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創] 不健全(二)



  走出店門,夜風迎面吹來,似乎讓懷中的醉鬼清醒了幾分。

  「唔呣……」

  聽見懷中傳來無意識的咕噥聲,歐陽新火氣莫名其妙大了起來。走到機車旁邊,把端木泱往後座一放,正想貫徹始終丟出一句粗聲粗氣的「給我坐好」時,端木泱就像沒有骨頭一樣朝旁邊栽了下去。

  「嗚哇!」

  憤怒的氣勢撐不了半秒鐘,歐陽新眼明手快接住了端木泱,重新把那軟軟的身子扶正之後,額上已經冒出一片冷汗,腦袋裡只有「好險」兩個字在飛來飛去。

  這……怎麼辦才好?

  「……。」端木泱抬起茫然的臉,幾束長髮黏在他臉上。

  啊,頭髮。歐陽新不由自主又伸出了手,輕輕將覆在端木泱臉上的幾縷髮絲拂開──糟了!等到驚覺自己做了不該做的動作,已經來不及了。

  端木泱咬住下唇直視著歐陽新,表情顯得非常非常委屈。

  「對、對不起……」

  歐陽新趕緊收回手,卻在收手的瞬間被眼前的人用力撲了上來,緊緊勒抱住脖子。

  喝醉的端木泱力氣比平常大,摟得歐陽新喘不過氣,那顆在頸邊蹭來蹭去的頭加上過高的體溫,讓歐陽新不必怎麼掙扎就整個紅了臉。

  「喂……端、端木……你放手……」

  「老張。」端木泱在歐陽新頸動脈旁邊甜甜膩膩的吐出這個稱呼。

  老……張?賣饅頭的還是賣牛肉麵的?歐陽新完全摸不著頭腦,只覺得端木泱愈來愈燙,貼在自己身上的身軀怎麼推都推不開。

  「老張……」端木泱把頭枕在歐陽新肩上,語氣迷離恍惚得彷彿身在夢中。

  當歐陽新瞿然驚覺那嗓音柔媚得像在喊愛人一樣時,頸上傳來了唇吻舌舔的觸感;剛才端木泱緊抱著服務生的畫面再度刺入腦中,被磨得差不多的火氣又突然暴長好幾倍。

  落在脖子上的吻又溼又熱,讓歐陽新一下子斷了理智。他伸手抓住端木泱後腦的頭髮,用力把他的頭往後拉離自己頸窩。

  「你清醒一點!」

  「嗚!」

  端木泱痛哼一聲,微往後仰的下巴線條精緻異常,鏡片下一雙漂亮的眼睛很溼很溼,溼得讓歐陽新幾乎要以為他下一秒就會哭出來。

  「……。」自己在抓狂什麼?只不過是個醉鬼……歐陽新半氣惱半懊悔的鬆開手,用掌心在端木泱後腦勺輕輕揉著,期能減輕一點被拉扯的疼痛。

  「好痛。」端木泱遲鈍的發出抱怨。

  歐陽新歉意滿滿的低下頭懺悔。「對不起。」

  「學長……」

  學……長?端木泱的囁嚅聲讓歐陽新一臉古怪的抬起了頭。

  「學長,好痛……」

  這次是學長?學長又是誰?歐陽新忽然覺得很疲倦,但在疲倦之中卻又重新燃起不知所以的憤怒……他深呼吸了幾次之後,伸手夾住端木泱的臉,讓他正對著自己。

  然後,努力露出笑容。

  「端木,你看清楚,我是歐陽新。」

  端木泱盯著那張有點傻氣的笑容看了半晌,嘴角一撇,哽咽著喊出「阿哲」,然後就又抱了上來。

  端木泱這次的擁抱沒用什麼力氣,就像是玩累了的小孩終於睡著一樣,如果想推,輕輕一下就能推開。

  阿哲。

  可是歐陽新沒有再推他,只是像木頭一樣動也不動,聽任懷中這個比自己大了好幾歲的長髮男子在濃濃的醉意中漸漸睡著。



*     *     *     *     *



  窗外的天色濛濛亮,歐陽新坐在客廳藤椅上發呆,阿涂則是站在他旁邊搖頭嘆氣。

  「他好恐怖……喝醉酒好像神經病……」

  「對不起。」喝醉酒的端木不是初學者應付得來的……阿涂深感抱歉。「他很久沒這樣了,最後一次我警告過他『再喝醉讓我知道我就叫資源回收車去載你』,沒想到這句話會讓他轉移加害目標……」

