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創] 代理性戀盲症(全文)





  編輯是需要高度溝通技巧的工作。

  無論再怎麼具備挖掘作者的慧眼、再怎麼懂得市場分析與評估、再怎麼有熱情有體力、再怎麼創意無限一觸百通兼且頭腦明晰文字流利,如果不懂得如何與人溝通,那以上所列的優點就統統都無關緊要。

  胡寧現在面臨的就是「溝通」這個難題。

  坐在她面前的助理編輯一臉堅定決絕。她已經頭痛一上午了。

  「這不是你的錯,你還在學習啊,沒必要把事情想得那麼嚴重。」

  擁有一頭柔軟短髮的青年搖了搖頭。「不,我已經學習夠久了;這是驗收,而我學習的成果以失敗告終。」

  胡寧拿起銷售報表往桌上輕拍。「失敗?新人作家在沒有搭配任何書展和活動的情況下不到兩個星期就再刷,你說這叫『失敗』,那也未免太好大喜功了。」

  「那是她有才能。」

  「發掘她的才能並且在有限資源下呈現出來,則是你的才能。」

  方恆綠面無表情地回嘴:「可是她拿到書之後說她這輩子不想再見到我。」

  這麼有種?胡寧冷笑:「那她只好下輩子再來我們家出書了。」

  上司的假面具在提起那個難搞的始作俑者時輕易裂開,但方恆綠沒有發現,他還沉浸在受創後的自厭情緒中,一時無法自拔。

  「不只她,現在我負責的吳教授也是,他不止一次向我打聽,問說之前跟他接洽的編輯是不是離職或生病了。他一定是對我很不滿才會這樣一直問。」

  「啊,你說那個?那個更不用介意!采柔根本把他寵壞了,他只是貪圖她帶去的小籠包而已,那完全不是你的錯!」

  聽上司把年高德紹的老教授稱為「那個」,方恆綠微感不妥,但隨即又被她話中透露的訊息打擊得更加消沉:

  「原來……原來是小籠包……是為了小籠包……我居然沒想到……」

  「喂喂喂。」胡寧發現方恆綠劃錯重點,連忙把他拉回正軌:「我的意思是,你遇到的這些挫折都是作者的情緒問題,跟你的專業沒有關係。」

  方恆綠回得很快:「我以為處理好作者的情緒也是編輯應具備的專業能力。」

  「呃,是沒錯啦……」這小子還真有概念。胡寧揉揉額角。「既然你知道這一點,何不再試著調整態度、拿捏距離?這也是一種學習嘛。再說你是第一次全權接手編輯事務,把新手作者安排給新手編輯,是我的不對。」

  方恆綠沉默了。

  他不是真的那麼想離職,只是挫折感太重。自以為合作愉快的作者哭著打電話來罵他「你這個沒能力沒良心的爛編輯我這輩子都不想再看到你」,這對從未把女孩子弄哭的他而言實在太過震撼。

  見對方態度軟化,胡寧心裡飛快地轉著,當下有了計較。

  出版業是個窮忙的行業,特別是編輯部門,要對付的人事物又多又雜,收入卻不成正比;願意加入出版工作的男生愈來愈少,有熱情又有能力的更是鳳毛麟角。兩年的資歷不算長,這兩年間,方恆綠的表現一直很優秀;大膽落標細心校對,需要勞力時也總是自動請纓,連馬桶水箱的浮球都會修。

  這樣的男孩子留一個在辦公室裡多好用啊──總而言之不能讓他隨便辭職。胡寧定定地看著方恆綠,微笑道:「這樣吧,我先放你幾天假,你好好休息,順便想想看『編輯』對你來說是什麼樣的工作。至於你提的離職,我會考慮,一切等銷假回來再說,好不好?」

  給甜頭、派功課、以拖延代替否決。觀察著小編輯的臉色,胡寧在桌下握了握拳,想像自己中指上正寫著「齊天大聖到此一遊」八個字。

  方恆綠皺眉想了一下,臉帶遲疑地開口:「可是吳教授的書稿怎麼辦?他叫我星期四下午去拿二校稿。」

  都要辭職了還這麼關心吳教授的書啊。胡寧心裡暗笑,臉上不動聲色。「吳教授那邊我會聯絡,不會影響進度的。」

  「可是我……這樣不太……」

  最後一個字還沒說出口,胡寧就站起身來,朝方恆綠肩上用力拍打。

  「就這樣!今天星期三嘛?從今天開始放你三天假,你下禮拜一再回公司,等一下東西收一收就可以離開了。啊,這幾天世貿有文具展,我很想去,超想的,我的紙膠帶快用完了,不知道文具展會不會有便宜的好貨……可是一到假日就是人擠人,年紀大了實在受不了啊。」

  文具展?紙膠帶?方恆綠嘴巴微張,還沒來得及消化美女上司前言不對後語的一大串話,就被她從辦公室推出來,一路推回自己位置旁邊。

  方恆綠今天一到公司就直奔上司辦公室表達離職的意願;他的桌面還很乾淨,電腦也沒開,未完成的稿件整齊地分類疊在桌邊。

  「胡姊……」方恆綠訥訥地出聲。但他其實沒什麼話要說了。

  「日系的很貴,但是用習慣了很難換牌子。」而胡寧還在講紙膠帶。

  她滿面笑容,伸手拿起方恆綠的包包和防風外套,溫柔地掛在他左右肩上。

  「我喜歡細版的,拿來貼校對稿既醒目又可以振奮心情。淺淺的粉色系最好,有小花紋的也不錯。」

  於是方恆綠壯烈請辭的計劃失敗,反而得到三天休假。他茫然走出公司,被迎面而來的冷風吹得清醒了點。伸手摸摸屁股,未及遞出的辭呈還在他的褲子口袋裡。

  昨天半夜打電話來哭著說「你這爛編輯我這輩子再也不想看到你」的女子聲音彷彿還在耳際,他一邊想著胡姊要他想的「編輯是什麼樣的工作」,一邊覺得心情怎麼樣都很難好起來。

  總而言之先去買紙膠帶吧……

     *     *     *     *     *

  時間是上午十點半,陸時忍站在自己的新家裡頭,正面臨人生中未曾遭遇過的窘境。

  搬家公司的員工像陣旋風般把成山的紙箱和家具捲進他的新居之後,一個個臭著臉離開(因為紙箱裡都是書),留下他一人獨自面對眼前這片顯然規劃不週的殘局。

  那幾個大書櫃不應該先搬上車的,因為最先上車的會最後下車。現在他的新家就像是一個塞滿了各型紙箱的羊皮袋,袋口還被幾個大書櫃橫七豎八地擋住。

  連夜裝箱已經耗盡陸時忍的體力,絲毫不聽指揮的搬家公司員工更是磨光他所剩無幾的意志力。他被圍困在紙箱中間呆站了很久,才大夢初醒般聽見門鈴啾啾作響的聲音。

  「等一下等一下,來開門了……唉唷!」

  「抱歉,門開著,我聽見碰撞聲……你還好嗎?」

  方恆綠從卡在門邊的書櫃背後探出頭來,正好看見陸時忍摔倒在紙箱堆裡。

  「我我我我很好。」陸時忍撐起上半身,一邊努力把腳從紙箱夾縫中拔出來一邊抬起頭,才發現映入眼中的是張陌生且年輕的臉。

  「你好,我是雩風出版社的編輯,敝姓方;胡姊說你今天搬家,要我過來看看是否需要幫忙……」

  胡姊……是胡寧?陸時忍露出苦笑。「那真是太感謝了,先拉我一把。」

  「啊,好的,那我進去了。不好意思打擾了。」

  方恆綠一邊脫鞋一邊側身擠進屋裡,先把頭下腳上的陸時忍拉起,才從口袋裡拿出名片,雙手遞上。

  「敝姓方,請多指教。」

  對方禮貌周到的樣子讓陸時忍更加感覺自己狼狽。他搓搓雙手接過名片,看見名片上印的名字和職銜。

  「你是助理編輯啊……助理編輯跟編輯有什麼不同?」他記得胡寧的名片上印的是編輯二字。

  聽見陸時忍這麼問,方恆綠微微一鯁,想起胡寧前兩天說過「你做得已經比編輯還好了,等美編放假回來就幫你印新名片」。他勉強笑了一下,答道:「做的事情其實差不多,主要是經驗和負責的程度。」

  「原來如此。那我下一本書是由你負責嗎?請多指教啦。」

  陸時忍自認笑容和語氣都還算爽朗,但對方卻在聞言瞬間露出了堪稱苦澀的表情。他還來不及反省自己說錯了什麼,就見方恆綠收起情緒,一邊說話一邊走進高高低低的紙箱陣中。

  「不是的,我想我還不夠格做你的書……我只是來幫忙你搬家而已,請不要客氣,盡量使喚我。這些都是書吧?先從哪一箱開始?」

  他伸手扶住其中一座正慢慢歪倒的斜塔,轉頭看著陸時忍。

  「這怎麼好意思……」天降幫手是求之不得的事,但初次見面就讓人家做粗活,陸時忍難免有點過意不去。

  「沒關係的,反正我正在放假。啊,那邊的也快倒了。」

  「呃?哪邊?」

  「窗戶那邊,還有牆角的也歪了。裝書的紙箱要完全塞滿,才能禁得起相互堆疊的重量,因為書是很重的。如果紙箱留有空隙,又被上面的書箱重壓,紙箱就會慢慢變形軟倒……」

  「啊啊啊啊倒了倒了要倒了--」

  在方恆綠解說書籍打包訣竅的同時,窗邊和牆角的兩堆紙箱彷彿安排好似地在陸時忍接應不及的慘叫聲中接連垮了下來。

       *     *     *     *     *

  「喂?胡寧?」陸時忍拿著手機在狹窄的陽台走來走去,看起來相當侷促。

  電話那頭傳來的女聲一如往常般好整以暇:「阿忍喔?怎樣,家裡整理好了嗎?」

  「差不多了,至少有地方可以走路。對了,妳派來的那個……」

  「恆綠真的去幫忙啦?那他做得怎麼樣?」

  「他做事很伶俐,動作快又很細心,我的書櫃從來沒這麼整齊過;對了,他還有個絕技,一摸書皮就知道書裡有夾東西,幫我找到好幾張遺失的便條、收據和發票。」

  「那你還有什麼不滿?」她聽出他語氣中的猶豫。

  「他說他正在放假,妳這樣剝奪人家的假日不太好吧?」

  胡寧輕哼一聲。「我是以私人身分拜託他的,他願意去幫你的忙,是他的自由意志,我可沒有強迫他。比起打電話指責我,你現在應該做的事情是好好表達感謝才對。有沒有請他吃飯?」

  「我叫了披薩和炸雞,他正在吃。」

  「披薩啊……嗯哼。」胡寧狀甚不滿。

  陸時忍抓了抓頭髮,盡量不讓話題被她牽著走。「說正經的,妳為什麼派他來我這裡?」

  「幫忙啊。」

  「他是幫了我很大的忙沒錯,但重點不在這,妳這不到交稿日不問我死活的女人怎麼可能突然這麼體貼……」

  電話那頭的胡寧似乎打了個哈欠。「我說幫忙,是幫我的忙。」

  「……嗄?」陸時忍一時無法理解她的意思。

  「總之呢,現在在你新家吃著披薩的這個人,是我最重要的愛徒,我打算把我的畢生功力傳給他。」

  陸時忍翻了翻白眼。「妳這五年內至少出現了三個愛徒,畢生功力傳了三人份還有剩,這麼卓越的濃縮技術真是劃時代的奇蹟啊。」

  「你以為我願意嗎?是那些朝三暮四的傢伙一個個學了點東西就想跑,忘恩負義!」話筒裡傳來胡寧拍桌子的聲音。

  「好吧好吧,那請問妳為什麼要派愛徒過來?我能幫上什麼忙?」陸時忍誠心誠意地請教。

  「而你是我的愛將。」胡寧答非所問。「所謂十年磨一劍,你就是那把磨好的劍;每次做你的書,我都覺得特別愉快,一直捨不得把你讓給別的編輯。」

  陸時忍結結實實地打了個寒戰。「胡寧,拜託妳不要這樣,我雞皮疙瘩都冒出來了。」

  胡寧嘖了一聲,簡短地說明了方恆綠因為與新人作者發生衝突而萌生辭意的前因後果。

  「恆綠是個很認真的人,工作上出錯可以馬上應變並改進,但遇到人際上的挫折反而無法輕鬆看待。那個新作者偏偏又是個超級情緒化的蕭……嗯,我是說,情緒化的人……」

  陸時忍知道胡寧正努力把粗話咬死在嘴裡。真是難為她了。

  「所以妳要我勸他回去上班?我看他還滿平靜的,對我的藏書也都很有興趣,辭職什麼的應該只是一時氣話吧。」

  陸時忍探出頭,從空紙箱的縫隙間朝屋裡張望;方恆綠正盤腿坐在地上,一邊看書一邊吃披薩──左手拿食物,右手翻書。

  「我當然知道那是一時氣話。事實上我有信心他銷假後會回來上班。」

  「所以呢?」

  「也就是說,你的任務不是勸他留下,而是在他面前展現資深作者成熟穩重的風範,帶給他如沐春風的感覺,為他荒蕪的心靈注入正面能量。」

  「胡小姐,請妳說人話。」

  「我想讓他負責你接下來的出書事宜。迅速投入新工作,又有優秀的合作對象,應該足以讓他忘卻上一段失敗的戀情。」

  這女人的貧嘴技能早就練到頂點,陸時忍已經懶得吐槽了。

  「可以啊,我沒什麼意見。不過距離我的交稿日還有幾天,可能不夠迅速……等等!胡寧,妳笑什麼?笑什麼?」

  「拜託你嘍,展現成年人的氣魄,下星期一,嗯,就是下星期一,讓恆綠帶著你的稿子回來上班。」

  「我們約好星期四交。」陸時忍胸膛起伏,不斷以深呼吸調節怒氣。

  「才差三天。」

  「三天差很多!我剛搬家,還沒打掃──」

  「對啊三天真的差很多。」胡寧的聲音變得可憐兮兮。「有幾個作者不約而同拖稿了,你不幫忙的話,下個月提報的出書量會不夠……」

  「那是妳的事。」

  「身為編輯是我的事,身為朋友你就有份。」她的語氣一下子又輕快起來。「再說也不全是為了我啊!出書量不夠獲利就不夠,獲利不夠的話書系可能被老闆撤掉,書系被撤掉的話你的小說要在哪出?阿忍,我們要創造雙贏的局面。」

  「胡寧……」明明才中午,陸時忍卻覺得天要黑一半了。

  「加油吧阿忍,衝刺吧阿忍,知遇之恩吶!現在是你結草銜環、湧泉以報的時候了!」胡寧加快說話速度,擺明了不讓陸時忍有機會插嘴。「對了對了,別忘記恆綠的事,你也可以拜託他幫忙;但是他個性很認真,你別亂開玩笑唷。」

  「現在誰還有心情開什麼玩笑……」陸時忍近乎虛脫。

  

  聽到落地窗開啟的聲音,方恆綠抬起頭,看見陸時忍垂頭喪氣地走進客廳;他神情空茫,容色憔悴,活像瞬間老了十歲。

  「你怎麼了?」方恆綠放下手上的書本。

  「沒什麼,哈,哈哈。」陸時忍尚未從被迫提前交稿的打擊中恢復過來。

  今天星期五,本來有近一個星期的時間可以把書稿完成,現在只剩一半了;而這一半還得再分一半來整理房子……

  「你說要去抽菸,可是身上沒有菸味。」

  方恆綠由下往上直勾勾的目光看得陸時忍心裡一悚。他忽然了解胡寧說的「他是個認真的人」是什麼意思了。

  這傢伙不但認真,還很敏銳。

  要展現成年人的氣魄,還有資深作者成熟穩重的風範。陸時忍從口袋裡拿出手機晃了晃,決定實話實說。

  「抱歉,其實我戒菸了。我剛才是去打電話給胡寧。」

  方恆綠沒有回話,但在瞬間挺直了背脊,坐姿變得很端正。這種反應讓陸時忍覺得很可愛。

  「胡寧要我提前星期一交稿,嚴重打亂我的計劃,我現在很煩惱。」

  陸時忍雙手一攤,環視著除了整面書櫃外仍然一片狼藉的室內,忍不住又嘆了口氣。

  方恆綠立刻站了起來。「我留在這裡會打擾你嗎?」

  「嗯?不會……」

  「不嫌棄的話,我來打掃和整理東西,你告訴我要怎麼做就好了。」

  方恆綠一面說話一面捲起袖子,走近門邊的電腦桌。陸時忍的電腦主機、鍵盤和螢幕等都包著泡棉堆置在桌下。「是不是先把電腦組起來?要放在哪裡?」

  如此劍及履及的態度讓陸時忍有點驚訝,隨著驚訝而來的則是輕鬆的感覺。反正推辭什麼的根本是違心之論,現在他亟需幫助,在這種非常時期沒必要口是心非。

  陸時忍舒了一口長氣。「那就麻煩你了,大恩不言謝,交稿後我再請你吃飯。不過先不急,在弄電腦之前我要做一件事。」

  「嗯,要先做什麼?」方恆綠回望他,一副隨時可以上場支援的樣子。

  陸時忍摸摸自己刺刺的下巴,笑道:「我要先洗澡,還有刮鬍子。」

  方恆綠先是一愣,接著也笑了起來。

     *     *     *     *     *

  白克爾收束心神,捏起手印,口銜靈符,抬高左腳踏下罡步。

  他閉眼唸完一通咒語,正準備端起水碗時,才睜開眼睛,就被映入眼中的景象嚇得倒抽一口氣,差點把口中的靈符吞下肚──

  「死歐吉桑!你在幹什麼,把那畜牲放下!信不信我拿劍刺你屁股?」

  從牙縫裡擠出的恫嚇聲沒能發揮作用,偷襲成功的林家傑一把抱起那隻被五花大綁的小動物,順勢朝地上一滾,一人一獸就這麼骨碌碌地滾到了牆邊,離白克爾遠遠的。

  「你怎麼能對牠做這種事?太殘忍了,我看錯你了小白!」

  眼看暫時遠離壞人的威脅,林家傑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一邊對白克爾做出血淚控訴,一邊不忘把死裡逃生的小傢伙緊緊護在懷中。

