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創] 黑色胃袋(三)


  到達醫院後,照了正面側面幾張X光片,確認左邊第七根肋骨輕微裂傷。

  「沒有什麼特別的合併症,大約二到三週會痊癒,我先開止痛藥給你,一週後記得回診……」醫生一邊說明,一邊狐疑的看著病人臉上明顯的瘀痕。「臉上的傷是……?」


  王惟翰站在旁邊手足無措,原先以為姚津雲會隨口搪塞,哪知他老老實實的回答「因為打架」,接著抬臉往自己這裡看了一眼,然後又朝醫生露出微笑。

  「……那個回去冰敷就可以了,隔天沒消的話就換熱敷。」

  醫生頓了幾秒,沒有再追問,轉回電腦前開藥單。


  走出診療室後,王惟翰低聲問道:「為什麼要說是打架……」

  姚津雲橫了他一眼。「我如果騙他說是跌倒摔到的,等一下搞不好門口就會有警察。」

  因為家暴的婦女和小孩都是跌倒受傷的……王惟翰啞口無言。

  陪著姚津雲領了藥後,兩人慢吞吞地走到醫院門口,王惟翰臂彎中那件黏滿腳印的高級大衣被原主人抽了回去。

  「好啦,快回家吧。」

  「老師!」開口把姚津雲叫住,王惟翰才發現自己根本想不到話說,但,但還是該說點什麼……「那個……」

  「那個是哪個?快回去,天都黑了。」

  姚津雲臉色和語氣不耐到了極點,丟下這句話之後,隨即轉身攔下一輛排班的計程車,打開車門鑽了進去。

  「請問要到哪裡?」

  「……。」

  「先生?」見客人低著頭不答話,頭髮花白的司機輕聲再問了一次。

  姚津雲放慢呼吸的頻率,強忍著胸腹間的痛楚,開口道:「和平……你幹嘛!」

  「我、我陪你回去!」

  「不必……喂!」

  姚津雲不可置信的瞪著已經打開車門硬擠進來的王惟翰。那在座椅上不斷朝自己挪動的屁股堅決而不容反抗,姚津雲阻擋無效,只好認命往裡面移,撐起身體的動作又讓他痛得嘖聲連連。

  「呃……」計程車司機溫和的臉上有點困惑。「一起的嗎?」

  「一起的。」王惟翰搶答成功。「他是傷患,請開慢一點。」

  姚津雲嘆了口氣,報上路名,用有點悲愴的眼神看著窗外的風景開始滑動。

  路上有點塞車,姚津雲一直看著窗外,王惟翰一直看著姚津雲。當車裡流瀉出薩克斯風吹奏的「The One You Love」時,王惟翰耐不住無聊,開口說話了。

  「老師……」

  「幹嘛?」

  「你很痛吧?」從車子發動開始,他就微弓著身子,姿勢完全沒變過。

  「……廢話。」

  「醫生說要採半臥姿,你彎這樣不好欸。」

  姚津雲轉頭望向王惟翰,臉色一下子顯得很疲倦。「……說得也是。」

  話才說完,姚津雲就放軟身子輕輕靠了過來。王惟翰僵了半秒,來不及做出反應,在察覺到靠上自己肩膀的體溫有點偏低時,彆扭的感覺一下子又被罪惡感取代。

  「對不起。」

  「沒關係。」大概是怕牽動傷處,姚津雲的呼吸淺淺的,說話音量也愈來愈低。「你等一下要趕快回家,不然家人會擔心。」

  聽著那有點陌生的虛弱嗓音,王惟翰嘴巴無聲地張了一會兒,說出的仍是那句「對不起」。

  「好了啦……」

  「都是因為我,阿浩才誤會你……對不起,我明天會找他解釋清楚。」

  姚津雲輕輕地笑了一聲。「我說你啊,人單純要有個限度。」

  「……單純?」王惟翰愣愣的看著姚津雲因為那一聲輕笑而皺起的眉頭。

  「單純啊,你差點就被陷害了。」

  「陷害?」王惟翰覺得自己像隻蠢鸚鵡。

  「他不是為了你才打我,他本來就看我不順眼,順便拖你當墊背。你那時要是真的打下去,你就變成主謀了。」

  「……。」不會吧?阿浩是這樣算計的嗎?王惟翰張口結舌。

  姚津雲呼吸愈來愈淺愈來愈快,臉上露出微笑,額上沁出薄薄的汗。「這小孩很聰明吶,一箭雙鵰,你被他賣了,揹上黑鍋,還會覺得他夠義氣。」

  「……也許阿浩真的只是誤會……。」基於朋友道義,王惟翰必須為阿浩申辯,但在受害者面前,他完全無法理直氣壯。

  阿浩夠義氣嗎?王惟翰的信念愈來愈薄弱。自己和他的交情雖然不錯,但也的確還不到為對方兩肋插刀、甘心犯法的程度。在社辦裡,阿浩把球棒交到自己手上時,那勸誘的口吻、搧動的表情、故弄玄虛的語句,又哪有一點像是義憤的樣子?