  「真的好恐怖……本來以為他睡著了,結果忽然睜開眼睛……亂抱亂咬就算了,還、還……」還親我……歐陽新沉痛的抱住了頭,哀悼自己今年的初吻。

  阿涂又嘆了口氣。

  「辛苦了,你快去補眠吧。」

  感覺到一隻溫熱的手摸上自己頭頂,歐陽新閉上眼睛,慢慢開口:「阿涂……老張是誰啊?」

  「……。」

  按在頭上的大手僵住了。歐陽新抬頭望向阿涂,看見那張總是沒有表情的臉上浮現出「不妙」兩個大字。

  「不能說嗎?」

  「也沒什麼不能說的。」阿涂揉揉眉心,說道:「老張是端木的前男友。」

  「前……」男友?所以端木泱喜歡的是同性?不知該說「果然」還是該說「怎麼可能」,歐陽新腦中一片空白,沉默了好一陣子,才又問道:「那,『學長』是誰?」

  「……如果是那個學長的話……」那就是端木泱初次性經驗的對象……阿涂伸手掩嘴,沒有說出口。

  阿涂閃爍的神情讓歐陽新一下子明白,接下來也不必再問「阿哲是誰」了……因為從小到大,親戚們總是說,歐陽家這一輩的孩子只有歐陽哲跟歐陽新長得相像。

  尤其時笑起來的樣子,特別像。

  「……。」睏意和倦意加上不知從何而來的沮喪感,壓得歐陽新頭痛欲裂。

  「你快去睡吧,我中午會幫你買午餐回來。」

  阿涂拍拍小室友的肩膀,轉身正準備去盥洗時,低著頭的歐陽新突然又開口:

  「對了……還有一個。」

  「嗯?」阿涂回過頭。

  「『死禿頭』又是誰啊?」歐陽新抬起頭,看著阿涂瞬間變得鐵青的臉色,接著注意到他頭上那條從來沒看他拿下來過的頭巾──呃,不會吧……。

  阿涂花了幾秒的時間才讓臉色由鐵青轉回正常。

  「……我不知道。」

  看著被用力甩上的浴室木門,歐陽新忽然知道為什麼這棟老公寓的每扇門都破破爛爛搖搖晃晃了……。



*     *     *     *     *



  「你看,新髮型。」

  端木泱著左手提著超市塑膠袋,右肩背著一大堆寫真集,一進門就直接站到歐陽新跟電視中間,擋住了畫面上的棒球比賽。

  「……。」電視上傳來鼓噪聲,不知道那球是怎麼打出去的。

  視線剛好跟那有點過瘦的腰部平行,歐陽新無奈的抬頭,映入眼中的景象卻讓他霎時間忘卻了人類的語言。

  端木泱出門前是有說過今天要去變髮,但,沒想到他會「變」成這樣……

  「怎麼樣?」端木泱笑瞇瞇的又問了一次。

  「呃……」歐陽新愣然看著端木泱那頭已不復烏軟滑順的黑髮,從上頭飄出的藥水味讓他鼻子一陣癢。「……呃……」

  「怎麼一直呃,你就說說看你的感覺嘛。」

  歐陽新盯著那張白皙的臉和燙成波浪狀的潮溼捲髮,怎麼看怎麼怪,腦袋裡不知為何又在此時重播了播過無數次的「神鬼戰士」──然後,他就半說謊半誠實的回答了:

  「……不、不錯啊,很像……羅馬人。」

  「羅馬人?」端木泱大受打擊。「為什麼是羅馬人?你是說羅馬競技場那種?」

  歐陽新點了點頭。「因為你白啊……不過太瘦了,比較像是拿著扇子站在國王旁邊那種……唉唷!」

  「什麼羅馬人!沒有意見就不要硬擠!我是要走拉丁風格!」把一罐可樂丟到歐陽新身上之後,端木泱轉身回房,開門前還不忘轉頭撂狠話:「我會去晒黑的,你等著瞧!」

  「晒得黑才有鬼……」看著那扇即使被重重關上也已老舊到發不出巨響的木門,歐陽新轉回頭,拉開了可樂拉環,繼續看球賽。

  看沒幾分鐘,剛剛被用力關上的木門又拉開了一條縫,包在烏黑捲髮中的頭從那道縫中間探出半顆。

  「小新……」

  歐陽新用力瞪向門邊的端木泱。「不要再叫我小新了!」

  「喔,那,小新,」端木泱揚起手,拋出某種閃亮亮的東西。「幫我還給阿涂。」

  「跟你說過別……呃。」歐陽新伸手接住之後,著實愣了一下。「……為什麼不自己還?」

  「他會問東問西,你幫我還。」

  看著木門再次關上,歐陽新低頭端詳著手上的金屬牌,牌面上第二列的手機號碼才新刻上不久──那是自己的手機號碼。

  「叫我還給阿涂……難道我就不會想問嗎……」

  一股悶氣油然而生,歐陽新把金屬牌隨便往桌上一丟,視線調回電視上的球賽,腦袋裡卻一直有個小角落在咕嚕亂轉。

  這是不是表示端木泱不需要監護人了?是不是表示他以後不會在外面昏倒跌倒或醉倒了?表示他要自立自強了?