  白克爾扯下口中的靈符,氣得咬牙切齒。

  「你懂個屁啊!醜八怪身上有別的『東西』鑽進去了,你抱那麼緊是嫌命太長嗎?快點給我滾回來!把牠放下!」

  「你不要再叫牠醜八怪了……」

  「你這個白痴歐吉桑──」

  「也不准再叫我歐吉桑!我才三十四──」

  

  「雅郁,三十四歲算歐吉桑嗎?」

  與其說是詢問,不如說是思考時習慣性地自言自語。叫慣了的名字就這麼不經思索地脫口而出,陸時忍自己也是一愣,還來不及感到心酸,就聽見方恆綠回答的聲音。

  「我覺得不算,三十四歲還很年輕不是嗎?」

  「這樣啊……對了,你幾歲?」

  陸時忍轉頭看向方恆綠,暗自慶幸他沒有追究剛才的口誤,一邊也對他的年齡好奇起來。

  「二十五,快要二十六了。」

  「這麼年輕啊。」

  天色不知何時完全暗了下來;屋裡所有東西大致上都已經拆箱定位。方恆綠正忙著把堆置的空紙箱切開壓平。

  陸時忍伸手往桌面一撐,向後靠上椅背,轉了轉痠痛的脖子。

  三十四歲不算老,看來有必要把主角的年齡再向上加一點。主角已經夠倒楣了,還要剝奪他所剩無幾的青春嗎……陸時忍居然隱約覺得不忍。他自己也已經邁入三十大關,多少有點物傷其類的感覺。

  方恆綠割開最後一個紙箱,又補充了一句:

  「雖然我不覺得三十四歲算老,但如果是十幾歲的青少年,可能覺得二十五歲以上都算是歐吉桑吧。」

  「還真嚴格,那你也算歐吉桑囉。」

  「對呀。其實離開學校出社會之後,過一年跟過十年好像沒什麼差別,歐吉桑跟年輕人也沒什麼差別。」

  見方恆綠一臉認真,陸時忍笑著伸了個懶腰,推開椅子站起身。

  「欸,沒注意時間,都快七點了。晚餐想吃什麼?麵類或是飯類,還是想吃肉……」

  「你剛剛為什麼叫我雅郁?」

  方恆綠仍然一臉認真。

  不但認真,還很敏銳。陸時忍稍微掙扎了一下,才苦笑答道:「雅郁是我前女友的名字,我們同居快三年,平常隨口叫習慣了,一時改不過來。」

  「是因為分手所以才在交稿前夕忙著搬家嗎?」

  認真、敏銳而且直接。被問及的不是什麼開心的話題,陸時忍卻不覺得討厭。也許是因為那雙直視過來的眼睛黑得很漂亮吧。

  「一半一半。 我決定當全職作家之後,就不必遷就原公司的地點租屋,加上一個人住也不需要那麼大的空間,就趁著租約到期趕快搬一搬了。」

  陸時忍的簡短說明沒有流露出什麼情緒,方恆綠卻放下了手上的美工刀,喀噠喀噠地收起刀刃,慢慢直起身子。

  肅然起敬。

  除了這四個字之外,陸時忍找不到任何字眼能形容方恆綠現在這種表現。

  看著他那挺直的背脊、微揚的眉毛和緊抿的嘴角,沐浴在他混合著驚訝、感動與歎服的目光中,陸時忍莫名其妙害羞起來,簡直想找張桌子躲到下面去。

  「你真是了不起。」他的聲音聽起來並不怎麼激動,甚至還比平時微弱一點;但是他的眼睛閃閃發亮,像是下一秒就要滴出水來。「跟你破釜沉舟的決心相比,我實在太慚愧了,只是遇到一點挫折,竟然就想放棄一切落荒而逃……」

  陸時忍如坐針氈。「呃,那個,其實我……」

  堅持辭掉原來的工作專職寫作,的確是跟前女友分手的理由之一,但那不是唯一的理由。陸時忍自己很清楚,他只是在工作和感情都不順遂的當下,做了一個相當任性--甚至帶點賭博成分的決定而已。

  辭職、分手、搬家。這一連串變化與其說是破釜沉舟,不如說是隨波逐流。他根本沒有什麼值得方恆綠敬佩的地方。

  「我也應該振作起來才對。」

  方恆綠自言自語般地說出這句話,那由遲疑轉為堅定的嗓音在陸時忍亂七八糟的思緒中殺出了一線清明。

  對了,胡寧說了什麼來著?要為他注入正面能量--

  陸時忍露出溫暖的笑容,盡量呈現能夠令人如沐春風的氣氛。

  「我也希望你能振作起來。胡寧中午告訴我,她想把我現在正在趕的這份稿子交給你負責;她說你細心又聰明,向我大力推薦。我也覺得你一定能做得很好。」

  「真的嗎?」方恆綠肩膀一動,像是嚇了一跳,臉頰隨即紅了起來,有點受寵若驚的樣子。「那,我一定會加油的,謝謝……」

  謝……是謝什麼啊!為什麼要臉紅啊!陸時忍背上微微冒汗,被這種扭扭捏捏的尷尬氣氛弄得坐立難安。

  為了擺脫困境,陸時忍哈哈笑出聲音,伸手往方恆綠肩上一拍。「那也得等我把稿子寫完交出去才行。好了好了,我們去吃飯吧!」

  冷不防被拍得踉蹌了一下,方恆綠還是客客氣氣的,紅著臉點了點頭,又說了聲「謝謝」;最後陸時忍簡直像逃難般拉著他出門。

  

  住宅區裡的小店,熱炒配啤酒。矮桌子、熱食、酒精與吵嚷的環境,總是能讓人迅速拉近距進,靠在一起說些本來不該講或不想講的話。

  陸時忍不易醉,方恆綠也喝得少,但兩個人咕嘟咕嘟幾口啤酒下肚,話都多了起來。

  「出書之前,我找了幾位部落客寫試讀的文章,其中有幾篇指出一些我們沒注意到的缺點;出書前的書評是很寶貴的意見,所以我把這些評語整理收集起來,轉給她參考……」

  方恆綠口中的「她」就是那個宣稱這輩子再也不想見到他的新人作者。

  「嗯,然後她就惱羞成怒了?」陸時忍猜測道。

  「我原先也以為是這樣,可是那些書評以好評居多,她沒必要發那麼大的脾氣。胡姊也說事情不是我想得那麼簡單。」

  方恆綠鬱悶地挑起炒山蘇裡的豆豉丟進嘴裡,配下一大口白飯。

  「你別聽胡寧瞎扯,她肯定把你說得咎由自取罪無可逭。」

  「不會的,她總是公正看待一切,如果她指出我的錯誤,那我一定有需要反省的地方。」

  陸時忍輕吸一口氣。「……這樣啊。那她認為事情的癥結在哪邊?」

  「胡姊說我不會懂也沒必要懂,總之不是我的錯,是她不該把我和那個作者湊在一起。」方恆綠的神情有點苦惱。

  「神祕兮兮的,我下次再幫你問。」

  「謝謝,不過沒關係,我現在不介意了,我也會學習用公正的態度來面對這件事。」方恆綠搖搖頭。「再說,有更重要的事情值得……」

  話還沒說完,口袋裡的手機就響了起來。方恆綠拿起手機看了一眼,剛好是那個新人作者打來的。他一邊按下通話鍵,一邊用嘴型向陸時忍表示「是她」。

  「喂?晚安……還沒,我還沒回家。嗯,我在吃了,謝謝。」

  聽起來還滿平和的嘛。陸時忍憋不住好奇心,身體微向前傾,拉長了耳朵。

  知道陸時忍在關注這裡,方恆綠邊說邊微笑,神態輕鬆,已經不見先前沮喪的模樣。

  「沒關係,我接受妳的道歉了,謝謝妳。沒有,我沒有生氣,我只是在思考自己是否還有什麼需要改進的地方……嗯,對,對,希望下次能做得更好。」

  看樣子對方道歉了,情況正往好的一面發展。陸時忍頗感欣慰,左手撐著下巴,右手伸筷去夾盤中的炸柳葉魚。

  就在這個時候,原本輕聲細語的方恆綠突然臉色一變,眉頭嚴肅地緊皺,微駝的背脊也一下子挺直(看樣子他在認真或激動時習慣抬頭挺胸),音量更因為語氣堅決而放大了不少──

  「不,我不能苟同妳的說法。」

  突如其來的轉變讓陸時忍微微一呆。怎麼了嗎?剛剛不是還說得好好的?

  「我相信妳在對我咆哮那些難聽話時並不是這麼想的。妳用『為了我好』做為掩飾自己失言的理由,讓我非常失望。這並不能讓我忘記甚至反過來感謝妳對我的冒犯,妳傷害我是事實。」

  陸時忍筷尖上的柳葉魚吧噠一聲掉進盤緣的椒鹽堆裡。

  義正辭嚴。

  除了這四個字之外,陸時忍找不到任何字眼能形容方恆綠現在的語氣和表情。

  「從失敗的關係中振作,因此變得更堅強,進而有所成長,這是我個人的修養與自我期許,是我努力的成果。當然前輩的開導和鼓勵對我很重要,但這其中絕對沒有半分功勞可以被歸在妳說的那些刻薄話上頭。」

  說得好,說得太好了!真想站起來用力鼓掌──不過這樣說話可以嗎?可以嗎?陸時忍完全可以想像電話那頭的人說了些什麼,因此他也愈聽愈緊張,驚慌的心情跟敬佩的心情正手牽手一起長高長大。

  他朝著方恆綠擠眉弄眼,頻頻搖手,示意他不要再說下去;但方恆綠沒能接收到任何訊息,他拿著手機,持續以平和的口氣說出嚴厲的話語。

  「對,我就是這意思。請不要對我吼叫……沒有,我沒有生氣,但我不生氣是我的事,妳不能憑著我的努力把妳當初的惡意扭曲成善意。難道妳剛才的道歉不是真心的嗎?」

  糟糕了──冷汗滑下的同時,陸時忍清楚聽見了對面方恆綠手機中傳出來的高分貝尖叫聲。

  事情發生在一瞬間。被近距離攻擊的方恆綠發出慘叫,立刻丟開手機,一臉痛苦地彎腰摀住貼著話筒的耳朵。

  眼見那支還在尖叫的智慧型手機就要掉進虱目魚湯裡,陸時忍連忙伸手去抓;一抓到手機,他又鬼迷心竅地把它拿到自己耳邊,沒頭沒腦「喂」了一聲。

  歇斯底里的尖叫在陸時忍一聲「喂」之後停了下來。

  「……你是誰?」

  甜甜的、年輕女孩的聲音,沒有因為才剛施展過超音波攻擊而顯露半分沙啞。

  「我?我是……」陸時忍的汗水沿著頸背流進領口,他吞了吞口水,答道:「我是……無限扣打,跟妳同出版社的作者。」

  只能報筆名了,說「我是陸時忍」誰認識啊?但其實他也不確定對方認不認識他的筆名……話說回來這筆名用唸的還真是羞恥到有剩啊……

  「什麼?你是扣打大?真的?扣打大本人?」

  被人用興奮的口吻唸出來更是羞恥加倍。

  「……對……」

  陸時忍耳根發熱,偷偷看了方恆綠一眼,只見後者還摀著耳朵趴在桌上,恐怕短時間內無法振作起來。

  「我我我我是你的粉絲!我超喜歡你的書!我就是喜歡你的小說才投稿到雩風的!跟本人講話好緊張喔哇哇哇!本人欸!」

  話筒那端傳來跟剛才意義截然不同的尖叫,陸時忍不斷深呼吸,力圖鎮定。

  「謝謝,現在妳也是作者了,恭喜妳出書……」

  「唉唷別說了別說了太丟臉了啦!我寫那什麼鬼呀跟你完全不能比……唔唔……唔唔唔!我可以要你的簽名嗎?可以嗎?拿我的新書給你簽可不可以?」

  方恆綠真了不起,可以跟她交手那麼久。拿著手機不到一分鐘,陸時忍的頭已經開始痛了。

  陸時忍承諾送她一套簽名書,並說明自己正在吃飯,好不容易才結束了這通電話;道別前,她還不忘囑咐陸時忍「記得叫小綠要早點睡」。

  ……小綠?陸時忍掛掉電話,目瞪口呆地看著方恆綠,腦中還在嗡嗡作響。

  方恆綠則是欲哭無淚地癱在桌上,不復先前大義凜然的神氣。

  「我又搞砸了,我又失敗了……我真是個糟糕的傢伙,我沒有資格……」

  「沒那回事,你剛才說得很有道理!」陸時忍連忙打斷他的自怨自艾。「我想她只是一時無法接受才會那樣,等她冷靜下來想清楚,就會沒事的。」

  「是嗎?」聽他這麼說,方恆綠半信半疑地從桌上抬起頭。

  「當然,她後來還叫我叮嚀你早點睡呢。」陸時忍掛上燦爛的笑容,為方恆綠倒滿一杯啤酒。「好了,別想太多,喝吧喝吧,都快退冰了,不冰就不好喝了。」

  為了避免方恆綠再度陷入沮喪深淵,飯局後半,陸時忍徹底化身為社交動物,殷勤地勸酒夾菜、陪吃陪喝,極盡諂佞之能事,儼然一副人生得意須盡歡、西出陽關無故人的模樣。

  吃喝到後來,方恆綠酒意愈來愈濃,話也愈來愈少;陸時忍這才知道他真喝到醉時反而是很乖巧的。

  「恆綠,有吃飽嗎?還要不要再加點什麼?」

  「唔。」完全喝醉了的方恆綠一問三不知,只是傻笑著頻頻點頭,接著打起了瞌睡。

  陸時忍心想這樣還真像小孩子,反倒不覺得麻煩;結帳之後,他伸臂撐起方恆綠不怎麼有份量的身子離開快炒店,一路走走停停地把他帶回自己家裡。

  陸時忍原本打算把自己的床讓給他睡,但一想到他過於容易認真起來的個性,怕他明天醒來又會捲入慚愧的漩渦(「喝醉就算了竟然還佔用你的床我真是社會的害蟲人類的毒瘤」之類),最後決定讓他睡在沙發上。

  被放到沙發上,解開腰帶、脫掉鞋襪,方恆綠都軟綿綿地沒什麼反應;只有在陸時忍為他蓋上薄毯時,他才側過身子,蠕動著把臉往毯子裡蹭去。

  陸時忍整個下午都在趕稿,沒怎麼注意方恆綠的作業進度;直到這時他才發現家裡幾乎都整理完畢了。

  從客廳到臥房,從廚房到浴室,搬家公司塞進來的每個箱子都完美地被分類並歸位;無法定位的幾箱雜物也都貼著註明內容物的紙條,擺放在顯眼但卻不妨礙行走的角落。

  方恆綠均勻的呼吸聲傳進耳中,顯然睡得很沉。

  陸時忍抓抓頭,有點不好意思起來。雖說自己的東西除了書本之外還算精簡,但方恆綠只花一個下午就整理到這種地步,也難怪他會累成這樣,吃飽喝足就拚命昏睡。

  坐回電腦桌前,打了個飽嗝,習慣性地同時點開文件檔和MSN,發現胡寧還在線上。看看時間剛過九點,陸時忍飛快地傳出一行訊息:

  

  這麼晚了還在公司?

  對啊。我正在寅吃卯糧,從下下個月的書單裡抽兩本提前到下個月出……阿忍,我好痛苦,我好討厭加班啊。

  辛苦了,原來妳中午不是在騙我。

  這種十萬火急的事情我騙你幹嘛!話說回來,趕稿還順利嗎?

  還可以,等一下才要開始衝刺。對了,你的愛徒幫了我大忙,我下午都在趕稿,他就幫我整理了一下午;剛剛一看,東西幾乎都弄完了。

  就說他很好用嘛。他在你家待到幾點?

  呃……他現在還在我家。

  你虐待勞工喔?不是說幾乎都整理好了嗎?

  不是啦,他喝醉了,我讓他睡沙發。

  陸時忍你這個不良大叔,把初次見面的人灌醉留在家裡是何居心?

  少囉嗦,是妳叫我幫他注入正面能量的吧!

  叫你注入正面能量又不是叫你注入酒精,到底是怎麼啦?

  陸時忍回頭看了方恆綠一眼,才打字回覆:

  我們在外面吃晚餐時,他接到那個新人作者打來的電話……

  啊,那是我叫她打的,我下午跟她聊過了,她肯聽我的勸,所以打電話跟恆綠道歉。怎麼了嗎?