  見他沉默,姚津雲不著痕跡的嘆口氣。「好吧好吧,你要信他,信你的就是了,當我沒說……我只是想跟你說,不是你的錯,不要一直跟我道歉。」

  「我會跟阿浩說清楚的。」王惟翰暗自咬牙,一定要叫阿浩向老師道歉。

  「我不會對他怎樣,就當作誤會,你不要白費唇舌叫他向我道歉,聽到沒?」

  王惟翰忍不住提高音量:「為什麼什麼都不讓我做?當然要跟他講清楚、叫他道歉啊!」

  車子輾過一個窟窿,姚津雲痛哼一聲,不再回話了。

  轉了幾個彎,計程車速度開始減慢,轉進巷子之後,在一棟半新不舊的公寓前面停了下來。姚津雲拿出錢包付清車資,吃力地從王惟翰肩上抬起頭,對他使眼色。

  「開門扶我一下。」

  斜斜向上望的眼神似曾相識。

  王惟翰被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指使著,腦袋一時渾沌起來。

  打開車門,小心翼翼地把姚津雲扶下車,正想關上車門時,姚津雲一聲「關什麼關」,嚇了王惟翰一跳。

  「上車,快點回家。身上有錢嗎?」姚津雲靠在門柱上,指著敞開的車門,一貫發號施令的口吻。

  什麼東西啊?跩屁啊?明明痛得亂七八糟,明明推一下就會倒,為什麼要一直趕人回去?為什麼還要擺出一副很了不起、很強悍的樣子?

  「我身上沒錢!」

  莫名其妙心頭火起,王惟翰用力關上車門,催促計程車司機把車開走。

  黃色小轎車的紅色尾燈很快消失在巷口,銀白色的路燈下,姚津雲一臉不滿的與同樣一臉不滿的王惟翰隔著半公尺的距離大眼瞪小眼。

  在門口互瞪了幾分鐘,隔壁棟公寓有住戶開門走了出來。那個頭髮長長的小姐看見兩人對峙的情景後,腳步略帶遲疑,走到車棚裡牽車,還不時回頭往這裡瞧。

  王惟翰聽見姚津雲嘆了口氣。

  「上來吧。」

  他很在意旁人的眼光嘛……王惟翰跟著姚津雲走進公寓,搭上電梯,在狹窄的空間裡並肩而立。

  「你硬跟過來要幹嘛?」看著電梯燈號一路往上跳,姚津雲眉頭皺了起來。

  「照顧你啊。」

  「嘖……。」

  「叮」的一聲,電梯門打開,姚津雲慢慢移動身體跨出去,王惟翰亦步亦趨的跟上,從身後端詳著姚津雲單薄的背脊。

  「老師。」

  「嗯?」姚津雲挑出鑰匙插入鎖孔,轉開了大門。

  「你比我瘦耶。」

  「少囉嗦。」

  跨進屋裡之後,王惟翰一邊穿上姚津雲踢過來的地板鞋,一邊打量裡面的擺設。大小約十幾坪,一進門就是客廳,廚房小小的跟客廳相連,是很典型的單身公寓。

  「好啦,你要怎麼照顧我?」

  一回神,姚津雲已經蹺著腳癱在沙發上了。細細的眼睛看著杵在門邊的王惟翰,說話時又恢復了他慣用的惹厭語氣。

  王惟翰看著他臉頰上的瘀青。「先弄東西來冰敷。」

  姚津雲打開電視,蹺起腳來哼歌。

  感覺……相當幼稚。王惟翰不懂為什麼一個傷患不乖乖擺出傷患的樣子就好。胸骨裂傷明明連呼吸都會痛,姚津雲卻一直想要表現出沒事的假象。

  看了看藏在沙發前的那顆後腦勺,王惟翰自動自發地走向廚房,打開冰箱。

  姚津雲忍著肋邊的疼痛,假裝專心看新聞。不一會兒,身後有腳步聲靠近了,然後是某種冰涼堅硬而略帶油膩氣味的東西貼上了自己瘀血的臉頰。

  「吶,用這個冰敷。」

  「……這什麼?」姚津雲接手按住了那團用保鮮膜和紙巾包住了的臨時冰袋。

  「冷凍香腸。」

  「香……」上個月江老師送的那些香腸?難怪聞起來有種油膩的味道!「我不要用香腸冰敷……」

  王惟翰站在沙發旁邊,居高臨下,強硬地把冷凍香腸連同姚津雲的手一起按回他臉上。「忍耐點吧!你的冰箱裡什麼都沒有,只有這個啊!不冰敷的話明天會更明顯……還是你要用冷藏庫裡那包大蒜?」

  「……。」

  見姚津雲一臉不爽的屈服,王惟翰心情忽然變得超級好--原來,勝利的滋味是這麼甜美啊!

