。
正中央一樣擺著一張方桌,方桌旁一樣散散地放著幾本書,左面牆壁一樣有一組黑色的漂亮音響,右邊角落也一樣有一排木製矮櫃,櫃裡說不定也放了電壺和茶具……
「很懷念吧?我喜歡這個和室。」林其岳獻寶似地伸手比了一下。「不過方位不巧正好西曬,下午時根本坐不住。」
「唔唔……」江彥云一時之間不知該說些什麼。
有這麼懷念嗎?有必要弄得這麼像嗎?那個寬敞美麗但住沒幾個月的家,對他來說是這麼值得記憶的東西嗎?
禁忌的盒子偷偷打開了一條縫隙。林其岳像忍了很久似地,一腳踏上和室地板,在音響前坐了下來。
「我們那時候不是聽一張水晶音樂的CD嗎?有一首松任谷由實的『仲夏夜之夢』。」
「對……有。」當時兩個人都很喜歡這首曲子。
「我以為我對那首歌很熟了,大學時有次去KTV點來唱,結果音樂一下,我才發現原曲跟我們那時聽的水晶音樂不一樣,我完全跟不上,連第一句都唱不出來,超憂鬱的。」
江彥云跟著坐上和室地板。「那張CD我是在二手店買的,不知道塞哪去了。說不定搬家時搞丟了。」
「這樣啊……好可惜……」
「我回家再找找看好了,應該還在吧。」見他一臉沮喪,江彥云馬上改口。
不知不覺間,兩個人就像十一年前一起讀書時一樣,一人一邊分坐在方桌兩側。
江彥云盯著對面的林其岳,不論是四目相對時的高度或是身形在視野中所佔的面積都以前完全不能相比。他不假思索地脫口說道:「你真的變好大一隻。」
「哈哈哈,那時太瘦了。」林其岳拉長身子,伸手去勾放在紙門邊的塑膠袋。「差點忘了,酒酒酒。」
「不但變大隻,也變得爽朗多了。」以前才不會像這樣「哈哈哈」地笑。
「爽朗不好嗎?」
「很好啊。」江彥云笑著接住空拋過來的啤酒。
只是無法像以前那樣,輕易就看穿他在想什麼。
「你怎麼沒當警察啊。」林其岳又想起這個問題。
幾口啤酒下肚,先前不怎麼想碰觸的東西也好像比較容易說出口。江彥云笑了笑:「聯考考差了,反而沒那個膽子理直氣壯地反抗家裡。」
「唔,考差了啊……」
「考差了。」那真是人生中最大的挫折,少年人那種飛揚的銳氣居然可以因為幾個不如預期的數字就從此一蹶不振,回想起來也挺神奇的。江彥云甩甩頭,覺得有點昏了。
「其實這樣也好,當警察多危險,你看起來挺虛弱的。」
「喂。我是因為沒當警察才虛弱,不是因為虛弱才沒當警察,你搞清楚。」長年坐辦公桌的蒼白文員把快喝乾了的啤酒罐往桌上一頓,嚴正澄清。
「哈哈哈哈。」又那樣笑了。
「那你咧?」腦袋變熱又變鈍,先前不敢挑起的話題開始一個個脫口而出。「這幾年都在幹嘛……去加油站打工的夢想有沒有完成啊?」
「沒有耶。」林其岳搖搖頭。
「那你也沒什麼立場指責我嘛。」
「我沒有指責你啊。」林其岳拿起酒瓶輕輕沾了下嘴唇,眼睛笑得有點彎。「雖然沒有去加油站,不過我當過快遞員、賣場銷售員、臨時演員,打工經驗也算很豐富了。」
「等等等等,臨時演員?怎麼會去當臨時演員?」
「我高中和大學都參加話劇社,前年還有參加過業餘劇團的公演……有VCD,要不要看?」
「好啊好啊我要看。」
「我前妻就是那次公演的女主角。」
「呃……我眼睛好像有點花,忽然不想看了。」
「哈哈哈!」林其岳大笑出聲。「老師,你喝醉時真的很好笑。」
「我哪有醉,只是臉上在發熱而已。」
江彥云放下啤酒罐,正想摸摸自己發燙的臉頰,手卻被握住了,按在桌面上。
林其岳的手指冰冰涼涼的。
「老師,江彥云老師……」林其岳整個人越過桌面,肩膀壓得低低地,臉上帶著令人發毛的詭異笑容。
「什什什什什麼事?」
「人無信就是畜牲,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