  一開始是這樣,但說到後來好像話不投機,恆綠又嚴厲地訓了她一頓,她就歇斯底里起來,尖叫得好大聲。

  ………………

  看來胡寧也無言了。回想起那通電話,女孩淒厲的尖叫聲彷彿還在耳邊,陸時忍心有餘悸,又打出了一行字:

  

  那個新人作者是不是腦袋有毛病?恆綠唸她的那些話雖然嚴厲,但我覺得沒什麼惡意。

  哼……哼哼哼……就是沒什麼意思才麻煩……

  妳不要神祕兮兮的,那個女生怎麼了?

  唉,是我的錯。

  怎麼個錯法說來聽聽。

  恆綠做事很周到,在幫她做書的期間八成對她噓寒問暖、有求必應,導致她太過依賴他,搞不好還產生了類似戀愛的錯覺,因此無法忍受蜜月期之後那排山倒海的寂寞 XD

  

  加個XD幹什麼,敢情這女人覺得這種事很有趣?陸時忍哭笑不得地看著對話框,手指又動了起來。

  

  妳怎麼不跟恆綠說?他很困惑。

  我有大概點他一下,叫他不要太寵作者;其他的我就沒多說了,我怕他又開始引咎自責。

  唔,也對。

  再者,他對作者的尊重和體貼是很好的特質,只是這次被我擺錯地方、遇到錯的對象而已。我不希望他因為這件事情投鼠忌器,綁手綁腳。

  妳真愛用成語。

  喂!

  這麼說明我就懂了。那把他擺到我這邊是對的囉?他真的幫了我很多忙。

  對啊我全靠你了,拜託你別太過依賴他啊,請記得,展現你成熟大叔的風範。

  …………不跟妳扯了,我要繼續趕稿。

  加油加油!

  妳不回家嗎?很晚了。

  想啊,我好想回家,可是我不想帶稿子回去……真佩服可以在家工作的人!真羨慕!

  妳少來,在我搬家忙得焦頭爛額的時候給我雪上加霜,我可是還在記恨。

  忙一點比較充實吧?你辭職也半個月了,要快點培養身為職業作家的自覺,隨時進入狀況,才不會不小心怠惰起來。我是為你好XD

  

  「為你好」?陸時忍停了一下,幾乎是反射性地回答:

  

  我不能茍同妳的說法,我努力趕稿是我的事,妳用「為了我好」這種藉口來掩飾妳給我帶來困擾的事實,讓我太失望了。

  

  義正辭嚴地打出這幾句話,還沒看到胡寧的回應,陸時忍就彷彿觸電般停下了手指。

  轉頭望向沙發,見方恆綠裹著毯子睡得正香甜,他忍不住笑了起來。

  

  靈感充沛的夜晚是夜鶯型作者的摯友;一夜未眠後迎來的晨光則相對地格外粗暴。

  陸時忍打字打了一夜,在天剛亮時爬上床;兩天份的身心俱疲加在一起,讓他動也不動地沉沉睡到中午。

  一睡醒睜開眼睛時,浮現在陸時忍腦中的第一件事就是睡在沙發上的方恆綠;他急忙披衣下床,探頭往客廳一看,沙發上卻沒人。

  「恆綠?你在嗎?」

  走出臥房穿過客廳,陸時忍看見昨天蓋在方恆綠身上的薄毯疊得整整齊齊的放在沙發上,而無論是毯子還是沙發布面都沒有留下半條皺摺。

  除此之外,地板和牆壁似乎跟昨天不太一樣。磁磚及牆面都閃耀著徹底清潔後的動人光澤,甚至讓人有種屋裡採光被改良過的感覺。

  一房一廳一衛的空間不需要仔細尋找,陸時忍側耳聽了一下,就知道方恆綠已經不在屋裡了。

  可能覺得不好意思或無聊就先回去了吧?可是他沒有鑰匙,出去要怎麼鎖門?陸時忍微感疑惑,他無法想像方恆綠會放任門戶未鎖就這麼離開。

  但當他走到門口檢查時,疑惑就完全解開了。

  陸時忍抿緊嘴巴,卻憋不住想笑的衝動。他一邊拿起那支斜頂在門板和鞋櫃間的登山杖,一邊撕下方恆綠留在門上的字條。

  

  陸老師午安:

  謝謝您昨天的開導和照顧,我竟然不小心喝醉睡著了,實在非常抱歉,請務必原諒我的失態。酒真的能誤事,我一定會記取教訓的。

  在您補眠的時候,我稍微打掃了一下客廳,並且幫您準備了食物,放在電鍋裡保溫;不是什麼精緻的料理,但我調味得比較清淡,應該很適合當早午餐,希望合您的胃口。

  為了不打擾您休息和寫作,請恕我先行離開;如果有需要幫忙的地方,請隨時打電話給我。祝寫作順利。

  

  紙條末端工工整整地署名方恆綠,除了姓名和手機外還標示了留言時間是上午十點五十分。

  陸時忍把登山杖放回鞋櫃旁,紙條塞進口袋裡,跨步走進廚房,好奇方恆綠留給他的早午餐是什麼。

  老當益壯的大同電鍋蹲在廚房角落。打開電鍋,淡淡的奶香混合著海鮮氣味充滿鼻腔,陸時忍立刻感到一陣飢餓。

  這盤起司海鮮燉飯是不折不扣的剩菜料理──醉蝦和牡蠣是昨天從熱炒店打包回來的,白飯、起司片和鮮奶則是單身漢冰箱裡瀕臨過期的庫存品。

  陸時忍滿懷感謝地端起食物,心想著難怪難怪,難怪啊。

  方恆綠只是臨時受命來幫忙,自己就能享受到這種待遇,也難怪那個女生會受不了沒有他的日子啊……

     *     *     *     *     *

  站在明亮的書店裡,方恆綠拿起放在平台上的新書。書名「設計就是生活」。

  封面材質是厚重的瓦楞紙,因來往客人隨手翻閱而被折出一條條無法復原的痕跡。作為設計重點的書名貼紙向中間捲起;方恆綠試著把它撫平卻徒勞無功,因為貼紙邊角早已沾滿灰塵失去黏性了。

  簡潔的設計就是好設計。但簡潔與簡陋似乎相距甚微;為了拉大這其間的差異,質感就變得非常重要。

  這本書很漂亮,設計簡潔,質樸的瓦楞紙配上鍍銀絲的書名貼紙顯得極具質感,可是……方恆綠皺著眉頭翻開它。

  過硬的封面和過大的開本讓它很難翻閱,拿在手裡的感覺根本不像一本書。

  這本書的封面用了少見的材料及做法,讓它在新書平台上顯得格外搶眼;但也正是這引人注目的封面,不但被逛書店的客人用手指翻弄得不成原形,還成為實際閱讀的障礙。

  他忽然想起上次胡寧跟老闆爭執時的場面。

  「局部上光OK啊!混銀粉……唔,有上膜的話也是可以啦。植絨?你說植絨?不行不行,光是倉庫和店頭上下貨,折騰沒幾次毛就會掉光了。我當然知道加封膜就好,讀者買回家要掉毛是他們的事嘛──可是這是小說吶!在書店擺出來卻封得死死的小說你會想買嗎?我才不買不能試閱的書!」

  當胡寧在老闆辦公室裡拍桌子時,在大辦公室裡的其他員工們無不豎耳聆聽兼竊竊私語。

  有好幾個同事認為胡寧太固執,私下交換著「『愛情熊熊就來臨』這種書名封面植絨很適合啊」「可能擔心成本太貴或耗損太多又會被老闆釘吧」「現在明明很多書都封起來賣」之類的閒話。

  平心而論,胡寧做書的理念可以被歸到傳統、老派那一邊;方恆綠卻覺得她說的話一點也沒錯。

  可是這樣好嗎?眼看平台上的新書一本比一本注重包裝,方恆綠不由得擔心起來。胡寧的堅持是對的嗎?自己的觀念會不會不合時宜?

  「嘖。」

  若有似無的輕啐聲飄進耳裡,方恆綠還來不及抬頭,就被一個打扮入時的年輕女人撞了一下。

  對方沒有道歉,只是一臉不耐煩地伸手越過他,拿起下一本「設計就是生活」到手裡翻看。

  啊啊又要被多弄壞一本了……看著那位漂亮小姐用精緻的水晶指甲蹂躪新書封面,方恆綠覺得好心痛。

  他把手上的書放回原位,百感交集地退出新書平台區;心想星期日逛書店的人這麼多,大概只有自己會看書看到胸口鬱鬱、中氣不順吧。

  明天就是銷假上班的星期一了,決心振作起來的方恆綠有點期待接下來的工作。

  他熟門熟路地走到小說區,找到自家出版社那一櫃。書櫃旁的小型平台上排著四本新書,其中有本新書方恆綠熟到不能再熟,不必拿起來看就能說出哪幾行字出現在第幾頁。

  愛情熊熊就來臨。封面拍攝用的那隻手工訂作熊還放在辦公室裡;書封逃過老闆植絨的建議,用上了絲絨貼膜,不但有柔滑如細毛般的全新觸感,還具備鮮豔防刮的優點。

  這本愛情小說的作家是新人,筆名叫黑糖糕。光看外表的話,她的確是個如筆名般柔軟可愛的女孩子;但這塊黑糖糕裡面包著辣椒餡,前天那通電話中傳來的地獄尖叫聲讓方恆綠耳鳴了一整天。

  她明明那麼聰明,照理說應該不難溝通才對,為什麼合作到後來自己總是動輒得咎?胡姊啦采柔啦,甚至是那天陸時忍把電話接過去跟她交涉,好像都沒有這樣的問題。

  愈想愈覺得頭痛,那夾帶哭音的尖叫似乎又開始發揮它繞梁三日的餘韻。方恆綠甩甩頭,抽回放在書封上的手,轉頭看向排在櫃子裡的其他小說。

  相較於其他書系,雩風的小說書系算是相當年輕;據說兩年前還是胡寧以離職作為要脅跟老闆力爭,才有這個系列。

  陸時忍──無限扣打,就是雩風小說書系的開山先鋒之一。書系剛成立時連續三個月推出新書,兩年累積下來也有近十本作品;每一本都是單本完結的獨立故事,銷量和風評一直都還不錯。

  他知道陸時忍的小說銷量很穩定,舊作也一直持續再刷;胡寧總是在月底檢視銷售報表的時候喃喃嘆息:「只有這個傢伙讓我放心。」

  一年前從教科書部門被借調到小說部門時(胡寧當然借了就不會還),方恆綠曾經拿陸時忍的出道作品來讀,卻看了半本就停下來,無法再繼續。

  他不喜歡長得帥又功夫好的男主角一邊嚷著要報父仇一邊忙著泡妞,更不習慣陸時忍小說裡那種過度輕鬆的筆調和幾乎不加修飾的文字。

  在以文度人的心態作祟下,方恆綠一直覺得陸時忍是個輕佻、散漫、早已失去風流資本但又仍自我感覺良好的奶油大叔。沒想到前天實際見到本人,才發現對方根本不是自己想像中的那樣。

  他的確常帶著輕鬆的笑容,但是並不顯得輕浮;他做事或許缺乏組織,但大事臨頭絕對分得出輕重緩急;他擁有適度的自信,但又隨時注意他人觀感,維持著基本的禮節。

  想起初次見面時陸時忍那微帶鬍渣的臉上露出的苦笑,方恆綠覺得他一點都不顯得狼狽,反而因坦率展現弱點而給人可靠的感覺。

  最讓方恆綠印象深刻的是,他為了專心寫作而辭掉工作,搞不好正是因此跟女友分手;做出這麼大的犧牲,卻不會在身為編輯的自己面前流露出半點感傷或埋怨。

  熬夜趕稿的樣子也很帥。

  星期六晚上雖然醉倒,但方恆綠不習慣那麼早睡,睡到半夜,酒意就退得差不多了。那一晚,其實他曾經偷偷睜開過眼睛。

  在熄燈後的客廳角落,中型立燈畫出一圈黃色的光廓;陸時忍置身其中,盯著螢幕的側臉無比專注。

  打字的聲音顯然刻意放輕了。寫得行雲流水時,劈哩啪啦的敲擊聲如同打在屋簷的雨聲般不絕於耳。當然有時也會停頓下來,但不會太久。趕稿時,陸時忍似乎不允許自己花太多時間思索或是苦惱。

  側躺在沙發上,方恆綠看著陸時忍看了很久;後者一直都沒注意到他,只是全神貫注在鍵盤和螢幕之間。那個時候,方恆綠打從心底欽佩這個男人。

  他真是個很棒的作者。真是個很棒的人。如果這次真的有機會為他做書,自己一定會比平常更加認真,如臨深淵,如履薄冰。

  伸指輕觸著排在櫃裡的無限扣打作品集,讓指尖沿著書脊一路劃過。一共九本。方恆綠暗自決定要拋棄成見、克服障礙,把每一本都細細讀過。

  半途而廢是沒資格下斷語的。只要把書讀完,一定能發現作品中的深意,發現作者隱藏在故事和角色中的最私密的自我……胡思亂想間,口袋裡的手機忽然震動起來。

  他快步走向門口,直到離開書店才將手機拿出來接聽。是胡寧打來的。

  「喂,恆綠。你在外面?」

  「是的,我正在逛書店。」

  「現在有空嗎?我有事拜託你。」

  胡寧的聲音聽起來很疲倦。方恆綠聽到敲鍵盤的聲音,不知道她現在人是在家裡還是在公司。

  「有什麼事,妳請說。」

  他一面回答,一面不由自主地立正站好,旁邊蹲在書店門口玩手機的國中生好奇地抬頭看了他一眼。

  「陸時忍說他稿子快寫好了,你能不能去他那裡一趟?」

  「這麼快?」方恆綠一驚。天都還沒黑,他以為陸時忍會奮戰到最後一秒;畢竟交稿日硬生生被提前了好幾天。

  「因為他有熊的爆發力和豹的閃電速度。」說完冷笑話,胡寧緊接著又道:「麻煩你去他那邊拿稿子,明天帶到公司來可以嗎?不好意思,這次事態緊急,萬事拜託了。」

  「我沒問題。」明明是在講電話,方恆綠卻點了點頭。「不過他是打字寫稿,檔案應該可以用寄的吧?」

  「嗯,其實拿稿子是藉口,我是想拜託你去看看他是不是還活著。我還要加班,一時抽不開身。」

  她果然在公司。加上週末等於連放五天假的方恆綠突然產生強烈的罪惡感,他低低叫了聲「胡姊」,還來不及多說什麼,就被對方斷線般的哈哈笑聲打斷:

  「這次真是超倒楣的,一放你假就連出狀況,下個月出書量岌岌可危,我們柔弱的小說組正面臨危急存亡之秋啊哈哈哈──我多麼需要你,快回來吧恆綠。」

  部門有危險!胡姊需要他!方恆綠胸中熊熊燃燒起服務奉獻的熱忱。

  「好,好的,我等一下就去公司……」

  胡寧又笑出聲音。「星期天就別來了,我現在正要回家。陸時忍那邊就麻煩你去看看,稿子也要記得拿。」

  方恆綠連聲應好,絲毫沒注意到胡寧的話根本前後矛盾;掛掉電話稍息解散後,他馬不停蹄地直奔停車處,跨上機車執行任務去了。

     *     *     *     *     *

  門鈴聲啾啾響起,頭上包著浴巾的陸時忍打開門;看見站在門外的是方恆綠,他先是一愣,接著苦笑起來。

  「胡寧叫你來的?」

  「嗯,胡姊說你稿子寫完了,要我過來拿。」

  「其實用寄的就可以了,你不必特地過來……」

  方恆綠立刻搭腔:「我我我我習慣當面拿稿子,如果有什麼需要注意的地方也可以一次問清楚,比較不會有缺漏。」

  那為什麼要結巴?陸時忍略感好笑地看著他,心想胡寧八成又給他派了什麼煞有其事的祕密任務吧。

  把對方帶進屋裡坐下,陸時忍拉鬆頭上的浴巾,笑道:「你每次過來,我都一副狼狽的樣子,真想扭轉一下形象。」

  「不會,你一點都不狼狽。」

  「欸……」

  方恆綠認真的目光和誠懇的語氣讓陸時忍心口一軟,接著便是一陣沒理由的慌張。太過急著掩飾慌張,他無意識地用浴巾抹起桌子,抹了兩圈才注意到方恆綠放在膝上的保溫提鍋。

  意識到他的視線,方恆綠把提鍋放在桌上。「我想你這兩天趕稿很辛苦,就煮了這個……」

  「這是什麼?」

  「蒜頭雞湯。」方恆綠打開鍋蓋的時候,表情有點靦腆。「身體疲累的時候,喝一點熱湯會比較舒服。」

  陸時忍的頭髮還在滴水,那鍋蒜頭雞湯則不斷冒出迷人的香味。他愣愣地看著從鍋緣飄起的白色水蒸氣。

  「呃,你不喜歡蒜味?」方恆綠一臉忐忑,拿起鍋蓋就想蓋回去。

  「不不不,我很喜歡蒜頭。」陸時忍拉起肩上的浴巾遮住下半臉。「你也會煮補品提去給那個……叫什麼?黑糖糕?會嗎?」

  「不會。」方恆綠搖頭。「她好像不太吃正餐,倒是常常在半夜嚷著要喝咖啡配蛋糕。」

  「所以你就半夜買蛋糕和咖啡去給她?」陸時忍想起胡寧說他照顧作者「無微不至」的事。

  「怎麼可以,她是女孩子,半夜拜訪太失禮了,讓人誤會的話可不好。」

  見方恆綠答得理所當然,陸時忍鬆了口氣;一口氣還沒吐完,就聽他接著又說:

  「……所以我會在下次見面時幫她帶她想吃的蛋糕。」

  話才講完,一雙大手越過桌子沉重地落在自己兩肩,方恆綠疑惑地「唔」了一聲,不知道為什麼陸時忍低著頭拚命深呼吸,抬起頭後又一臉哭笑不得的樣子。

  「恆綠,你不要太……」

  「你的頭髮快點弄乾比較好。」方恆綠指指陸時忍貼在額頭上的溼瀏海。

  陸時忍盯著方恆綠的眼睛。「幫我擦。」

  「好啊。」

  「不不不不不等等等等我開玩笑的──」陸時忍飛快地抓住方恆綠伸過來的手。「我自己擦,我自己擦就可以了!」

  「為什麼?」

  「為什麼又要自己擦」還是「為什麼開這種玩笑」?不管方恆綠問的是哪個問題,總之……陸時忍晃了晃腦袋,決定這次要跟胡寧作對。

  他一邊用浴巾猛搓著自己的頭髮,一邊說道:

  「恆綠,這種小事你不應該幫忙。擦頭髮、半夜想吃蛋糕、搬家來不及整理或是趕稿時有沒有吃飯,都是小事。」

  方恆綠偏著頭,笑容有一點防備。

  「如果代勞這些小事能夠協助作者順利寫作,身為編輯,我責無旁貸而且樂意幫忙。」

  「不不不。」陸時忍頂著浴巾大搖其頭。「你當然是因為身為編輯才對作者如此體貼,但是對作者來說並不是這樣……作者這種生物呢,在某些時期,心靈是很脆弱的。」

  方恆綠神情凝重地看著陸時忍,眼中寫著願聞其詳四字。

  陸時忍放任浴巾堆疊在頭上,雙手伸到面前,比劃著某種難以用言語描述的形狀。

  「『寫』是一種很痛苦的過程,而這種痛苦偏偏又只有『寫』能夠抒發。很多作者在遇到寫不出來的痛苦時,習慣用否定--否定自己或否定他人--來逃避這種痛苦。

  「而寫作本身卻又是件很有成就感的事。於是,在遭遇瓶頸時否定自己,在突破瓶頸時肯定自己;這樣習慣性地反覆拉扯,長久下來,作者的心靈就會變得極端脆弱、極端敏感,完全無法抗拒唾手可得的溫柔與鼓勵……」

  說到此處,陸時忍驚覺自己真的太累了,竟然像被胡寧附身一樣把簡單的事情說成這麼又臭又長又肉麻的一大串--

  方恆綠好像也看不下去了,他伸手把陸時忍頭上的浴巾拉下來,用浴巾角角撥開黏在陸時忍眼皮上的一綹溼髮。

  「你的意思是,我這樣會讓人誤會?」

  對對對,就是這意思。陸時忍整個氣虛,無力地點了點頭。

  「不會的。」方恆綠露出信心滿滿的微笑。

  「怎麼不會?那個黑糖糕不就--」

  方恆綠難得地打斷陸時忍的話。「你覺得我愛上你了嗎?」

  陸時忍嚇了一跳,理所當然地回答「沒有」;方恆綠接著又問:

  「那你會愛上我嗎?」

  這下嚇得更大了,陸時忍忙不迭地否認,連說了好幾次「不會不會不會」。

  「這不就得了,你也是作者,但你就不會因此而誤會我。」

  「那是因為我們都是男的,可是像那個黑糖糕--」

  方恆綠微微挺胸,直視陸時忍。

  「我的工作是把書做好,在作者寫作的階段中,全力協助作者就是我的職責;既然是工作,怎麼可以因為合作對象的性別而影響工作態度?無論作者還是編輯都不應該這樣。」

  「呃……」說得也沒錯。

  陸時忍摸摸臉,深深感到知子莫若母……不對,該怎麼說來著……總而言之,胡寧果然比自己更了解他。

  「我只會在寫作過程中給予幫助,跟工作無關的事情我是不會雞婆的。」見陸時忍一時無語,方恆綠怕自己剛才的話說服力不夠,又追加說明。

  聽見他的補充,陸時忍瞇起眼睛慢慢搖頭。「不對唷。」

  「哪裡不對?」

  「你不是說你只會在寫作過程中給予幫助嗎?我稿子都寫完了你還煮雞湯來。」

  「那是因為書還沒正式進入製作期,後續還有校對工作,也可能需要你針對內容進行修改。」方恆綠說話的速度變快。

  「好好好我知道,在書本印好之前都不算結案對吧?工作嘛工作。」陸時忍一拍膝蓋,從沙發上站起身,一邊走向廚房一邊笑道:「餓扁了,陪我一起吃好不好?我的皮蛋瘦肉粥煮太多了,不過味道還不錯。」

  不等對方回答,還掛著浴巾的背影就飄進了廚房;接著傳出打開碗櫃及碗筷輕輕碰撞的聲響。

  看著廚房門口的燈光,方恆綠悄悄伸手貼住發熱的耳朵和臉頰。

  當面撒謊真是件困難的事。

  這鍋雞湯跟工作或下一本書什麼的一點關係也沒有,完全是出自私心的特別服務啊……

     *     *     *     *     *

  星期一早上的辦公室空氣總是格外冷冽;方恆綠抱著包包走進公司,正準備打卡,就被激動的同事硬是拖到掃具櫃前面。

  「采柔?」

  采柔主要負責的是教科書的編輯,偶爾也會支援小說印務的工作;她的個子比一般女孩高了近十公分,方恆綠必須雙手拉住櫃門才不致被她推進掃具櫃裡。

  「你總算回來上班了,你不在的時候胡姊天天跟嚴總吵架;不只小說作者們集體天窗,連吳教授也參一咖,二校稿一直卡在他那。」

  說到這裡,她喘了一喘,似乎正忙著消化和整理過多想要傳達給對方的資訊。「還有,你上次負責的新人作者,老是穿得很誇張的那個……芋粿巧?」

  「……黑糖糕。采柔,雖然說黑糖糕不算什麼正經八百的筆名,但是被妳說成這樣也太離譜了。或者妳可以叫她高小姐。」

  「唉唷不管了,反正那塊糕現在在裡面。」

  方恆綠一怔。「她這麼早來公司做什麼?」

  「鬼知道啊!她來的時候公司大門還沒開,黑摸摸的走廊站了一個提著殘廢布娃娃的哥德蘿莉,我差點被她嚇死,幫她泡茶時手還在抖咧。」

  方恆綠試圖擺脫采柔的箝制,探頭往辦公室的方向張望。

  「那她現在人呢?」

  「胡姊來了,帶她進去會議室坐。」

  采柔一邊回答一邊又推了推方恆綠,好像真的想把他關進掃具櫃裡。

  「妳幹嘛一直推我。」

  方恆綠忍無可忍地出手抵抗,你來我往過了幾招之後,他終於察覺到采柔的意圖。

  「胡姊叫妳把我擋在外面?」

  「對。」采柔承認得很乾脆。「胡姊叫我別讓你進去,等那個蘿莉走了你再進門。欸,要不要一起去吃個早餐啊?」

  「我吃過了。」

  方恆綠回話的同時,眼下已覷得了破綻;他矮著身子向旁一竄,腳下不停,便直接往辦公室奔去。

  采柔急忙轉身,卻已阻攔不及,只得眼睜睜地看著他突破禁令直闖龍潭虎穴,嘴裡徒勞地喊著:

  「喂你還沒打卡──」

  「幫我打一下謝謝!」

  方恆綠抱著背包快步走向位於大辦公室一角的會議室。

  胡寧大概真的很怕他跟黑糖糕小姐碰到面;會議室不但大門緊閉,連百葉窗都拉上,活像裡面正在商談什麼重大機密似的。

  其實沒什麼好擔心的,胡姊想太多了。方恆綠眨了眨痠澀的眼睛,伸手敲響門板,不等裡面的人應聲,就逕自把門打開了。

  門被推開時,黑糖糕--本名叫做高以棠--正拍著裙子站起身,似乎準備要離開。

  方恆綠一露臉,坐在靠牆位置的胡寧和站在她對面的高以棠同時望向門邊;前者臉上寫滿「糟糕了」三個字,後者則是略微挑高眉毛,嘴角似笑非笑地扯了一下。

  「高小姐早安。」方恆綠先朝高以棠微笑,接著才看向胡寧。「胡姊早。」

  看到方恆綠向自己打招呼,高以棠明顯吁了口氣,輕輕點頭回禮:「小綠早。我過來交稿。」

  「這麼快?不是才剛出書嗎?」

  方恆綠大為震驚的模樣讓高以棠頗感得意,她撥了撥垂在肩上的捲髮,說道:

  「上一本書交稿後我就馬上動手開新稿了,本來一直卡在三分之二左右的地方,可是胡姊說下個月出書量不夠,問我有沒有稿子可以交……」

  「結果真的寫完交過來了,妳是我們的神,我由衷感激妳。」

  胡寧用雙臂把裝著稿子的牛皮紙袋夾在胸口,兩掌則在額前合十,從動作到語氣都充滿說不盡的感謝。

  「真的,妳好厲害。」

  陸時忍是這樣,高以棠也是這樣。方恆綠此刻深深感受到「作者」這種生物驚人的爆發力--或者該說是神奇的彈性。

  迎著方恆綠的視線,高以棠忽然有點不自在;她把拎在手上的斷手布娃娃抱進懷裡,擠得它原本就脫線的眼珠子向外彈開。

  「沒什麼……那我先回去了。」

  「等一下。」方恆綠連忙叫住她。「我這邊有東西要轉交給妳……」

  當他從背包裡拿出陸時忍的簽名書時,化著極端冷豔的清秀妝容、穿著優雅華麗的黑色蕾絲洋裝、戴著各式象徵頹廢崩壞與黑暗的銀製首飾的高以棠,露出了幾乎可說是傻笑的燦爛笑容。

  

  高以棠喜孜孜地抱著偶像贈送的簽名書離開;直到她走遠了,辦公室裡都還能聽得見那如舞步般輕快的腳步聲。

  「她今天看起來還好嘛。害我緊張得要死。」胡寧站到方恆綠身邊。

  「她平常就是這樣子,只是前陣子不知為什麼比較容易激動……」方恆綠低頭伸手到背包裡找東西,翻了兩下突然靈光乍現,自言自語般地說道:「啊,她說她前陣子稿子卡住了?」

  「對呀,我上禮拜打電話問她有沒有存稿可以給我時,她還反問我故事接下來到底該怎麼辦……沒想到過幾天就寫完了,實在是不簡單。」

  「原來如此,就像他說的那樣,作者在某些時候是很脆弱的,她在寫作途中遭遇了強大的痛苦,需要用拒絕與否定來宣洩……原來如此。」

  胡寧一臉疑惑地看著方恆綠。「恆綠,你在踅踅唸些什麼?」

  「沒事的,只是有種『朝聞道,夕死可矣』的領悟。」方恆綠從背包裡拿出巴掌大的牛皮紙袋,遞給仍然一頭霧水的胡寧。「喏,紙膠帶。」

  「謝謝,多少錢?」胡寧眉開眼笑,像個小孩似的打開紙袋往裡頭看。

  「我也忘了,發票應該在袋子裡面……」說到此處,門外打卡鐘傳來預備鈴響起的聲音。

  采柔拿著摩斯漢堡的紙袋走進辦公室,遠遠對方恆綠喊道「我幫你打卡了」;其他同事也陸續就座,電腦開機的聲音此起彼落。

  方恆綠深深吸了一口氣。他還是喜歡這種空氣,喜歡處理文字的工作,喜歡編輯這個頭銜。

  「胡姊,我……」

  胡寧歪著頭靠過來,右手食指指向他眼窩。「你黑眼圈好重。」

  「昨天不小心晚睡了。」方恆綠有點不好意思,向後退了半步。「對了胡姊,我聽采柔說……」

  「熬夜看陸時忍的稿子?」胡寧打斷他的問句,臉帶詭笑,步步進逼。「他給的是電子檔吧?在螢幕上看稿很累欸,有那麼好看?」

  「很好看,我本來還想邊看邊校對,可是到第三章以後就完全挑不出錯字了。」

  「怎麼可能,他是錯字大王。」

  方恆綠抓抓頭髮。「我的意思是,我看故事看得太專心,沒注意錯字。看到後來夜深了,我一心只想趕快讀到結局,甚至有些段落是跳著讀的。」

  「唔呣,不專業。」

  「那是私人時間的自主閱讀行為,是娛樂,不是工作。」

  「那現在上班時間不可以這樣唷。」方恆綠微紅著臉抗辯的樣子似乎讓胡寧心情很好,她左手插腰右手推眼鏡,擺了個專業架勢,隨即又笑著問道:

  「那,好看嗎?」

  雖然是剛才回答過的問題,方恆綠還是再答了一次「好看」。

  胡寧點點頭。「我記得你說過不喜歡他的文字和角色個性嘛?他的確是有些改不掉的缺點,但他是個會進化的作者,每一本書都有進步。」

  方恆綠聞言頗感贊同,也跟著點頭如搗蒜。

  「其實我只看過他第一本書的前半部而已,我應該找時間把它看完--」

  「不用不用不用,我說不用,不用。」

  胡寧一連說了五次「不用」才停下來換氣。迎著方恆綠驚疑的視線,她在他鼻子前面豎起一隻纖纖玉指。

  「第一,我們現在很忙,你沒有時間看。」手指加了一根。「第二,恕我直言,跟我們小說書系目前的水準相比,陸時忍的出道作根本就是資源回收物而已。」

  資源回收物?方恆綠被胡寧激烈的用語嚇得花容失色,他失態地抓住對方衣袖,連聲問道:

  「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講?小說書系成立時推出的每一本作品不都是妳親自發掘或培養出來的嗎?成績也都不差,為什麼要說是資源回收物?」

  「唉唉唉……」胡寧被他搖得站不住腳,高跟鞋在地板上踩出清脆的扣扣聲響。「我是說『跟現在的水準相比』嘛。再說現在老闆也肯放手讓我做,不會再干涉一些有的沒的了。」

  「是……是這樣嗎……」

  方恆綠半信半疑地放開手。胡寧優雅地撫平微微變形的衣袖,補充道:

  「那時候要創小說書系,老闆一會兒懷疑『我們適合做小說嗎』,一會兒又囉嗦說『要再加點這個加點那個』,每一本他都要看,看完又都有意見,連封面他都要參一咖,弄來弄去就弄成最後那副德行。」

  德行……方恆綠看著胡寧臉上那混雜著鄙夷、感嘆、痛心、不甘和某種程度上可稱為自暴自棄的表情,不由心想果然是前人種樹後人乘涼;現在老闆只看銷售成績,幾乎不干涉出書過程了。

  胡寧累積在心裡的陳年怨氣沒那麼容易吐完,她長長嘆了一口氣,又道:

  「說是資源回收物已經很客氣了,如果當時再多讓步一點,那本書就只能變成垃圾,連回收再利用的機會都沒有。」

  聽到此處,方恆綠恍然大悟:「所以說,有些奇怪的情節或是角色個性扭曲的地方,是老闆說要加的?難怪……」

  胡寧抿嘴搖頭:「也有些是陸時忍自己寫的,我們不能全都怪在老闆頭上。」

  有意護短的方恆綠聞言又是一僵,霎時間心兵交戰,矛盾非常。

  胡寧哪裡知道他的心理活動,話才說完,便大剌剌地一掌往他肩上拍去。

  「你回來上班我真開心,陸時忍或是采柔應該有跟你說我們面臨的困境了吧?總之下個月的出書量不夠,我挖了下下個月的書過來;可是下下個月的出書量也因此受到威脅,畢竟不能保證開天窗的作者們都能在一個月後亡羊補牢──」

  「挖東牆補西牆。」

  「沒辦法。」胡寧手一攤,算是認了這個指控。「陸時忍這本稿子就交給你了,你昨天晚上看過一次,排好印出來再看應該會比較快,二校再給陸時忍。」

  方恆綠指了指胡寧抱在懷裡的稿子。「高小姐的呢?」

  「黑糖糕交給我。吳教授的東西你也不必急,先把他還給采柔。」

  方恆綠一怔。「那我手上就只有一本書了。」

  「別擔心,陸時忍會馬上寫下一本的,不然怎麼對得起單身又無業的悠閒生活。」胡寧笑瞇瞇的樣子看起來很狡猾。

  「胡姊。」方恆綠頓了頓,最後還是決定問出他一直想問的問題。

  「妳跟陸……陸時忍,很熟嗎?」

  