  「八點半了,你該打個電話回家……不,你也該回家了。」

  姚津雲臉色陰沉,對滿面笑容的王惟翰端出老師架子。

  「那個……」王惟翰抓了抓頭。「阿浩昨天約我說放學一起去玩,我就跟爸媽說今天不會回家了……他們現在應該也還沒回家吧。」

  「他約你一起去玩呀?玩什麼,獵殺導師?」姚津雲嗤笑一聲,在看見王惟翰僵掉的表情時,口氣又不著痕跡的放軟:「你會不會餓?」

  「還好。」下午數學課有偷吃麵包。「老師你餓了嗎?」

  「我也還好……」肋間的疼痛佔住了所有的知覺,胃部一點飢餓感都沒有。

  王惟翰繞到沙發前,在姚津雲面前蹲下,抓起他的右手。

  「……幹嘛?」

  「穴道按摩,多少可以止痛。」

  王惟翰解開姚津雲的襯衫袖扣,露出一截手腕。體溫偏高的少年一手握住導師的右掌,另一手的拇指指尖沿著掌緣往上摸,找到穴位後開始施力按壓。

  喔喔,有感覺有感覺,被壓的地方有微妙的痛點。姚津雲靜靜看著王惟翰施力時折彎的指節。「這裡是什麼穴道?」

  「內關穴。」為了減緩疼痛,施力頻率要穩定而緩慢。王惟翰專注在手指上的動作,瀏海垂在額前,輕輕地晃動著。

  姚津雲被那幾綹髮絲吸住了視線,他近乎出神的看著王惟翰低垂的的額頭,問道:「你對中醫有研究?」

  「小時候爺爺教過一點穴道按摩……好了。」

  被抓住的手掌重獲自由,姚津雲舒了口氣,卻見那雙靈巧的手往胸前的扣子摸了上來。

  「喂!」有傷在身不敢掙扎,空有氣勢的老師只能用眼神和語氣喝住學生。

  「還有膻中、夾脊穴……我再幫你按一按,會止痛的。」王惟翰補充道:「夾脊穴在腰側偏內,膻中穴在兩乳中間。」

  「……不用了,我很怕癢。」迎向那雙認真中微帶熱切的眼睛,姚津雲忍耐著把手上的冷凍香腸丟過去的衝動。

  「那我幫你貼個東西定位,你自己按?」

  不等姚津雲答話,王惟翰站起身,到處搜尋了起來。「老師,你家有沒有綠豆紅豆之類的東西?」

  「怎麼可能會有。」要紅豆綠豆幹嘛?

  「那,白米呢?」

  「沒有。」換成白米?

  「任何顆粒狀的硬物?」

  「……沒有,你別找了……喂!」

  姚津雲背抵著沙發,胸腹間的疼痛讓他全身無力,只能看著王惟翰從電視櫃上拿起裝著魚飼料的塑膠罐子--他當然不會是要餵魚,魚缸早就已經清空在積灰塵了。

  「我把這個用膠帶貼在你的穴道上,這樣你可以不必用力,只要輕輕按它就會有效果了。」王惟翰帶著順便摸來的膠帶台蹲回姚津雲身前,不顧對方鐵青中略帶惶恐的臉色,伸手解開了他的襯衫扣子。