  應該要覺得鬆口氣才對,但不知怎地,就是隱約感到不安。

  他會問東問西,你幫我還。

  如果不想被問東問西,這樣的小鐵片隨便找地方收起來就好了,又何必還?歐陽新皺起眉頭,球賽的進展再也入不了眼裡。

  老公寓的隔音爛到不行,也因此,當阿涂收下那塊金屬片後,從端木泱房裡傳出的對話,不怎麼需要豎起耳朵,也能讓坐在客廳的歐陽新聽進個十之七八。

  端木泱的聲音說,我今天遇到到那個人了,這次有跟他說到話……他的個性真不錯,居然沒有對我擺臉色。

  然後是阿涂扁扁的聲音。修養真好。

  對吧對吧?端木泱的語氣聽起來有點高興。他還答應下禮拜要一起去吃燒肉幫你慶生。

  ……我吃素欸。

  唉唷,那不重要,總之他答應了。

  阿涂嘆了口氣。你幹嘛這樣。

  你嘆什麼氣,我這樣做哪裡不好嗎?房裡傳來「啪」的一聲,似乎是端木泱在阿涂身上拍了一下。

  接下來的句子變得很小聲,小聲到幾乎聽不見。

  我也要加油才行……所以,不要再拖累你們了。

  聽到這裡,歐陽新像拔蘿蔔一樣把自己從椅子上拔起,走進浴室準備刷牙睡覺。

  那個人是哪個人?個性不錯修養很好?為什麼阿涂要嘆氣?端木要加什麼油?聽見了也等於沒聽見,只是徒然增加煩惱……歐陽新站在鏡子前,盯著自己稜角分明的臉。

  無所事事的日子過得有點膩了,距離開學還有十幾天。

  怎麼還不快開學呢……?



*     *     *     *     *



  「你到現在還沒開學,是上天為我準備的禮物。」

  端木泱叉著腰,用沾了墨的G筆指著歐陽新的鼻尖。

  「……嗄?」洋芋片停在微張的嘴邊。

  「所以,來幫我吧。」不等歐陽新做出反應,端木泱就快樂的拖起他,拉進自己房間裡。

  端木泱的房間比上次進來扮嫦娥時整齊多了,散在地上的雜物都已經歸位,房間中央放著一張矮桌,桌上橫七豎八擺滿了白色的紙張和鉛筆直尺橡皮擦等文具,還有一瓶黑色墨水。

  而先前堆在房間角落的色情漫畫色情雜誌色情寫真集……此時全部堆在矮桌旁邊,看來跟這次的工作內容有關。

  歐陽新轉身就想逃,卻被端木泱從後面抓住了衣領。

  「你幹嘛?來,這邊坐。」

  「……。」

  「坐啊。」端木泱在對面坐下之後,塞給歐陽新一塊橡皮擦和一支黑色麥克筆。

  看來不是要自己做什麼限制級的怪動作……歐陽新鬆了口氣,乖乖盤腿坐下,卻在下一秒又停止了呼吸──「端木……你這次的工作……是……」

  是什麼?桌上散落的稿紙有的是草稿、有的已經上好墨線,交錯的漫畫格子裡畫滿了眼睛很大胸部也很大的裸女……歐陽新臉紅心跳的移開目光佯裝鎮定,他敢發誓在被壓著的原稿中肯定有更香豔刺激的畫面。

  「月刊連載。」端木泱把桌上四散的稿紙整理好之後,把上好墨線的那疊推到歐陽新面前。「幫我擦鉛筆線,然後把有打叉叉的地方塗黑。」

  「好……」沒想到端木泱連漫畫都會畫,而且畫的是超激的H漫……歐陽新彎下身子,努力克制著愈來愈快的呼吸,小心翼翼地擦起鉛筆線。

  看著稿紙上畫框裡女主角完美的胸型和撩人的表情,假如說H漫的最終目的就是要讓人血脈賁張的話,那端木泱這個工作無疑做得相當成功。

  雖然本人看起來不像駕輕就熟的樣子……

  抬眼看向端木泱,他伏在稿紙上的樣子艱苦得令人不忍直視。歐陽新忽然想起「端木喜歡同性」這件事,霎時間,兩個人共據一桌的景象和桌上這些香豔淋漓的漫畫原稿一下子都變得好荒謬。