  不行了,真的,好難看……

  在等待文稿排版輸出的半天空檔,方恆綠飛快處理完放假三天累積下來的雜事後,還是不信邪地拿了陸時忍的出道作來閱讀。

  結局就是他掩卷癱倒在辦公桌前拚命吐氣,久久無法起身。

  雖然有不少熱血催淚的場景,雖然有好幾個討人喜歡的配角,雖然整體來說還算情節流暢、頭尾呼應--但就是不對方恆綠的味。

  文字虛浮輕佻、男主角風流胡鬧。先前阻礙他繼續閱讀下去的兩大毛病就像穿項鍊的線一樣貫串全文,從卷首堅持到卷末,沒有半分鬆懈。

  胡寧說每一本都有進步,下一本會進步多少?陸時忍的出道作跟他昨天交稿的第十本作品比起來,可不只是十分和一百分的差距而已。

  「我跟阿忍?我們很熟啊,我是他某一任女朋友……」

  故意等方恆綠倒抽一口氣,胡寧才笑瞇瞇說出後面「的室友」三個字。

  胡寧說她在大學時就認識陸時忍了,算一算十幾年的交情,當然熟到不能再熟。

  陸時忍比胡寧小一屆;但因為他曾經重考的關係,實際上兩人同年。

  當年的陸時忍除了在學校的電子布告欄張貼小說而且頗受歡迎之外,換女朋友的速度很快也是出了名的。

  盛讚過陸時忍那段意氣風發的時光,胡寧突然來了個轉折。

  「但是呢,網路的名氣是虛幻的,而男人的青春是有限的。」

  畢業過後,面臨兵役、求職、工作等人生階段的層層衝擊,陸時忍漸漸失去了寫作的時間和心情,也失去了換女朋友的精力和自信。

  「就算他畢業後沒有再寫過東西,我在爭取建立書系時,還是第一個想到他。」

  可惜陸時忍一開始交出來的東西完全辜負了胡寧的殷切期待。雖說是隔了數年重操舊業,熟練程度不比往昔;但眼看當年的善泳者變成畏水的旱鴨子,胡寧還是受到了不小的打擊。

  那可是連大修特修也修不回來的人間慘劇。她閉眼露出「不如一槍打死我」的表情,沉痛地控訴著陸時忍有多讓她失望。

  「但是書還是要出,我就叫他把大學時在校站上連載過的那些小說挑出來加寫、修潤……一邊跟阿忍討論和爭執,一邊應付白痴老闆的各種怪招,創業維艱吶!篳路藍褸啊!那段時間真的是太痛苦了。」

  方恆綠抬起頭,摸著那本「資源回收物」的書皮。

  胡寧絮絮叨叨地抱怨了一大串,最後還是給陸時忍極高的評價。

  「他是個固執的大叔,但是抗壓性真的很高,幾次討論下來我都動怒了,他卻還是能夠微笑著重申他的看法……而且他從不干涉編輯流程。恆綠,不干涉編輯流程的作者是很珍貴的,那代表著信任。」

  你知道嗎?信任。胡寧一面說著,一面握起拳頭往方恆綠心口處輕輕碰了兩下,強調著這兩個字的重量。

  方恆綠悄悄地按著被她輕捶的位置,試圖感受跟她所描述的相同的東西。

  他也想要得到那樣的信任。

  雖然不知道為什麼,但他也想跟胡寧一樣,對陸時忍的一切如數家珍,熟到不能再熟。

       *     *     *     *     *

  再度造訪陸時忍的住處,方恆綠發現屋內幾乎維持著自己數天前整理過的原樣,只是多了點生活的痕跡;比如說踢翻在玄關的慢跑鞋、攤放在浴室門口的舊毛巾、堆置在電腦螢幕旁的空啤酒罐等。

  察覺到方恆綠的視線,陸時忍立刻走到桌前收拾那些空罐。

  「我很小心在維護你整理的成果,相信我,以單身男人的標準來看,這樣算是相當整潔了。」

  方恆綠伸手接過陸時忍抱在臂彎中的空罐,一邊把它們壓扁一邊微笑道:「是很整潔啊,我又沒說什麼。」

  「這樣嗎?那就是我作賊心虛了。」陸時忍嘿嘿一笑,也不怎麼覺得尷尬。

  方恆綠看到自己上次寫的紙條被陸時忍貼在桌前的留言板上。

  不知是因為剛搬家還是因為無業又單身的生活沒什麼節目,看起來用了很久的留言板上就只有這麼一張字條而已。

  「呃,那張紙條,為什麼要貼在那裡?」

  陸時忍壓扁最後一個空罐,找了個塑膠袋把罐子統統裝起來。

  「因為字寫得很漂亮。」

  「謝謝,不過,那只是隨手寫的……」

  不論是坦率的稱讚還是燦爛的笑容都讓方恆綠感到侷促。

  「字寫得漂亮,在出版社工作會不會比較吃香?」

  方恆綠想了一下,搖頭回道:「其實不會。辦公室只要有人要寫信封或是紅包袋什麼的,都理所當然丟過來叫我寫,正在忙的時候遇到這類要求會很煩。」

  「真的都沒好處?比如說投履歷或是面試考試的時候。」

  「不會。我們投履歷是用電子郵件,面試考試是在電腦上考,字寫得漂亮還不如打字打得快。」

  陸時忍摸著下巴點頭。「原來如此,說得也是,胡寧的字就醜得要命……啊,我想到一個好處了。」

  「什麼?」

  「看回校稿的時候,漂亮的紅字看起來心情愉快,被挑錯字出來也會比較服氣。想到胡寧指著她那歪七扭八的鬼畫符說『這個字才是正確的』,我就覺得格外屈辱。」

  方恆綠一怔,想起放在自己背包裡的回校稿,的確是挑了不少錯字、列了不少疑問……他不由得忐忑起來。

  「那個,我挑出來的部分只是建議修改,並不一定要改,啊,不過如果確定是錯字的話還是要--」

  陸時忍笑瞇瞇地推著他,兩人走到沙發旁坐下。

  「幹嘛那麼緊張?好了,快把稿子拿出來,都五點半了。我是沒關係,可是不要耽誤到你下班的時間。」

  「我也是沒關係。」

  方恆綠用細若蚊鳴的聲音這麼回應,一邊把稿子拿出來放在茶几上攤開。

  看見排版完成的紙頁上寫了不少紅字,陸時忍有點傻眼。

  「錯這麼多字?」

  方恆綠連忙搖手,解釋道:「不是的,我只是把錯別字的辨正方法補充在旁邊,看起來才會那麼多字。」

  「錯字的辨正方法?」陸時忍再度傻眼。

  「嗯,因為胡姊說你常錯的字會一錯再錯,老是記不住正確用法--」方恆綠口快,說了一半才意識到陸時忍的神情不太對勁,趕緊低頭道歉:「抱歉,我無意冒犯,我的意思是,那個……」

  「沒關係,我並不覺得被冒犯。」陸時忍揉著額角。「胡寧還說了我什麼?。」

  「她說你是個會進化的作者,每一本書都有進步。」

  頭幾本書寫成那樣,要不進步也很難。「還有呢?」

  「她說你不干涉編輯流程,是個難得的好作者。」

  其實不干涉編輯流程只是因為吵不贏胡寧。「嗯,還有呢?」

  「胡……胡姊看報表時,常常說只有你的銷售量讓她最放心。」

  不能賣的書她根本不會想出。「唔,還有呢?」

  「沒……沒有了。」

  「少來,她怎麼可能只說好話。快說下去,如果有被冤枉的部分,你說出來我才有機會澄清。」

  「那,那個,可是……」方恆綠吞了吞口水,愈來愈緊張。

  胡寧評論過陸時忍的話像空戰的砲彈一樣在方恆綠腦裡飛來飛去。

  這個不能講,那個不能說……「資源回收物」、「固執的大叔」什麼的,就算說出來不至於害那兩人友情破裂,也絕不會是方恆綠能對陸時忍開口的字眼。

  「快說,我就是要聽壞話,就是要聽難聽的。別怕,我不會讓她知道。」

  陸時忍口中不住催促,身體前傾,臉上帶笑,在茶几上托著腮幫,像是在欣賞方恆綠窘迫的樣子。

  被他那樣盯著看,原本就有些慌張的方恆綠更加慌張了。

  他在腦海中飛快地篩選過胡寧語錄裡跟陸時忍相關的內容,剔除掉人身攻擊、負面評價和苛求挑釁,再跳過剛才講過的那些好話,然後把最後剩下的部分一口氣說了出來:

  「胡姊說你大學時很受歡迎,換女朋友的速度快到遠近知名。」

  此言一出,陸時忍整個人瞬間結凍,好整以暇的笑容一下子僵住。

  「遠近知名?沒……沒到那種地步吧……」

  陸時忍向後倒進沙發裡,好像很不好意思似地伸手抹臉;抹了一下又一下,手掌下發出的聲音像呻吟一般微弱。

  「……」方恆綠雙手放在膝蓋上不敢亂動。

  「那個,恆綠。」

  陸時忍沒花多少時間就重新露出笑臉,只是耳朵還有點紅。他再度向前傾身,伸手放在方恆綠的肩上。

  「我們應該多聊聊。」

  「欸?工……工作的事嗎?」方恆綠一愣,覺得放在自己肩上的掌心很熱。

  陸時忍看著他的眼睛,另一隻手也搭上了對方肩膀。

  「跟工作相關的或是無關的都可以,總之,多聊一些胡寧不知道的事吧……」

       *     *     *     *     *

  陸時忍「多聊聊」的提議成效不錯。

  看似老成的方恆綠講起話來反而有種低於年齡的天真,一旦聊開了就有講不完的話題,從電影聊到音樂,從閱讀聊到運動,最後還分享起童年創傷。

  熱鬧的小攤子前,方恆綠在炒米粉堆冒出的氤氳熱氣間瞇起眼睛,用湯匙從碗裡舀起一塊豬血。

  「還有這個,這是豬血。」

  「這個豬血怎麼了?」

  「我小時候看它黑黑的不敢吃,我叔叔就跟我說,這個叫做黑布丁,一般的布丁是甜食,黑布丁則是專門煮湯用的。於是我釋懷了,吃得很開心……我一直到國中跟同學去逛夜市才知道它的真實身份。」

  接下來數日裡,只要一回想起那天方恆綠認真抱怨的樣子,陸時忍總會不顧場合地笑出聲音,很想也騙他一次看看。

  而在工作方面,兩人可算是合作愉快。

  比起專業卻稍嫌強勢的胡寧,方恆綠繼承了她快狠準的校對和抓蟲功力,對作者卻多了幾分尊重。

  新書印好那天,方恆綠不但親自把贈書送到陸時忍家裡,還對他鄭重致謝。

  「都是你的幫助才能讓這本書如期推出,讓我們度過無書可出的危機;我個人也向你學習到很多事情,真的非常感謝你。」

  兩人基本上算是私交不錯了,他擺出這副正經八百的樣子,讓陸時忍一時無法反應;都還來不及回話,只見他又從背包裡捧出另一本新書,紅著臉說「這本是我的,能不能請你幫我簽名」。

  雖然這種動作很失禮、很粗魯、很像喝醉的歐吉桑,陸時忍還是忍不住一把勾住方恆綠肩膀,一邊大笑一邊揉亂了他的頭髮。

  

  「你會習慣熬夜寫作是因為以前白天要上班,但現在不用上班了,加上你一個人住,白天也沒有什麼干擾,還是調整一下作息比較健康。」

  在方恆綠的殷勤關注(加上胡寧的高壓威逼)下,陸時忍的專職作家生涯算是上了軌道;每天上午十點開工,最晚不超過七點「下班」,除去吃飯休息打混恍神的時間,每天坐在電腦前敲鍵盤的時間只要有四到五個小時就可以了。

  從夜鶯漸漸轉型成雲雀,陸時忍對於自己目前的生活相當滿意。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不但體力和精神變好,規律的起居也帶來持續的效率,平日晚上以及週末假日還很有餘裕安排社交和娛樂活動。

  跟方恆綠合作的第二本書也快要寫完了。

  今天星期五,明天不「上班」。

  陸時忍關掉文字檔,用力伸了個懶腰,正打算敲MSN問方恆綠下班後要不要過來聊天看看影片什麼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

  睽違了近兩個月的沉重旋律是專屬於前女友的來電鈴聲。

  「Past the point of no return, no backward glances; the game we've played till now are at an end...」

  歌劇院的幽靈用美麗的聲音誘惑著克莉絲汀。陸時忍發了好一會兒呆才想起應該快點接電話。

  「喂?」

  「喂,是我。」

  她的聲音跟他故作冷靜的聲音一樣冷靜;只不過分開這些時間,這副嗓音聽進耳裡竟然已經有遙遠的感覺了。

  他無聲地嘆口氣,叫了她的名字。「雅郁。」

  「我有些東西還在你那邊,大概是包包、圍巾那些。」

  陸時忍轉頭看了看牆角的紙箱。「我知道,妳留下來的東西搬家時整理成一箱了,我幫妳送過去吧。或是要用寄的也可以。」

  對方沉吟了幾秒。「我可以去你家挑嗎?直接篩選一下,不要的我就不拿了,你順便幫我丟掉。」

  不可以,別來,一點都不順便。陸時忍拿著手機露出苦笑。雖說當時是和平地協議分手,但事實上他算是被她甩掉的。

  他也知道她並不是真的在乎那些忘了帶走的東西。她只是想來看看他過得有多麼不好──

  「好啊,看妳什麼時候要過來。」

  而他卻很想知道她過得好不好。

     *     *     *     *     *

  顏雅郁一進門,就知道屋裡還有其他人。看著來幫她開門的前男友,她真心覺得這男人在某方面膽小得要命。

  「這是哪位?」她看見了趴在客廳茶几前的方恆綠。

  「是我朋友。」

  方恆綠抬起臉,朝顏雅郁點頭微笑,說了聲「妳好」就又繼續埋頭貼稿;左手膠水右手美工刀,看起來忙得不得了。

  顏雅郁盯了他幾秒,才收回視線望向陸時忍。

  「欸,你頭髮怎麼變這麼長。」

  她皺眉挑剔的樣子一如往常──不,應該說是一如從前。陸時忍伸指撥開頰邊的頭髮,笑道:「會嗎?我覺得還好,冬天比較暖。」

  「遮頭遮臉不好看,你以為你幾歲啦?」

  她不客氣地下評論,陸時忍卻也沒生氣,帶她走到牆邊,打開了靠牆的電燈。

  「喏,就這箱,妳看一下。」

  「我想去那邊挑。」她伸手指了指沙發的方向。

  陸時忍歪頭看著她。「人家在工作。」

  「我沒關係的,請隨意。」方恆綠連忙出聲。其實他也只佔用茶几的一角而已。

  顏雅郁彎腰扳住紙箱作勢要搬,陸時忍只好搶先一步扛起紙箱,順著她的意思把紙箱搬到茶几上,讓她坐著慢慢挑。

  她直接坐在方恆綠旁邊。

  「阿忍,我想喝咖啡。」

  「咖啡豆和咖啡壺還在箱子裡,沒拆。」陸時忍是茶派的,咖啡只有她會喝──雖然都是他在煮。

  她笑臉盈盈地回道:「那就去拆吧,也給你的客人來一杯。」

  陸時忍嘆口氣,乖乖走進廚房去拆箱磨豆煮咖啡了。

  方恆綠把兩人的互動聽在耳裡,表面上不動聲色地繼續工作,心裡卻有點訝異陸時忍對前女友竟然一點辦法也沒有。

  把陸時忍支開後,顏雅郁立刻靠過來看方恆綠手上的東西。

  「你在貼什麼?」

  被襲來的溫暖香氣嚇了一跳,方恆綠下意識地有些退縮,但還是答道:「公司要用的稿子。」

  顏雅郁伸出一隻手指抵著下巴,動作自然得可愛。

  「為什麼要用貼的?現在不都可以用電腦做了嗎?」

  「因為是很舊的原稿要重製,再掃描多少會失真,所以錯誤部分必須用手工修改貼掉。」

  「唔……原來如此。你是出版社的人?是編輯嗎?為什麼編輯要跑到作者家裡加班?為了監視他?」

  警覺到對方態度中的敵意,方恆綠被這一連串質問問得背脊微顫。迎著她毫無笑意的眼睛,他小心翼翼地回道:

  「陸大哥最近的書是由我編輯沒錯,我和他在工作之餘也有私交;我今天只是應邀到朋友家裡聚一聚、聊聊天,順便做一點來不及完成的工作。」

  其實他是被拜託的。

  陸時忍在下班前打電話來說「我前女友要來,我怕尷尬,拜託你來陪我」,方恆綠拗不過他,只好把還在手邊的稿子打包過來,捨命陪君子。

  「那胡寧呢?」

  方恆綠不知道為什麼她要提起胡寧,但她眼中和語氣中的敵意確實在瞬間變得更加濃厚。

  「胡姊她也……」

  話還沒說完,就被顏雅郁輕聲截斷。她的聲音很好聽,說出口的卻是冰冷的指控。

  「你們這些編輯都一個樣,不把別人的人生當回事。」

  方恆綠又是一驚,忙反問:「為什麼這樣說?」

  「不是嗎?看到稍微能寫的人,就鼓吹他們辭職當作家,把人家的生活規畫弄得一團亂──你們呢?有書出就好了,哪管人家會不會因此養不活自己、找不到工作、成不了家、脫離社會常軌?」

  直刀直槍的攻擊讓方恆綠愣了一下。聽見廚房傳來磨咖啡豆的聲音,他鎮定地回道:

  「妳誤會了,我們不可能鼓吹作者離職;作者有自己的人生,他們要怎麼安排時間、用什麼態度看待出書這件事,都不是我們會去干涉的事。」

  兩人對話用的都是指稱代名辭──作者、他們、人家,但其實兩人話中所指的都只是那個在廚房磨豆子的男人。

  「你們是沒直說,不過又有什麼不同?」顏雅郁眼睛微微瞇起。

  「只不過是寫些不登大雅之堂的鬼東西,卻被你們捧得高高的,讓他產生不切實際的想像,以為自己可以靠這個賺錢;一天到晚打電話討論東討論西,害他魂不守舍;上班時熬夜寫書已經很扯了,後來甚至不顧身邊人的反對,把工作辭掉──」

  話聽到這裡,方恆綠已經知道對方只是在遷怒。她把跟陸時忍溝通失敗以致分手的責任全都歸咎到「編輯」這個職業的頭上了。

  當然也有可能夾雜了過去還是正牌女友時對胡寧的各種懷疑和嫉妒。

  然而,即使知道對方只是在遷怒,方恆綠也還是無法維持心平氣和的好風度。

  她說陸時忍寫的小說是「不登大雅之堂的鬼東西」。

  「妳看過陸大哥寫的小說嗎?」

  「我不看小說的,沒什麼營養。」

  方恆綠聞言深吸了一口氣,停了幾秒才又說道:「妳連看都沒看過,怎能說那是不登大雅之堂的鬼東西?」

  「你又知道我沒看過他寫的小說了?」顏雅郁反唇相譏,一點也不介意自己話語中的矛盾。

  「無論妳有沒有看過,把陸大哥的心血說成這樣,妳真的尊重他嗎?就算妳不喜歡他的小說,至少也目睹過他寫稿時的專注。」

  「那是白費力氣;我怎麼說他都不肯覺悟。」

  顏雅郁嗤之以鼻。那表情讓方恆綠無法想像陸時忍怎麼能跟她住在一起兩三年。她是一直都這樣長滿尖刺,還是因為分手了仍然心有不甘?