  「……。」

  「……。」

  把內衣往上拉,露出來的肌膚沒有想像中的蒼白,傷處附近微腫,瘀血的程度倒不像臉上那塊那麼嚴重。

「沙沙」兩響,王惟翰從飼料罐裡倒出幾顆暗紅色顆粒,乾蝦米的腥香味立刻衝進鼻腔。

  真的要把那個黏到我身上嗎……看著王惟翰用手指在自己右腰側比畫著尋找正確穴位,姚津雲忽然覺得好虛弱。

  夾脊,然後是膻中。

  王惟翰把第二顆魚飼料用膠帶貼好之後,正要替姚津雲拉回襯衫,眼光一飄,看見了位在膻中穴兩旁的乳頭。

  大概是因為冷的關係,那兩處赭色的小點微微突了起來。

  王惟翰抬頭看了姚津雲一眼,正好對上他有點不知所措的視線。

  總是很跩的老師這時候看起來……不太一樣。這種明明很害怕而且不情願但又逞強不想表現出來以免被嘲笑的模樣,實在……實在太有趣了。

  「……好了沒?」連問話的口吻都很不自在,好像快要撐不住了。

  「嗯,好了。」

  鬼迷心竅般,王惟翰伸手戳了戳姚津雲右邊的乳頭,為本次醫療行為進行一個完美的Ending。

  還來不及解讀出指尖傳來的觸感,王惟翰就被狠狠地踢翻,整個人維持著原先的蹲姿往後滾了半圈,後腦「叩」地一聲,重重撞上電視櫃。

  「好痛……唉唷!」王惟翰抱著頭呻吟時,那包冰敷用的冷凍香腸又劈面丟了過來。

  「渾蛋,王八蛋。」姚津雲一邊咒罵,一邊扣回鈕扣。

  「……冰敷?」王惟翰爬回沙發旁邊,把那包已經變軟而且有點滲水的香腸遞到姚津雲面前。

  姚津雲沒有回答,面如嚴霜的瞪著他,可是被瞪的人已經不會怕了。

  「還是……煎來吃?」

     *     *     *     *     *

  睡到半夜,臉頰傳來一陣鈍鈍的疼痛。王惟翰迷迷糊糊睜開眼睛,鼻子裡還聞得到晚上煎香腸時瀰漫室內的微焦香味。

  「……。」

  「唔……?好痛耶老師……」

  躺在身側的姚津雲正臉色鐵青的捏著他的臉頰。王惟翰口齒不清的抗議了一聲,過了幾秒才慢慢清醒。

  因為姚津雲的床是雙人床,加上沒有多餘的棉被,昨晚在一陣「你睡相如何」「應該還好吧」「確定嗎」「確定」的確認對話之後,師生兩人早早就上了床,並排躺好。

  忙了一天,王惟翰打沒幾個哈欠,就甜甜地睡著了。

  臉頰……好痛啊。睡到一半會被捏醒,想也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老師的眼神在昏暗的光線下殺氣倍增,王惟翰訕訕一笑,立刻把不知何時「放」到枕邊人胸口上的左手收回來,緊緊按在自己腿邊。

  「對不起……。」

  「……幹。」

  姚津雲鬆開手指,悶悶的咳了一聲,重新閉上了眼睛。

  十分鐘後,姚津雲的痛哼和王惟翰被揍的驚叫聲一前一後響起。

  「老師……」

  自國小後就沒被體罰過的優等生摀著被近距離直拳擊中的鼻子,不可置信的看著因為用力揮拳而痛到臉色發白的導師--似乎因為睡夢中翻了個身的關係,自己的右腿正豪邁的跨在對方腰間。

  「……。」錯在自己,王惟翰也只能摸著被打痛的鼻子,把右腳收回來。

  「渾蛋……」姚津雲慢慢躺平身子,咬牙切齒的罵道:「你不是說你睡相好嗎?連大腿都給我跨上來是怎樣?」

  「對不起,睡著了沒辦法控制……」

  姚津雲伸手到床頭櫃上摸來手錶看了一眼,啐道:「才一點半……照這樣睡到天亮,我大概會被你打到掛。」

  王惟翰慚愧得無以復加,正想說「那我去睡沙發」時,在黑暗中聽見抽屜拉開的聲音,接著是輕微的金屬碰撞聲。

  「老師?」

  姚津雲有點辛苦的伸長了手,從床頭櫃的抽屜裡拿出某樣東西。

  「手抬高。」

  「……?」王惟翰乖乖的舉高雙手,耳裡聽見一聲輕響,然後腕間一陣冰涼。

  「好了,晚安。」

  姚津雲把伸長的右手收回被裡,狀甚滿足的吁了口氣。王惟翰試著收回雙手,卻發現收不回來。

  「……老師?這是什麼?」束縛住雙腕的東西堅硬而冰涼,掙動時出現剛剛聽見過的金屬碰撞聲。

  「手銬。」

  「手……」手銬?怎麼會有這種東西?怎麼能用單手上銬上得這麼熟練?兩手受制在頭頂的姿勢實在太沒安全感,王惟翰驚恐的伸手亂抓,卻只抓得到壁燈的燈架--自己的手就是被銬在這個燈架上。

  一旁的姚津雲再次伸手過來,用很緩慢的動作分來棉被,並體貼的在王惟翰胸口輕拍幾下,以示安撫。

  「好了快睡,很晚了。」語音模糊,似乎是打了個呵欠。

  「老師……」王惟翰欲哭無淚。「我可以去睡沙發……」

  「沒有多的棉被了,晚上有點冷,會著涼的。」

  「可是這樣……這樣有點奇怪……」

  「……哪裡奇怪?」

  「感覺……很變態……」高中男生腦中貧乏的資料庫,關於手銬和床的部分只有「那種畫面」而已。亂七八糟的想像一直冒出來,王惟翰頭昏了起來。

  不行--不能亂想!