  「端木。」

  「唔?」端木泱皺著眉頭,伸手從桌邊抓來一本寫真集,翻了兩頁之後又丟開。

  「你怎麼會想到要畫這個?」

  「是阿涂……他有在買雜誌,因為聽說會在回函上畫圖的讀者比較容易抽中贈品,所以有時候會叫我幫他在回函上畫美女圖。我畫的圖被刊出來幾次之後,出版社就來邀稿了。」

  「你畫這個……不會……不會覺得很辛苦嗎?」

  「還好,一個月十六頁而已。」

  我指的不是工作量……歐陽新抓抓頭,不知該如何措詞。

  端木泱低頭畫著原稿,繼續說道:「啊,不過有時候跟其他工作撞在一起,那就會很慘,阿涂從來不幫我,說我畫這個沒出息。」

  「……端木,你很喜歡這份工作?」歐陽新拿起第二張原稿,看見男主角一臉邪笑扯開上衣露出胸肌的超大特寫。

  「談不上什麼喜歡或是不喜歡……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做到什麼時候,有錢賺就好。」

  歐陽新一怔,手上的橡皮擦停了下來。

  端木泱細心描繪著畫稿上女主角的髮絲,神情專注而愉快。「所以要趁能做時盡量做,為老年生活多存一點錢,將來才不會孤苦無依太淒涼。」

  他對工作是抱持著這樣的心態嗎?那為什麼會用那麼認真的表情面對原稿?為什麼會為了一張破壞行情的麵包店海報大費周章找人扮嫦娥?為什麼會定期跑光華商場去買一些根本違反他興趣的全裸寫真集?

  要趁能做時盡量做,為老年生活多存一點錢。

  將來才不會孤苦無依太淒涼。

  歐陽新說不出話來,只覺得眼前這個人寂寞得令人心痛,卻又逞強得令人火大。

  「端木……」

  「小新,往後坐一點。」

  「……呃?」

  歐陽新眼前一花,上身已被放倒,端木泱一臉充滿研究精神的表情,抬腿就往他身上跨。

  「……你幹嘛……!」

  「借我看一下,三十秒。」

  又是三十秒……歐陽新忍住爆血管的衝動,緊張兮兮的看著端木泱坐在自己腰上一邊調整姿勢,一邊不時轉頭看向掛在牆上的穿衣鏡,尋找最合適的動作。

  「嗯……這樣。」端木泱兩手撐在歐陽新胸前,微微垂著頭。

  好像是決定了的樣子……端木泱不再移動,轉頭認真的盯著鏡子,想把鏡中的畫面記入腦中。歐陽新維持著被壓倒的姿勢動也不敢動,胸腔裡咚咚咚咚的,像有非洲土著在打鼓。

  「好啦,謝謝。」端木泱露出笑容抽身離開,迅速回到桌前繼續畫圖。

  歐陽新的呼吸變重又變深,他慢慢撐起身子坐回桌前,一抬眼,就看見端木泱舉著手臂,正在重新綁起他那頭捲髮。

  「你為什麼想燙頭髮?」

  「改變形象。」端木泱瞇瞇一笑。「現在有沒有比較自然?」

  「……好像有……」

  自從燙捲之後,端木泱就天天把頭髮紮起來,不復先前長髮飄逸的風情。而即使配上那頭因為過度捲曲而顯得有點奇怪的捲髮,端木泱的笑容也還是很可愛。

  看著那張笑臉,歐陽新回想起那天摸到他頭髮時,他緊抓住那撮髮絲、臉紅到顫抖的模樣。然後是喝醉的他,在月光下對著自己亂喊舊情人的名字。

  還不止一個……歐陽新一陣氣悶,抓過原稿就埋頭用力擦擦擦擦擦──

  「啊幹。」

  擦太用力,把稿紙扯皺了……端木泱從對面抬起頭的模樣活生生就是蛇髮女妖美杜莎。

  「歐陽新──」

  「對……對不起……」

  「呣,應該壓得平吧。」端木泱接過受害的稿紙檢查了一下,爬到一邊拖來了兩大本建築照片集,壓在稿紙上頭。

  歐陽新不敢多話,低著頭繼續擦下一張,拿著橡皮擦的手也沒膽再放肆。

  當坐回桌前的端木泱看見臨時助手因為拼命壓抑手勁而翹出了蓮花指時,臉上忍不住露出微笑,眼神有一剎那是溫暖的。

  「欸,小新。」

  「……嗯?」雖然還是不滿這個暱稱,但現在自己是待罪之身,不敢抗議。

  「謝謝你幫我趕稿。」

  「不客氣。」

  「為了答謝你,明天去吃燒肉的錢我幫你出吧。」

  「……咦?」歐陽新猛然抬起頭,想起上週在客廳偷聽到的對話──不會吧,我也有份?

  端木泱交疊雙手撐住下巴,歪著頭笑瞇了眼的模樣只能用天真無邪來形容。

  「大家一起去,比較熱鬧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