  他胸口燃起熊熊怒火。而他愈是生氣,語調就愈平和:

  「妳如果不曾尊重他的選擇,他又怎麼會在意你的反對?」

  「你懂什麼?那是我跟他之間的事──」

  「對,沒錯,一切都只是妳跟他之間的事。」

  方恆綠點頭附和,插嘴把話接下去:

  「他選擇放棄原本的生活、選擇堅持寫作這條路,而妳選擇反對他、看輕他、離開他。這些都是妳跟他的事,跟胡姊和我,或是他寫的那些小說,統統一點關係也沒有。」

  顏雅郁被堵得無法回話,只能杏眼圓睜地瞪著方恆綠。

  方恆綠知道她夠聰明,能聽得懂。他想了幾秒,又再補上最後一句。

  「陸大哥從沒說過妳半點不好。」

  當陸時忍端著兩杯咖啡走回客廳時,就看見顏雅郁勾著她的珠鍊包包,迅速從沙發上站起身。

  聽見他趿拉著拖鞋走近的聲音,她回頭看了他一眼,低低地說道:「我要走了。」

  「要走了?不是要挑東西嗎?還有咖啡……」

  顏雅郁低頭往紙箱裡匆匆一瞥,拎起一條圍巾捲進懷裡,丟了句「其他都不要了」,便逕自走向玄關處,穿上鞋、,打開門,頭也不回地離開。

  陸時忍看著大門被「砰」地關上,一臉疑惑地轉頭,正想開口,就見方恆綠像團離了包裝袋的麻糬一樣軟軟趴在茶几上,嘴裡喃喃唸著「又來了我又來了又被我搞砸了嗚噫噫噫噫」。

  陸時忍走過去,把手裡的兩杯咖啡放到茶几上,伸手搖搖方恆綠肩膀。

  「怎麼了?」

  「不行,我去追她!」

  被這麼一搖一問,方恆綠突然振作了;他從沙發上一躍而起,準備往門口衝去,卻被眼明手快的陸時忍一把抓住拉了回來。

  「我都沒要追了,你去追做什麼?」陸時忍啼笑皆非地把他按回沙發裡。「你們兩個不會是吵架了吧?」

  「也不算吵架。」方恆綠定義中的「吵架」必須拍桌摔椅大吼大叫才算數,剛才那樣頂多算是激烈的對話;但他還是非常沮喪。

  「只是初次見面,我卻對她說了很失禮的話……」

  「沒關係。」

  「沒關係?」方恆綠一怔。

  「你很有教養,一定是她先對你說了什麼難聽話。」陸時忍抓抓頭髮。「我本來應該代她向你道歉,不過她已經跟我沒關係了,我不想再幫她擔這種責任,老是背黑鍋也很煩吶。」

  「……」方恆綠一時說不出話,只是愣愣地看著陸時忍臉上的苦笑。

  不知為什麼,想像著面前這個男人一次又一次為女友的失言向朋友或長輩或其他人低頭道歉,他就覺得很捨不得、很不服氣、很不甘願。

  「所以你就放心向我抱怨吧,我們一起說她壞話。」陸時忍在他身邊坐下,笑著把桌上的咖啡杯推向他。

  看著手邊那杯冒煙的咖啡,方恆綠搖搖頭,悶悶地說:「你不會說她壞話的。」

  陸時忍失笑。「怎麼說?」

  方恆綠抬頭看他。「因為你很喜歡她……」

  即使尷尬到必須找人作陪也想見她、為她留著短頭髮、為她搬起不怎麼重的紙箱、為她把自己其實不愛喝的咖啡煮得這麼香。

  與方恆綠黑得美麗的眼睛對望,陸時忍心臟一縮,到了嘴邊的幾句說辭瞬間都變得很勉強、很像謊話。

  他想說「其實也沒那麼喜歡」,他想說「在一起久了到後來只是習慣」……但被方恆綠這樣注視著,他竟然猛然感受到遲來的心痛,覺得自己真的很喜歡她、很愛她、失去她讓他非常非常地難過。

  但是在這同時,陸時忍清楚地知道,即使能再重新選擇,他也不願意再留她在身邊。在他的記憶裡,她施加的打擊和傷害都比她曾給予過的陪伴和愛情來得鮮明。

  方恆綠的眼裡和臉上包含著很多種情緒,陸時忍不想解讀太深,單單表面上的不捨與擔心就夠他覺得溫暖甚至害羞了。

  他還在顏雅郁面前為自己理直氣壯地辯白。再想到這一點,陸時忍無比感激。

  他笑著揉揉方恆綠的頭髮。

  「反正都是過去的事了。」

     *     *     *     *     *

  「好了,剩下收尾半章,明天下午應該就可以傳檔給你。」

  坐在電腦椅上的陸時忍向後滑離桌面,站起身子伸了伸懶腰,左右轉著脖子。

  聽見那把老骨頭因為久違的伸展運動發出各種聲響,方恆綠有點煩惱地看著陸時忍。

  「你身上一直發出卡卡卡卡的聲音……」

  「窩電腦前工作的人這樣很正常吧?你們同事不會這樣嗎?胡寧說她常常背痛。」

  陸時忍一邊笑著說話一邊開始旋轉手臂,而它也不負期望地發出相似的卡卡聲。

  「也沒錯啦……我們編輯部前幾天才在團報瑜珈班。」

  「瑜珈有用嗎?」

  「三天打漁兩天曬網的話也只是治標不治本。」方恆綠拉了拉雙手手指。「我幫你按一按好嗎?會舒服很多。」

  「好啊好啊當然好--」

  陸時忍答得飛快,卻在看到方恆綠捲高袖子露出白皙的手臂時突然心跳加快,莫名其妙地有點彆扭。

  方恆綠沒有察覺到他的異樣,笑著指指臥室。

  「到床上去吧。」

  讓陸時忍趴平在床上後,方恆綠把拖鞋整齊地脫在床邊,半跪著膝行到陸時忍身邊,伸腿跨過他屁股,懸著身子跪在他後腰處。

  「放鬆喔。」

  「好……喔!嗚呃!喝!啊!」

  想像中的溫存揉捏沒有如預期般降臨。

  從肩頸之交沿著脊椎一路往下,方恆綠兩掌交疊、雙臂筆直,用全身力量像打樁似地在陸時忍背上按壓。

  陸時忍整個人陷進床舖裡,嘴裡的哼嗚聲和骨節相連處發出的格格聲極有節奏地配合著背上的每次受力一同響起。

  「這樣會太用力嗎?你背後整個都很緊。」

  「不會……好舒服,我等一下應該可以成功做個完美的後橋背摔。」

  「那我繼續囉。」方恆綠笑了一下,分開雙手改壓為捏,針對陸時忍肩背和後腰幾處肌肉進行按摩。

  方恆綠手勁很足,揉按到的又都正好是最痠痛最緊繃的部位,陸時忍被按得又痛又舒服,又癢又愉悅,一開始還嘻嘻哈哈地發出各種怪叫,到後來只能哼哼唧唧地呻吟著任人宰割。

  「嗚就是那裡,對對對那裡特別痠……啊啊……嗯……」

  「你不要發出怪聲音,沒那麼誇張吧。」身下不時傳來的銷魂呻吟讓方恆綠微微臉紅。

  「因為你技術太好了……」陸時忍幸福地長嘆一聲,問道:「你學過按摩嗎?怎麼按得這麼準。」

  「久病成良醫,我也是文字工作者啊。」

  方恆綠一面回答,一面在陸時忍後頸處摸索揉捏,又找到一塊特別僵硬的肌肉。

  「唔,唉唷!欸……久病成良醫,可是你沒辦法自己按摩到背後吧。」

  「肩膀脖子還可以,背後就真的沒辦法。」

  說到底他這手功夫也只能嘉惠旁人,治不了自己。

  「那你背痛的話怎麼辦?」

  方恆綠聲音裡有笑意。「也只能拉拉筋,或是拿顆網球放在地上,人再躺上去,自助按摩。」

  想像著方恆綠躺在地上移動著身體用網球按摩背部的樣子,陸時忍噗哧一聲笑了出來,接著就遭受另一波揉捏攻擊,笑聲立刻變成高低起伏的哇哇叫聲。

  

  按摩服務告一段落時,陸時忍已徹底化為一攤爛泥;這時如果隨便找個瓶子把他塞進去,他應該會馬上變成瓶子的形狀。

  方恆綠從他身上離開,下床蹲在床邊,湊過臉來問道:

  「還有哪裡會痠嗎?或是有什麼地方不舒服?」

  陸時忍維持著舉手投降般的趴姿,軟綿綿地回道:

  「沒有沒有都沒有……」

  「那怎麼還趴著不動?」

  「我在享受被虐後的餘韻。」

  「又說成這樣。」

  「真的很舒服,我現在不想動啊……」

  陸時忍眼睛瞇得細細長長,上下眼瞼拉出的兩道縫隙裡裝滿了慵懶的笑意。

  見他這副毫無防備的懶散樣,方恆綠忽然不好意思起來,覺得自己離他太近了點,便向後退開,抱著膝蓋坐到地上。

  陸時忍最近愈來愈常找他來聊天。他也發現陸時忍不喜歡出門,待在家裡似乎比在外面自在許多。

  既然他說按摩很舒服想要多躺一下,那就讓他躺吧。

  陸時忍在床上耍懶,方恆綠不知道自己現在能幹嘛,只好仍舊坐在地上,歪過頭把臉靠上膝蓋,陪著他發呆。

  「恆綠。」

  相對無言了片刻,陸時忍開口叫他。眼睛和聲音都還是那樣懶洋洋的,也都還帶著笑。

  「什麼事?」

  「胡寧跟我說,我現在是專職作家了,新生活也步上軌道,可以試著加快寫作速度,最好是一兩個月就能出一本書。」

  「唔……」

  「你不贊成對不對?我可能也做不到每個月都交稿。」陸時忍看著方恆綠若有所思的神情,笑道:「我想聽聽你的意見。」

  這兩個月間,方恆綠已經把陸時忍所有作品都看完了。他認真地想了一下,回道:

  「我的想法跟胡姊不一樣。我覺得與其加快寫作速度,不如挑戰長一點的篇幅,把書做厚,甚至是把故事拉長成好幾本也可以。」

  陸時忍並不搭腔,只是靜靜看著對方,等待進一步的說明。

  方恆綠果然接著說道:

  「你之前的作品雖然都是單本完結,但已有共通的世界觀及故事氣氛,選幾個受歡迎的配角來發揮,就可以讓你的新舊作品有連貫感。

  「分集的小說雖然有銷售上的風險,但是你有實力,而且也累積了一定數量的讀者群,我想基本盤應該不成問題;再來就靠故事內容,漸入佳境。」

  「你分析的跟胡寧完全不同呢。她說單本完結的故事對新讀者來說比較沒有壓力,書別寫太厚,價格也可以成為銷售優勢。」

  「她是把握現在,我是放眼未來。」

  方恆綠不直接否定胡寧的提議,而是提出更多論點支持自己的看法:

  「當印量夠大的時候,在某個範圍的頁數內,書做得愈厚,印刷成本所佔的比例會愈低;售價因頁數增加而提高的話,你的稿費也會比較多。

  「所以比起寫得快,我還是覺得能寫得多比較好--當然如果寫得又快又多就更好了。

  「至於胡姊說單本完結的問題,其實也可以在系列故事中設計段落,讓每一本書都有完整起承轉合的情節,比如說像哈利波特……你笑什麼?我說錯什麼了嗎?」

  陸時忍笑得見牙不見眼,隔了幾秒才答道:

  「雅郁她以前常唸我,說寫這些東西也不見我出名,怎麼不像J. K. 羅琳那樣寫個哈利波特出來瞧瞧。」

  「哈利波特哪是隨便寫得出來的……不過她也沒看過哈利波特吧。」

  那張閉著眼睛的笑臉讓方恆綠微微心軟,忍不住偷偷酸了顏雅郁一句。

  「她有看過電影。」陸時忍還在笑,眼睛索性不睜開了。

  「我說的是書。」方恆綠愈講愈有氣。

  聽見方恆綠氣鼓鼓的聲音,陸時忍只是笑,隨口「欸」了一聲,也不知是在回應還是在敷衍。

  對話到此中止,兩人再度陷入沉默。

  當方恆綠以為陸時忍睡著了的時候,後者忽然又露出微笑,像說夢話般低聲說道:

  「真好啊這樣……這樣真好。」

  「什麼真好?」

  陸時忍笑意加深,這下連笑容都像在作夢了。

  「有人陪著,還跟我聊我寫的小說,真的很好……」

  他這句話愈說愈慢、愈說愈小聲;方恆綠看著他,發現自己的呼吸也不由自主跟著愈來愈輕、愈來愈淺。

  而心跳則愈來愈快、愈來愈響。

  這次陸時忍真的睡著了。

  方恆綠輕手輕腳地站起身,拉來棉被替他蓋上。

  調暗電燈後,方恆綠在床邊站了好一會兒,才敢伸出手輕碰一下陸時忍額前那因留長而微捲的頭髮。

     *     *     *     *     *

  方恆綠連著幾天都魂不守舍。

  他從來沒交過男女朋友,不知道兩情相悅的交往是什麼感覺;但他以為自己很明白喜歡一個人的心情。

  小學時喜歡過隔壁班的漂亮導師,高中時喜歡過能說善道的社團學長。

  性別或是年齡什麼的,對他而言從來不是問題。

  天天都期待能見面,說上幾句話就很開心;睡前想著那個人的臉,就能忘掉白天的種種不愉快,期待著夢境入睡。

  他對陸時忍也有類似的心情;可是遠遠不止那些。

  能見到面、能說上話、能用MSN聊天,都是愉快的事;但他又常常在談笑間生起鬱悶的感覺。

  睡前想起陸時忍的臉,也無法像小時候暗戀別人時那樣甜笑著閉上眼睛了。他會愈想愈清醒、愈想愈苦惱,在一個個失眠的夜裡反覆確認自己對那張笑臉和那副嗓音有多麼迷戀多麼渴望。

  梳頭髮的時候會想起陸時忍揉亂過自己的頭髮;一看見自己的手就會想起他曾用這雙手為陸時忍按摩。

  那次見面之後不過才幾天,方恆綠已覺得度日如年,每天都在水深火熱的煎熬之中。

  原來他真的沒有談過戀愛,原來這才叫真正的喜歡。

  「恆綠,這你的。」采柔把一疊稿子遞了過來。

  方恆綠伸手接過還帶著餘溫的書稿。這是陸時忍新書的一校稿,美編排版完成後馬上列印出來,熱騰騰地直送到府。

  不行,工作來了,這是陸時忍的書,無論於公於私都應該要振作。他用力甩甩頭,雙手在自己兩邊臉頰上各拍了一下。

  「幹嘛掌嘴?」

  胡寧不知何時站在桌邊,把方恆綠嚇了一跳。

  「我我我只是有點睏……」

  「睏啊?那糟糕,這個會讓你更想睡。」胡寧把另一疊稿子放到他面前。

  「這是……吳教授那本書?還在三校?」一看書眉,熟悉的書名讓方恆綠詫異不已,這吳教授也太會拖稿了。

  而且明明已是三校稿,照理說應該沒多少地方要修改,這份稿子側面卻貼滿了長長短短的便利貼,整疊拿起來活像一柄超大羽毛扇。

  「他又加了一大堆東西,這下要做到四校了,你多擔待。」

  胡寧說著在方恆綠肩上拍了拍;他疑惑地回望她。

  「吳教授不是還給采柔負責了?」

  胡寧雙手交抱在胸前,微笑道:「是啊,不過吳教授指定要你看,他說你二校挑出很多他沒注意到的問題。」

  「好吧……」既然被指名就沒話說了。方恆綠認命地接下任務。

  「你現在在忙什麼?可以先交給我。」胡寧探頭探腦。

  方恆綠把陸時忍的書稿拿給她。

  「這個,陸大哥的新書,我還沒開始看。」

  「嗯,一校我來看,你再和陸時忍分著看二三校。」

  分配好工作之後,胡寧抱著陸時忍的書稿翩然離開,看起來心情非常好。

  方恆綠望向眼前紅字連篇的書稿,「治絲而益棼?求簡而愈繁?以『體』『用』二面相探討近代中文學習方式之演變與流弊」。

  雖說工作就是工作,但在面對枯燥的工作時,心情還是比面對有趣的工作時差得多了。

  耳裡聽見胡寧一路哼著歌回座位,方恆綠不由得感到羨慕又嫉妒。

  