  「老師,你床邊怎麼會有手銬?」

  「就像你說的,變態啊。」

  姚津雲輕笑出聲,那原本就浮薄的嗓音因為語尾上揚而顯得更加邪氣,王惟翰不由自主地心跳加快。

  老師喜歡……這種的嗎?所以是……有對象讓他這樣……玩嗎?

  什麼樣的女人會跟這種嘴巴壞透又摸不著想法的男人交往?而且……而且還要能容忍他這種癖好?

  「老師……」

  「……唔?」姚津雲的聲音聽起來快睡著了。

  「你,你的女朋友……」肯讓你這樣「玩」嗎?王惟翰臉紅心跳,話咬在舌尖問不出口。

  「我沒有女朋友。」

  ……咦?王惟翰一愣。

  印象中,姚津雲廿六、七歲了,年紀不算小,條件又不差,怎麼會沒有女朋友?

  昨天晚上跟著進門時,鞋櫃裡只有兩雙男用皮鞋和三雙球鞋。

  打開冰箱時,裡面只有啤酒、大蒜和顯然是年節禮品的冷凍香腸。

  浴室裡只有一條毛巾、一支牙刷。

  雙人床上有一半的空間散放著為數眾多的攝影雜誌,睡前王惟翰還費了一點時間才整理出另一個床位。

  這個小小的公寓裡,並沒有任何女性--甚至是任何除了屋主外的其他人曾經進駐過的痕跡。

  真的沒有女朋友啊……王惟翰皺起眉頭。

  等等!沒有女朋友的話,那,那自己手上這個「遊戲道具」又是用在誰身上的?

  雙手無意識地動了動,扯出清脆的鐵鍊聲響。

  好像應該要感到害怕才對,可是……一點都不會。王惟翰此時的心情非常微妙。

  「老師,老師!你睡著了嗎?」

  姚津雲喉間發出類似髒話的咕噥聲。「……睡著了。」

  「我們來聊天。」

  「……。」

  「你為什麼不交女朋友?」

  「……不喜歡。」

  「你眼光太高了啦。」

  王惟翰朝天哈哈兩聲,等著對方接話,卻挫敗的發現身邊一片靜默,姚津雲完全沒有搭腔的意圖。

  「老師?老師你睡著了?」

  「你再叫一聲老師,就給我起床寫考卷。」

  「……喔。」

  王惟翰委屈的閉上嘴巴,扭了幾下,發現雙手被銬過頭頂的姿勢真的會讓人動彈不得。

  雜音停止後,姚津雲很快又睡著了,因為肋骨有傷,睡眠中的呼吸聲又淺又短。

  聽著那有所顧忌的呼吸聲,王惟翰那句「手好痠」的埋怨,終究還是含在喉間,只有自己聽見。

  明天醒來,肩膀一定會很痠痛。

  被導師銬住的夜晚,王惟翰雙手高舉,很悲觀的沉入夢鄉。

     *     *     *     *     *

  第二天早上,當王惟翰睜開眼睛時,兩邊肩膀很輕鬆,手臂也不痠不麻,還自在地往前伸展,放在一個非常舒適的位置。

  天還沒完全亮,薄薄的日光照得室內一片蒼白。

  王惟翰渾渾沌沌的腦子開始運轉。

  「……。」手臂沒有掛在頭上?那……手銬呢?什麼時候拆掉的?

  一張皺著眉頭的睡臉近在咫尺,看起來睡得很辛苦。

  鼻尖貼著鼻尖的距離,王惟翰連呼吸都不敢太用力。接著,他發現自己的右手和右腳正分別「放」在姚津雲的肚子和腿上。

  糟糕,睡著睡著又翻到左邊去了……王惟翰連忙把手腳收回來,小心翼翼地躺平身子,拉好棉被。

  再往左邊看過去,解除了身上的壓力,姚津雲睡夢中的表情似乎舒緩了些。

  不是用了手銬嗎?什麼時候解開的?王惟翰在被子底下雙腕互握,用手指在腕骨上按了幾下,毫無任何疼痛感。

  王惟翰屏著呼吸,再次望向姚津雲。

  ……因為怕他被銬到早上手臂會痠嗎?

  被注視的那個人眉頭還是微微皺著,本來就不算豐潤的嘴唇抿得死緊,像是睡夢中也在努力忍痛。

  王惟翰想起姚津雲那件印滿了鞋印的招牌大衣。

  他好像很怕冷……大概,也很不耐痛吧。

不知道為什麼胸口悶悶的,王惟翰深吸一口氣,想藉此驅除這種莫名其妙的感覺。

當他正要吐氣時,微啞的嗓音忽然響起。

「用鼻子。」

「……!?」用……用鼻子?

姚津雲睜開眼睛,轉頭盯著王惟翰。「你還沒刷牙,不要用嘴巴吐氣,有口臭。」

「啊?」王惟翰呆愣的張嘴,剛才深深吸進胸腔的那口氣一下子全部散光光。

「就叫你用鼻子了……」姚津雲嘆口氣,摸來手錶看了一眼,六點十分。「你該起床了。」

王惟翰依言翻身下床,踩著冰冷的地板走了兩步,才回頭問道:「那老師呢?」

姚津雲把棉被拉到下巴,閉上眼睛,懶懶的說:「我又不用早自習。」

王惟翰在原立呆了幾秒,抓抓一頭亂髮,又問道:「你今天要請假嗎?」

  「不請,我討厭補課。」埋在被子裡的人從被子邊緣伸出一隻手,指向門邊的鏡台。「鏡子下面的抽屜裡有鑰匙,出去時要幫我鎖門。」

  「……喔。」

  真的不一起出門嗎?王惟翰拿起制服套上,有點不甘心的看著床上那座微微隆起的棉被山,走到鏡台前拉開抽屜,拿出鑰匙放進口袋。

  稍微梳洗後,王惟翰背起書包,站在門口朝著房門半掩的臥室喊道:

  「老師,那我先出門了。」

  作為回答的,是一聲微弱到幾乎聽不見的「唔」。

*     *     *     *     *

  一到學校,王惟翰才剛拉開椅子放下書包,就被阿浩從後面一把抓住拖出教室。

  「喂,阿浩……」

  「閉嘴。」阿浩的背影看起來氣勢洶洶,柔細的髮絲在後腦勺上隨著腳步左右飄動。

  怎麼大家都喜歡到這間廁所呢?站在廁所外的露天陽台上,王惟翰回想起當時姚津雲拿著驗孕棒威脅自己的模樣,不知怎地居然很想笑。

  「笑什麼?」阿浩冷冷瞪著王惟翰。「你昨天幹嘛救他?」

  「我……」

  王惟翰才剛張嘴,又被阿浩的聲音截斷:「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麼打他?現在告訴你,你就知道你有多白痴。」

  「你說。」想起姚津雲昨天在計程車上說的話,王惟翰屏住了呼吸,看著眼前這個被自己引為知交的少年。

  阿浩嘴角扯起一抹笑意,壓低聲音說道:「我看見他跟你那個分手的女朋友在一起……」

  「他們手牽手一起去婦產科,對吧?」王惟翰同樣壓低聲音接腔:「而且她還抱著他哭,對吧?」

  「……。」阿浩愕然,睜大了一雙漂亮的眼睛。

  「是我!是我搞出來的!」王惟翰近乎自暴自棄,用拳頭頂向圍牆。「小晴拿著驗孕棒跟我說她懷孕了,老師知道這件事,他幫我帶她去檢查!他是幫我!」

  阿浩皺起眉頭看著一臉狼狽的王惟翰,看了半晌,才開口道:

  「……你不會用套子啊?有沒有這麼遜?」

  「我有用啊!而且她沒有真的懷孕……靠,這不是重點!」王惟翰深呼吸了幾次,才勉強壓下那種羞愧和憤怒交雜的情緒。「重點是,你得去向老師道歉。」

  「為什麼?」阿浩雙眉一揚,很乾脆的反問。

  「為……」為什麼?王惟翰不可置信的看著他。「犯錯就要道歉,不是常識嗎?你誤會了老師,還把他打傷,當然要道歉!」

  「傷在哪裡?」阿浩垂著眼睫的表情看來好整以暇。

  「肋骨裂傷。」王惟翰忍耐著怒吼的衝動。「你到底要不要跟他道歉?」

  阿浩燦然一笑。「不要。」

  「……!」王惟翰第一次這麼想揍他。

  「我本來就討厭他,你的事情只是順便而已……好啦,這事就算了,誤會一場。」

  阿浩片面結束談話,撥了撥被風吹亂的頭髮,邁開腳步往教室的方向走去。

  「李成浩!」王惟翰寒著臉,從後面叫住他。

  「嗯?」阿浩兩手插在口袋裡,半轉身回過了頭。

  「所以你昨天叫我去動手,是想多拖一個人下水?想讓主謀變成我?」

  面對著赤裸裸的質問,阿浩搖搖頭,笑道:「我只是想說有福同享,有仇一起報而已。」

  看著阿浩的背影,王惟翰額上冒汗,腦袋裡不停轉著昨天姚津雲說過的話。

  你要信他,信你的就是了。

  不要白費唇舌叫他向我道歉。

  為什麼事情會變成這樣?被打的不追究,打錯人的不道歉,明明只是誤會而已……這未免太不痛快了吧?王惟翰恨恨的往牆上捶了一拳,水泥牆面在皮膚上擦出的疼痛尖銳得彷彿直通腦門。