  接近下班時,胡寧拿著陸時忍的稿子走了過來;相對於還在座位上努力奮戰的方恆綠,她臉上的笑容顯得格外輕鬆愜意。

  「恆綠恆綠。」

  「幹嘛?」

  「陸時忍的新作我看完了。」

  「很好很好,快拿去請美編出二校。」他頭也不抬地敷衍著。

  「不是啦,我想先讓你看一下。你看一下,看一下嘛!」

  胡寧鍥而不捨的搖晃和叫喚讓方恆綠不得不從聚精會神的狀態下抽身;他抬頭望向她,感覺像是在街頭遇到了難纏的推銷員。

  「怎麼了……呃,胡姊,妳笑得好誇張。」

  「沒事沒事,你看一下這個,這個角色。」

  胡寧把手上的稿子擠到方恆綠胸前。他慌忙接好書稿,只見胡寧在自己身邊蹲了下來,臉上的笑已經變成賊笑,眼彎眉垂,毫無半點端莊犀利的氣質。

  「這個角色好像你。我有叫采柔她們看幾段,她們也覺得很像。」

  方恆綠先是一呆,接著反問道:「真的嗎?為什麼?哪裡像我?」

  「全部!從長相到個性到說話方式都超像你的,連名字都搭得起來;陸時忍對你觀察入微啊!我敢打賭他根本就是拿描圖紙照著你描──」

  話說到一半,胡寧發現方恆綠臉紅了。不只是臉,脖子和耳根也是紅的。

  「真……真的有那麼像嗎……」方恆綠微垂著頭,聲音變得很虛弱。

  胡寧見狀也尷尬起來。她雖然喜歡鬥嘴抬摃,但對方一旦展現出認真的態度,她就完全沒轍了。

  見他緊抓著稿子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樣,活像是她在欺負他似的。

  「……呃,那個……欸嘿嘿,陸時忍這次錯字變少了,好難得……總之這本還滿有趣的,你要不要看?」

  見方恆綠點頭同意,胡寧鬆了口氣,在他肩上輕拍兩下之後就躡手躡腳地逃離了現場。

       *     *     *     *     *

  晚上七點左右,陸時忍正準備出門吃飯,門鈴響了起來。

  打開門,站在門外的是方恆綠;不知是不是因為天冷的關係,他臉頰看起來紅紅的。

  「恆綠?怎麼喘成這樣?」

  「我停好機車……用跑的過來。」

  「你可以先打電話啊,我差點就要出門了。」

  「我……我手機忘在公司了。」

  「這樣啊?你難得會忘東西。不過用跑的剛好趕上,一起去吃飯吧!你想吃什麼?」

  意外出現的陪客讓陸時忍心情極好,他推翻了隨便解決晚餐的念頭,打算跟方恆綠好好吃頓飯。

  方恆綠沒有回答問題。他吞了口口水,雙手撐在膝上喘氣,抬臉仰望著陸時忍。

  「我看完你的新作品……」

  「這麼快?那要先進來把稿子放下再出去吃嗎?」

  「我沒有帶稿子來。」

  聽見他這麼說,陸時忍訝異地笑了出來。

  「你今天怎麼了?忘了拿手機又忘了帶稿子,還跑得這麼急,看來是專程來陪我吃飯的。」

  「不……不是的。我有話想跟你說。」

  方恆綠又喘了口氣,慢慢站直身子,眼光一直定在陸時忍臉上沒有移開。

  那雙漆黑的眼珠不知為何溼潤潤的,直望過來的視線讓陸時忍胸口一跳,很想就地找個掩體藏匿起來,躲避那種被看得無所遁形的感覺。

  方恆綠是個認真的人。今天的他又比平時更加認真。

  他想說些什麼?陸時忍被感染得有點緊張。

  「你有什麼話想跟我說?」

  「你寫的袁永青,是我嗎?」

  袁永青是陸時忍這本新作中的重要配角,胡寧說寫得很像方恆綠的就是這個角色。

  被他這麼一問,陸時忍有點不好意思,但還是直接承認:

  「是從你身上取材沒錯。因為只是想寫個個性像你的角色,抱歉沒有先問過你,你不喜歡的話我可以修改……」

  「不用,沒關係。」方恆綠用力搖頭,接下來的話卻問得更加急迫:「所以你覺得我的個性是那樣的?」

  方恆綠雖然急迫,卻沒有半點責備的意思。面對他這種態度,摸不著頭腦的陸時忍也只能照實回答「沒錯」。

  陸時忍筆下的袁永青是個正直的人,與心術不正的女配角是兒時舊識。他雖雖然深愛著她,卻始終害怕她知道,無法對她表白。

  他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嚴辭勸阻她、親手打擊她,然後一次又一次在她窮途末路時隱瞞身份伸出援手。

  陸時忍心目中的方恆綠就是這樣的個性,認真、正直、不徇私,非常非常地溫柔,但是又非常非常地彆扭。

  「可是……」方恆綠更急了。「可是我不是那樣的。」

  「那是哪樣的?」

  「我……我不會對喜歡的人疾言厲色,不會想要打擊或阻止他。」

  見陸時忍點頭,方恆綠接著又說道:

  「還有,我如果喜歡上一個人,不會怕對方知道。」

  他臉上遲遲不退的紅暈和說話時鄭重的神態都讓陸時忍因心動而感到心慌,但他也只能繼續點頭,表示知道了。

  方恆綠還在急切地辯白著:

  「我喜歡的也不是女孩子……」

  某種預感在此刻襲上心頭,陸時忍耳朵脖子都發熱;他不敢搭腔,吸進胸膛的一口氣也不敢再吐出來,只能杵在原地等方恆綠說出那句話--

  「……我喜歡你。」

       *     *     *     *     *

  這話說來可能有點自戀,不過陸時忍從十歲到三十歲間,的確有許多次被人示愛的經驗。

  本來話多的鄰家女孩突然變得沉默;本來文靜的同班同學突然變得囉嗦。本來強悍的學姊突然變得羞赧;本來客氣的同事突然變得嬌慣。本來勾肩搭背的哥兒們突然一碰到手臂就生氣;本來冷若冰霜的高嶺之花突然藉著酒意輕輕偎過來。

  反覆幾次之後,不要說前來告白的對象私下琢磨得多煩惱、暗地計畫得多周密,連陸時忍自己都漸漸能從氣氛的變化裡掌握到那種有事即將發生的感覺。

  面對不想交往的對象,他也因此有許多防患未然的方法──非到必要,他實在不願意讓事態發展到必須挑明了接受或拒絕的那一步。

  比如說一路裝傻,比如說故意打哈哈,比如說在氣氛轉變的瞬間早對方一步扯開話題甚至是找個藉由迅速逃離現場。

  夠聰明的人就會明白,夠瀟灑的人就會放棄。

  他不是沒有被同性示好過,有時拒絕同性比拒絕異性更容易;但面對著從頭到尾都一樣認真的方恆綠,陸時忍的這項絕活卻絲毫沒有用武之地。

  他從沒想過方恆綠會是同志,更沒想過他會對自己動情。

  方恆綠顯然也沒仔細想過,他是一時心緒激動才會脫口告白,這種模式的曖昧氣氛只要眼明手快就可以馬上驅散。

  陸時忍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事。

  擺脫困境的方法那麼多,他卻像個等著領獎狀的小學生一樣呆站在那裡任方恆綠把話說完──很有可能是中年失勢,太久沒有向外發揮魅力,以致一時忘記被告白時該做的緊急應變措施。

  明明有好幾次打斷的機會,明明就可以一把拖走他再堵上一句「走走走先去吃飯我餓死了」……現在卻只能兩個人卡在玄關,你看我我看你,大眼瞪小眼。

  說出那句話之後,方恆綠看起來沒有剛才那麼激動了;他緩緩順了呼吸,一雙眼睛還是直勾勾地看著陸時忍。

  事情演變至此,反倒是陸時忍陷入了to be or not to be的矛盾漩渦中。

  他驚訝自己沒辦法立刻開口拒絕,更驚訝自己骨子裡其實根本不想拒絕--愛情就是這麼麻煩,只有黑的跟白的,拒絕了就沒有了。

  趕稿時的早餐和雞湯、吃飯時有一句沒一句的閒扯淡、對小說的討論與建議、週末夜裡的按摩及陪伴。拒絕了就沒有了,他很捨不得。

  「恆綠。」

  只那麼一瞬間,陸時忍想伸手把方恆綠抱進懷裡,試著吻他、撫摸他;如果滋味不錯,就表示他或許可以接受同性,也就不必開口拒絕他其實很不想拒絕的告白。

  也幾乎是同一個瞬間,陸時忍就意識到自己那一點念頭是多麼卑鄙無恥骯髒齷齪。不可原諒,令人唾棄。

  方恆綠還在看著他;臉頰依然是微微紅著的,清澈的眼裡也依然沒有一點猜疑或畏怯。

  「恆綠,我……」

  陸時忍整頓心思重新開口,肚子卻在此時發出明顯的響聲;見方恆綠忍不住偷笑,他也跟著笑了,順著語氣說道:「……餓了。」

  方恆綠退出門外,右掌貼上自己扁扁的腹部。「我也滿餓的。中午只吃麵包,剛才用跑的過來好像更餓了。」

  「那先去吃飯吧,你想吃什麼?」陸時忍又問了一次,一邊順手關門鎖門。

  「快炒?我剛才找停車位時看到他們冰櫃裡有新鮮的蚵仔。」

  「好,就吃那家。」

  兩人對話的氣氛一如平常,陸時忍心裡七上八下的吊桶一個接一個平安落地。

  看來方恆綠也想當作沒這回事。很好很好,這樣最好,就讓一切回到半個小小時前,他們之間什麼也沒發生。

  抬起的手臂硬生生停在半空,收回時徒勞地捏了捏拳頭。

  他若不講,我也不提。

  雖然下定了決心,陸時忍卻無法像平時那樣搭上方恆綠肩膀,推著他一起前進。

     *     *     *     *     *

  產地直送的牡蠣與薑絲豆豉同炒,鮮美的香味格外刺激食欲;陸時忍發現方恆綠比平常吃得快了些。

  「老闆娘,再來兩碗白飯,謝謝。」

  陸時忍舉手加點白飯,回過神來,見方恆綠正抬眼看著他的手。

  「怎麼了嗎?」

  「你的手……比我想像的小。」

  陸時忍微微一愣,笑道:「還好吧?會嗎?」

  他個子比方恆綠高,照理說手也應該比較大。聽方恆綠這樣說,他先是愣了一愣,接著竟有種不服氣的感覺。

  「比比看。」於是他做出了幼稚的行為。

  兩人左掌貼著右掌,方恆綠的指尖還真的比陸時忍的高出一點點。

  「看吧。」方恆綠微微一笑。

  陸時忍更不服氣,堅稱手掌下緣沒有對到,往上又挪了挪,硬是取得了齊頭式的平等,還不忘用自己的中指把方恆綠的指尖再壓低一點。

  「你太賴皮了。」方恆綠移動中指閃開他的壓迫。

  兩隻手指展開戰爭,陸時忍在方恆綠指節側面摸到粗糙的硬皮。

  「你中指上有繭。」

  「寫字的繭啊。」

  「難怪你字漂亮……好啦!你看,你是手指長而已,我的手掌還是比你大。」

  成功把對方的手指扣住後,陸時忍收拾起受創的自尊心,下了個滿意的結論。

  「哪有這樣耍賴的。」

  方恆綠收回右手,重新拿起筷子,一邊搖頭嘆氣,一邊夾了一顆牡蠣丟進嘴裡。

  熱騰騰的兩碗白飯送上來,陸時忍把其中一碗推向對桌,看著方恆綠垂眼專心扒飯的樣子,覺得很可愛。




  吃飽飯之後,方恆綠說要趕回公司拿手機,跟陸時忍在快炒店門口道別,便逕自邁著大步跑了開去。

  目送他快步跑走的背影直到轉過街角,陸時忍拉攏衣襟,轉身往反方向走,心情好得想哼歌。

  「被方恆綠喜歡」讓他覺得很高興。

  如果不必想辦法拒絕也不必改變相處模式,沒有人會討厭被喜歡,更何況對象是個可愛的傢伙;單純地接收好意是多麼沒有壓力的事。

  只走了幾步,陸時忍忽然覺得不太對。

  被喜歡很開心、不必拒絕很輕鬆、當作沒這回事很自在……這些都是他自己的想法。那方恆綠呢?

  陸時忍很清楚方恆綠是多麼認真的人。即使剛才的告白是衝動行事,蘊含在其中的心意也絕對不是什麼應該被隨便打發的東西。

  想像著他是懷著什麼心情跑來按響自己家的門鈴、懷著什麼心情故作無事地一起吃飯聊天、又是懷著什麼心情背轉過身跑著離開,陸時忍心裡一悚,幾乎要冒出冷汗。

  他也許會覺得被嫌棄,也許會覺得被敷衍,也許會傷心難過,也許會陷入悔恨的情緒。

  陸時忍抬手打了自己一巴掌,轉身朝著方恆綠離開的方向飛奔而去。

     *     *     *     *     *

  若說上星期的方恆綠魂不守舍,那麼這星期的他就只能用行屍走肉來形容。

  那天跑去告白的確是一時衝動,雖說沒什麼後悔的情緒,但他著實非常感謝陸時忍願意用渾若無事的態度來對他。

  他也不是沒嚐過被拒絕的滋味。

  唉呀謝謝你,可是你年紀太小了,現在應該專心唸書,別想太多唷。

  喜歡我?有沒有搞錯,不想交女朋友也別拿我開這種玩笑,以下犯上啊你。

  愛情就是這麼簡單,只有黑的跟白的,不正面回應,那就是拒絕。

  同樣都是拒絕,比起推托和否定,陸時忍那樣的反應好得多了。方恆綠有點神經質地反覆拉扯著雙手十指。

  在他說出「我喜歡你」時,陸時忍的表情嚴肅、眼神專注,幾乎跟他一樣緊張。方恆綠心想那樣就夠了,他的心意確實傳達給對方了。

  在被同性告白之後,陸時忍還能不帶偏見、不顯尷尬地跟他一起吃飯聊天,對他來說更是想也沒想過的溫暖待遇。

  不過……這幾天下來,方恆綠還是忍不住會想,要是再蘊釀久一點就好了。

  那天的告白根本是亂七八糟,他還有很多很多話想跟陸時忍說。

  他想告訴他自己很喜歡他的小說,無論於公於私都很幸運能跟他相處合作;想告訴他第一次見面時就覺得他很帥,覺得他離職搬家斷然分手的決心令人敬佩又折服;還想告訴他說他講話的聲音很好聽,笑起來眼睛瞇瞇的樣子很迷人,身上乾淨的味道很好聞,骨節明顯的雙手很有男子氣概。

  方恆綠左手貼著右手,想起那天吃飯時幼稚的比手掌遊戲,眼角比臉頰紅得更快。

  不夠啦,不夠。光是心意傳達給對方根本不夠。就算把想說的話都說完了也不夠。

  要是能被接受就好了,要是能得到回應就好了。要是那聲音那笑容那味道那雙手都專屬於自己就好了。

  唉。

  方恆綠把額頭靠向桌面。吳教授的四校稿又畫了滿滿的紅線。

  「恆綠怎麼了,失戀啊?」

  胡寧走近他背後,開了個精準的玩笑;方恆綠噎了一噎,垂死天鵝般吐了口長氣,說「對啊」。

  明明是自己起的話頭,聽見答案的胡寧卻震懾得倒退三步,喃喃道:

  「我錯了,我不該開這種玩笑,聽你說失戀感覺像是聖女進酒店一樣奇怪……」

  「沒禮貌。」方恆綠撐起身子橫過一眼。

  「哈哈。」胡寧肅正態度,回到主題,結果又是哪壺不開提哪壺──「陸時忍回二校了沒?」

  「還……還沒。」

  「奇怪,這次怎麼那麼慢,都快一個禮拜了。你有聽他說過什麼嗎?還是最近他在忙別的事?」

  「我不知道,我這幾天沒跟他聯絡。」

  聽見陸時忍三個字,方恆綠心虛氣也虛。

  上星期他衝動告白,回家想了一夜,愈想愈惱羞,短時間內根本就不敢見陸時忍;隔天輸出完成的二校稿還是叫快遞送去的。

  「打個電話問問他,催一下,合約我也準備好了。」胡寧下了指示。

  「……我打?」

  胡寧似笑非笑地在他頭上摸了摸。「當然是叫你打,不然我是在自言自語嗎?」

  工作需要,方恆綠再怎麼彆扭也只好拿出手機撥電話了。

  「你已經把他的電話存在手機裡啦?唷唷還設了快速鍵……」

  「妳走開啦!」

  