  「渾蛋……」

  姚津雲和阿浩都是渾蛋。

       *     *     *     *     *

  受那樣的傷,他實在應該要請假的。

  下午的英文課,站在台上的姚津雲一如平常那般彎腰駝背、畏畏縮縮,但今天不是裝出來的。

  不知道跟哪個老師借來的擴音器,別在衣領上的麥克風似乎讓他很不自在。

  聽慣了的嗓音透過音箱變得有點陌生。流進耳裡的嗓音有氣無力,愈來愈沙啞,王惟翰不自覺地皺起了眉。

  每個人都有過類似的經驗--遠遠看著別人跌倒,因為事不關己,會覺得好笑;但如果跌倒的人就在身邊,那麼就會感同身受,進而同情、關心。

  所以喜劇片要用遠鏡頭,悲劇就得用特寫。

  那,為什麼現在的情況會相反呢?

  昨天跟受傷的姚津雲耗了大半夜,明明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啊……王惟翰坐在座位上,看見講台上的姚津雲拿起粉筆卻又忽然停住時,他卻感覺到胸口一陣刺痛。

  遠遠的看著姚津雲微彎的背脊、潔白衣領上夾著的麥克風、捏著粉筆的手指、貼在額前耳際的頭髮、一直沒有放鬆過的眉頭……王惟翰清楚知道為什麼他的一舉一動都有所顧忌。

  因為他受傷了,講話抬手轉身挺背都會痛。

  而自己胸口這種呼吸困難的感覺,據說叫做心痛。

  上一次體會這種痛是什麼時候,王惟翰已經想不起來了。以前跟小晴吵架時,她掉眼淚的模樣也能引起類似的情緒,但程度跟現在相較起來差別太大。

  放在課本上的手不知為什麼開始滲汗變冷。

  這種感覺……太奇怪了吧!為什麼會這麼難過?凌駕罪惡感和同情的感覺真的很莫名其妙。

  王惟翰用力閉眼又睜開,正好看見姚津雲悶悶的把粉筆丟回粉筆槽。

  醫生說,初步癒合要三到四個禮拜……想起姚津雲昨天下午在社辦裡被人架著的模樣,王惟翰胸口又是一悶。

  在自己被阿浩叫過去之前,他不知道被打了幾拳踢了幾腳……胸腔裡好像有一雙手抓著心臟扭來扭去,王惟翰又心痛又生氣,煩惱得頭昏眼花起來。

  咚。

  左邊丟來一塊橡皮擦,擊中王惟翰的額頭。疑惑地轉頭往左看,從打鐘後就一直趴在桌上裝睡的阿浩,此時正把下巴抵在手臂上,懶懶的朝著自己笑。

  「阿翰,拜拜。」

  拜什麼?王惟翰愣愣的看著阿浩的笑容由深轉淡,看著他重新把臉埋回臂彎,看著他不再抬起頭來。

  ……這臭傢伙不跟老師道歉就算了,說這種話難道是想絕交?

  渾蛋,絕交就絕交,這種有錯不認錯的鳥朋友我也不想要!王惟翰硬鼓起怒氣,鼓了兩次三次之後,總算勉強能跟沮喪的心情對抗。

  盯著阿浩的手臂瞪了半天,只見阿浩又抬起了頭。

  這次他沒有望向王惟翰,只是移了移下巴,從臂彎中露出眼睛,直勾勾的望著台上的姚津雲。姚津雲低頭翻書,阿浩瀏海下那雙黑色的眼珠就微微往下移;姚津雲抬頭講課,那對眼珠就略略往上看。

  太專注了,專注到旁若無人、近乎偏執的地步。

  看見阿浩的神色,王惟翰背脊彷彿有冷血動物爬過。

     *     *     *     *     *

  放學時間一到,王惟翰急急忙忙地把課本筆袋掃進書包,把椅子踢進桌子下,拉起書包正想往教室外衝,卻被留在講台上的老師出聲叫住。

  「班長在嗎?」

  「我在這裡。」王惟翰大步跑到講台前,急切的希望老師長話短說。

  「你們班……有沒有對化學比較有興趣的人吶?」老師笑瞇瞇的輪流看著王惟翰和化學小老師,然後慢吞吞的從包包裡拿出一份對摺的文件。「我這裡有一個校外比賽的資料……」

  媽啊不要跟我介紹你的鬼比賽啦!王惟翰只能在心裡不停地吶喊,欲哭無淚的被迫收聽老師那冗長的介紹與不著邊際的詢問。

  阿浩一下課就出了教室。

  老師的聲音像蚊子叫一樣嗡嗡嗡嗡地左耳進右耳出,王惟翰心跳如擂鼓,一個字也沒聽進去。下午英文課時阿浩那樣盯著姚津雲瞧,那眼神令人毛到極點,事情明顯不對勁。

  「這個比賽呢,可以兩人到五人一組,每班不限參加組別……」

  「老師對不起,我肚子痛要去廁所!」

  「咦?」

  不等老師回答,王惟翰直接轉身衝出教室。

  早上從姚津雲家裡拿來的鑰匙還在口袋中,王惟翰一邊跑一邊把右手伸進口袋,牢牢地把那兩支鑰匙揣在掌心,任金屬稜角刺得掌心發疼。

  不管阿浩還會不會再去找姚津雲麻煩,至少……至少自己在他傷好之前,每天都要確認他安全回到家。

  跳下樓梯後,王惟翰直直跑向導師辦公室,還沒走近門口,就聽見裡面傳來說話聲。

  沙啞的嗓音是聽熟了的,另一道微帶顫抖的嗓音也很耳熟。

  王惟翰放慢腳步,站在門邊,看見昏暗的辦公室裡只剩下一坐一站的兩個人,坐著的是姚津雲,站著的是阿浩。

  阿浩站在姚津雲面前,雙手在腰間交握,長長的瀏海在低垂的額頭前散成一片簾幕。

  王惟翰屏住呼吸,貼在門邊偷看兼偷聽,緊張的情緒瞬間緩和下來,嘴角不由自主地往上揚。

  笨蛋阿浩,原來只是嘴硬?居然乖乖來向老師低頭道歉了……

  「我不會道歉的。」

  咦?王惟翰上揚的嘴角僵住了。

  「我沒有要你道歉啊。」姚津雲抬頭看著阿浩,臉上帶著微笑。

  「……你不生氣嗎?」阿浩咬住下唇。「我害你受傷,很痛對不對?」

  姚津雲嘆了口氣。「對,痛死了。」

  「……。」

  夏日巨大的夕陽透過笨重的窗簾把辦公室裡染成曖昧渾沌的雜褐色。

  王惟翰瞪大了眼睛,但他沒有看錯。

  他的確看見阿浩用一臉快要哭出來的表情,彎腰吻了姚津雲。





  兩個人相接的身形被夕陽餘輝剪成模糊的黑影,王惟翰腦袋一片空白,腳步彷彿被人操縱般無意識地往後退。當退到看不見辦公室的距離時,他就像被雷劈到一樣跳起來轉身狂奔。

  接吻接吻接吻接吻了。

  他從沒看過阿浩那種表情。

  怎麼回事?阿浩不是說看老師不順眼嗎?不是討厭他到就算誤會也不後悔找人打他嗎?他還記得他早上說的那句「有仇順便報」啊!

  王惟翰抱著腦袋躲進廁所,寬廣空間裡獨有的涼爽空氣也無法讓他鎮靜下來。

  一定有哪裡不對……有哪裡弄錯了……王惟翰心臟跳得很厲害,兩手抵在水泥牆上,阿浩垂著眼睫低頭吻向姚津雲的模樣一直在腦中揮之不去。

  嗯,我看姚津雲不順眼。

  阿浩那天在板擦上貼刀片,兩個人被教官罰拔草時,他微笑著這樣說過。

  這陣子,只要提起跟姚津雲有關的事,阿浩的態度就會變得神祕兮兮,全身上下都散發出危險的氣息--王惟翰原先以為那是因為厭惡,但此刻他瞬間明白那種感情該叫什麼。

  誰會對看不順眼的人那樣執著?誰會用泫然欲泣的表情去吻一個死對頭?不管怎麼想,都只能有一種解釋。

  阿浩喜歡老師,很喜歡,喜歡到不知所措,喜歡到只能用傷害對方的手段來宣洩。

  我不會道歉的。我沒有要你道歉啊。

  回想起剛才聽見的對話,王惟翰肚子裡忽然冒出熊熊火氣。

  姚津雲知道!他一定知道!所以阿浩找人架住他時他不辯解,所以他要自己別去叫阿浩向他道歉,所以他在面對快要壞掉的阿浩時還能那樣微笑!

  然後,還讓阿浩吻了他。

  想到這裡,王惟翰在廁所裡大罵了一聲「幹」,回音在四面牆壁間彈來彈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