  結果陸時忍的手機撥不通。不論重撥幾次或是隔一陣子再撥,都是相同的語音訊息:「您所撥的電話未開機,請稍後再撥」。

  換用胡寧的手機和公司電話撥過去,結果也是一樣。

  「怎麼回事?手機掉了還是怎地?」胡寧闔上自己的手機蓋,皺起眉頭。「最近天氣冷,難道他一個人住出了什麼事……」

  方恆綠也是心驚膽跳。陸時忍家裡沒裝市話,對外聯絡全靠手機和網路;不但手機撥不通,MSN或社群網站上也是好幾天沒露臉。

  一開始方恆綠還以為陸時忍是在躲自己,現在一想到其他可能,擔心的情緒立刻阻斷了所有風花雪月的胡思亂想。

  這邊胡寧還在自言自語。「不過二校稿快遞送去時有人簽收……唔,但也快一個禮拜的事了。」

  「我直接去他家看看?」方恆綠心臟怦怦亂跳,馬上站起身,拿好了鑰匙包包和外套。

  「好好好,快點去,對了這個順便帶著。」

  胡寧一邊說話一邊小跑步回自己座位,拿了個薄薄的紙袋過來交給方恆綠。

  「這是?」

  「新書的合約。這次稿費調高了2%,其他都跟以前一樣。一式兩份都要簽,一份給他,另一份帶回來。」

  「……」

  方恆綠知道自己關心則亂,但他還是很驚訝胡寧冷靜現實的作風。

  他實在也沒多餘的心思去指責她冷血什麼的,啞口無言地看了她兩秒,伸手接過紙袋就往門外跑。

  「騎車小心喔!」

  她的叮嚀聲傳到門口時,方恆綠已遠離辦公室,跑到走廊另一頭的電梯間裡了。

  留下胡寧站在他的座位旁邊,一手摸臉一手撫胸,面容微顯煩惱。

  那個臭阿忍在搞什麼飛機?如果不是老闆等一下要帶外賓來公司參觀,她也很想跟方恆綠一起去看看究竟出了什麼事。

  今年入冬氣溫變化真的太劇烈了。

  想起最近頻傳的獨居老人猝死、青壯人士突發心肌梗塞等新聞,她本來微蹙的眉皺得更深,纖細的肩膀靠向OA隔板,整個人頗有西子捧心的淒美韻味;讓來維修影印機的工作人員紅著臉多看了好幾眼。

     *     *     *     *     *

  方恆綠停好機車後,一手抓著紙袋一手挾著包包,邁開大步跑向陸時忍租賃的公寓;管理員早就看熟了他的臉,問都沒問就讓他進門。

  陸時忍家住四樓,電梯在五樓,還在往上升。當方恆綠正慮是否要像上次那樣用跑的上樓時,滿頭白髮的管理員伯伯忽然向他搭話。

  「年輕人,今天還是來找你那朋友啊?」

  「是的。」方恆綠點點頭,伸手按下電梯鈕。

  「我好幾天沒看到他嘍!不知道在忙什麼……對了對了上次他有份快遞我簽收了,貼了好幾天的條子叫他來領,也一直都沒來……」

  管理員伯伯一面說著,一面彎腰到櫃台下面翻找,拿出一個包裹。

  「你幫個忙,順便拿上去好嗎?」

  方恆綠一看那包裹,簡直就要昏倒了--那不就是自己上星期請快遞送來的二校稿嗎?原來是管理員簽收的,陸時忍竟然都沒來領取?

  他吞了吞口水,從管理員伯伯手裡接過包裹,心裡做了最壞的打算。電梯抵達一樓之前,他向管理員問了鎖匠和警察局的電話。

  「問這電話幹什麼呀?」管理員伯伯一頭霧水。

  「沒事,謝謝您,我上樓了。」

  方恆綠揮揮手進了電梯,沒有多講什麼。除了怕嚇著老人家,也怕再給自己增添更多驚懼。

  出電梯之後急急跑向走廊盡頭,陸時忍租的小公寓位在採光良好的最邊間。

  方恆綠深吸一口氣,抱緊了手裡的紙袋和包裹,用顫抖的手指按下門鈴。門鈴的啾啾聲響從門內傳出來,他豎耳細聽,隱約聽見一串細碎的腳步聲往大門奔近。

  還--還活著!門都還沒打開,方恆綠就高興到腳軟;聽見開鎖的聲音時,他差點要跪下來感謝上蒼了。

  「誰呀?」

  大門霍地拉開,迎出來的卻是個陌生的女人。

  方恆綠先是一怔,隨即反應過來,禮貌周到地朝對方微微欠身,問道:「陸媽媽午安,請問時忍大哥在嗎?」

  來開門的正是陸時忍的母親。她一見這年輕人長得漂亮又有禮貌,心情就愉快起來,一邊讓方恆綠進屋,一邊咯咯笑著說:

  「在喏當然在,他變這樣還能跑去哪?啊不過你怎麼知道我是他媽媽?他搬到這裡之後我還沒來過……」

  陸時忍的聲音陰惻惻地響起:「妳當然是我媽,不然妳這把年紀看起來難道像我妹嗎?」

  「你馬卡差不多咧!」

  陸媽媽回頭罵人,音量提高雙手插腰,剛好完全擋住方恆綠的視線。他只知道陸時忍人在客廳。

  眼見陸媽媽正要發飆,方恆綠按下急躁的心情,笑著打圓場:

  「因為您跟陸大哥長得像啊!身材修長,鼻子又挺,眼睛笑起來彎彎的很好看,一看就知道是母子。」

  被這麼順水推舟地一捧,陸媽媽果然怒氣全消,一陣咯咯咯咯笑得花枝亂顫。「真的齁!我跟阿忍真的有像齁?小孩子就是不能偷生嘛!」

  「媽,幫忙泡杯茶吧……」

  陸時忍的聲音這次多了點無奈。方恆綠微一探頭,終於從沙發背面看見他冒出一點點的頭頂。

  「好啦好啦。」陸媽媽輕哼一聲,招呼方恆綠「啊你隨便坐」,就轉進廚房去煮水泡茶了。

  她一轉身,方恆綠立刻衝向沙發;還來不及坐下,就被陸時忍的樣子嚇得半晌說不出話來。

  「恆綠。」

  陸時忍苦笑著叫了他一聲。

  其實看到來應門的人是陸媽媽,方恆綠就猜到陸時忍可能是受傷或生病了;但他還是想不到會傷成這個樣子、傷在這種地方--

  「怎麼了……這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會這樣?」

  聽見方恆綠顫抖的問句,陸時忍伸手摸了摸矇在自己雙眼上的紗布。紗布下方還覆著保護用的金屬罩子。

  「出了個小車禍,其他地方沒有大礙,就是傷到眼睛。我看起來很慘嗎?」

  陸時忍靠坐在沙發一角,頭髮很亂,滿是鬍渣的臉上除了已結痂的大小擦傷外,還留有幾處不甚明顯的青紫。或許是因為看不到的關係,他身上的運動服裡外穿反了。

  但這種種狼狽都不如那遮眼的紗布來得觸目驚心。

  方恆綠抿一抿嘴,收拾起心酸心疼等種種情緒,慢慢在陸時忍的對面坐下,問道:

  「什麼時候發生的事?眼睛……醫生怎麼說?要多久才能拆紗布?」

  他措辭很小心,但陸時忍知道他真正想問的是「以後還能看見嗎」「會不會就這樣失明了」。

  猜測著對方此刻臉上的表情,陸時忍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輕鬆、態度開朗:「就是上次我們……我們吃快炒那天,我在回家路上的那段上坡處被摩托車撞到,車速不快,但角度太準……」

  「啊他就被撞到反過去,掉到那個斜坡下面的花圃裡啦,流好多鼻血,眼睛還去撞到圍在花圃旁邊的磚頭牆,你說是不是很註死?兩顆眼珠都跑掉了裝不回去,醫生說要快點開刀塞假的進去,不然搞不好以後看不見欸。我聽了都嚇死了,只好什麼都給他簽下去……」

  不甘寂寞的陸媽媽從廚房探頭出來加入談話,想提供更詳細的情報,但她透露的細節卻驚得方恆綠臉色慘白--兩顆眼珠都跑掉了?塞假的進去?搞不好以後看不見?

  「媽,水燒開了。」陸時忍嘆口氣,安撫方恆綠道:「其實沒那麼嚴重,你別聽她亂說……」

  「我哪有亂說,你躺在床上什麼都不知道,都是我和醫生在參詳的咧。」陸媽媽飛快關掉瓦斯爐,又攀回廚房門口反駁兒子的澄清。

  「我眼珠沒有『跑掉』。」陸時忍現在的表情跟他的名字很相稱。

  「醫生明明說眼珠跑掉了不能用超音波什麼的,一定要開刀塞假眼珠。」

  「那是水晶體位移比較嚴重,不能用超音波的小切口手術治療,要用傳統手術置入人工水晶體。而傳統手術因為切口較大,所以復原期會比較長,大約要一個月左右。」

  陸時忍對於糾正母親已經不抱期望了,他是說給方恆綠聽的。

  「那……癒後的視力狀況跟以前會有差別嗎?」

  聽了陸時忍的說明,方恆綠心神略定,說話的聲音也沒那麼擔憂了。

  陸媽媽又探頭出來。

  「醫生說齁,不一定啦,可能會差一點,但也可能差很多,因為像他這種受傷的白目--」

  「就說那不叫白目!」陸時忍怒聲截斷她的話,接著馬上伸手扶額,眉頭緊蹙,狀甚痛苦。

  「不是白目不然是啥?」她的嗓音中總是帶著專屬於歐巴桑的理直氣壯。

  「白內障啦,外傷性白內障,給我唸一百遍!不要到處跟別人說我車禍撞成白目,妳才白目!」陸時忍毫無保留地怒吼出聲。

  「欸欸欸欸卡拜託咧,別這樣大小聲,眼珠會爆出來捏。醫生說不可以生氣或大笑,也不能彎腰,不能拿重的東西,也不可以劇烈運動。還有要每天點目藥。」

  雖然對病因有誤解,陸媽媽對休養時的宜忌倒是記得不差。她端著茶盤走出來,後半段話也是朝著方恆綠說的。

  「那妳還每天惹我生氣……」陸時忍一臉槁木死灰。

  「是你性地太歹,關我什麼代誌。」陸媽媽放下茶盤,拿了一杯茶給方恆綠,說了句「你說對不對啊」,態度親熱得很。

  目擊他們這段母子相聲,方恆綠接過茶杯陪笑,心想陸時忍這禮拜不會都是這樣過的吧,這樣要怎麼養傷?他從沒見過他這麼暴躁的模樣。

  陸媽媽似乎很愛講話,她一坐下就絮絮叨叨地再度打開話匣子:「阿忍都這麼大一個人了,還這麼不小心,走路也會被車撞,我那天接到醫院打來的電話真的嚇死了--」

  「妳剛剛已經嚇死過了,人不能死兩次的。」

  陸媽媽轉頭怒道:「你是按怎啦!」

  方恆綠連忙拉拉她袖子,隨便找個話題想轉移她的注意力:「那您是一接到電話就來照顧陸大哥?真是辛苦您……」

  哪知這一轉移話題,就又引發另一波猶如黃河之水天上來的抱怨浪潮;雖然方恆綠中流砥柱,竭力想保持清醒,最後還是不支投降,任憑神智跟著陸媽媽的踅踅唸翻騰浮沉,一路奔流到海不復回。

  「你別看陸媽媽在這裡沒事幹,其實我是很忙的呢,我這幾天在這邊,家裡就沒人顧了,阿忍他阿嫂一個人帶兩個小孩一定無閒得要死;還有晚上的跳舞班,我那麼久沒去跳,那些同學不知道會怎麼講我……」

  「那妳回去嘛,我可以照顧自己。」陸時忍悶悶地搭話。

  「你這陣青瞑是要怎麼照顧自己,想要餓死唷?我平常都只顧你哥那兩個孩子,你出事了當然也要來給你關心一下,不然傳出去人家說我偏心怎麼辦?手心手背都是肉,告訴你,你們兄弟兩個從小到大我可是沒有偏心過。」

  「對對對沒有偏心過,沒偏心就不必怕人家怎麼說。」

  陸時忍唸經似地唸出這句話;而陸媽媽顯然並不需要任何回應,她只是想講,不管是誰在聽或是有沒有人要聽,她就是要講講講講講。

  她先是鉅細靡遺地說明她在家中地位多麼重要,這歲數了還要按捺一家老小有多辛苦多難熬;然後描述兩個小孫子是如何地活潑調皮聰明又可愛,一日不見如隔三秋阿嬤想他們想得心都要揪起來。

  接下來話鋒一轉,她開始數落陸時忍不懂得照顧自己,一個人住得冷冷清清悽悽慘慘戚戚;好不容易有個交往久一點的女朋友竟然讓她落跑,年紀也不小了再這樣下去說不定孤老一生要怎麼是好。

  陸媽媽嘴裡的彈藥彷彿永無窮盡之日,方恆綠先是瞪眼,後是傻眼;到了日薄西山、夜色漸臨的時候,他的眼神終於完全死掉了。

  因此當陸媽媽問他要不要吃甜甜圈時,他忙不迭地說好好好,只求她能暫時離開以換取片刻的安靜。

  「那我去弄喔,你們等一下。」

  陸媽媽進了廚房,客廳裡似乎隱約遺留著嗡嗡的殘響。

  方恆綠頭昏眼花地望向陸時忍,後者整個人軟癱在沙發上,嘴角微撇,呈現一副放棄一切的姿態。

  「陸大哥,你媽媽……好有精神。」明明沒講什麼話,方恆綠卻覺得喉嚨非常乾澀。

  陸時忍還是只能苦笑。

  「你講話總是這麼含蓄。對不起啊,讓你聽她唸這麼久;我是很想開口阻止,但又不想在你面前跟她大呼小叫。」

  「我沒關係。」方恆綠往廚房門口看了一眼,向前傾身小聲問道:「她平常也這樣嗎?我是說只有你們兩人在家的時候。」

  「一樣一樣,你在她還比較客氣,只有我們獨處時,她唸我唸得更起勁。再這樣下去我眼睛還沒好,耳朵就要先故障……」

  嗶嗶啵啵的油爆聲傳進耳裡,濃濃的油煙味從廚房飄了出來。方恆綠注意到陸時忍的神情在瞬間變得更加鬱悶,眉頭也皺得更深了。他知道他很討厭油膩的味道。

  見陸時忍這麼沮喪的樣子,方恆綠百般不忍,正打算自告奮勇接下照顧傷患的任務,對方搶先一步叫了他的名字。

  陸時忍伸出手,在半空中摸索了兩下;方恆綠想也沒想地立刻伸手與他相觸,碰著那涼涼的手指,卻不敢用力。

  「什麼事?」

  「拜託……幫我。」

  陸時忍的身心壓力幾乎到達臨界點;他另一隻手也伸來握住方恆綠的手,像請求垂憐似地把額頭靠了上去。

  「跟我媽說你要照顧我,讓她回家去。她在這裡我腦子完全無法運作,快被她搞瘋了。」

  點頭之後才想到陸時忍現在目不視物,方恆綠捏了一下他的手指,回道:「沒問題。」

  過了幾分鐘,陸媽媽端著剛炸好的甜甜圈走出來。

  剛炸好又急著獻寶的甜甜圈糖粉沾裹不夠而且稍嫌油膩,但方恆綠一連吃了三個,還頻頻稱讚陸媽媽動作快、手藝好、能幹俐落得不得了,惹得眼上矇著紗布的陸時忍不由自主地轉頭朝他那邊「看」了幾下。

  「很好吃齁?唉唷,我看電視學的啦,呵呵呵呵……」

  「您一定常常做給孫子們吃吧?小朋友都喜歡甜甜圈,您做的又這麼好吃。」

  陸時忍又「看」了方恆綠一眼。

  聽到他提起孫子,本就溺愛小孩的陸媽媽立馬被勾起思孫之情,當下長吁短嘆起來:

  「唉哦說到那兩個小的,平常皮得要死,不過真的是很可愛,幾天不見還真正會想欸,不知道他們有沒有想阿嬤?小的那個有夠黏我的,晚上都要跟我一起睡……」

  「他們一定很想阿嬤。我小時候跟爸爸睡,爸爸出差時我還會夢遊呢。」

  說到這裡,陸時忍已經知道方恆綠的手法了,他跟著接腔:「對啊,你這麼多天沒回去看一下,哥有打電話給我,說成成每天晚上都會哭鬧,要阿嬤回去抱他睡覺。」

  陸媽媽眼睛一瞪:「真的?那我打回去時你阿嫂怎麼說沒事沒事?」

  因為真的沒這回事啊。陸時忍大氣不喘一口:「她可能不想讓妳多煩惱。」

  「是喔……成成每天哭著要阿嬤喔?唉……」陸媽媽一臉心疼,看來恨不得能插翅飛回孫子身邊。「可是阿忍又不能沒人陪,要是有人可以替一下……」

  就是在等這句話。方恆綠向前挪了挪身子,對陸媽媽說道:

  「陸媽媽,我可以陪著陸大哥,您就放心回去照顧小朋友吧。」

  陸媽媽聞言連連搖手說「這怎麼好意思」,臉上卻已露出喜色--看來她窩在這裡一個星期也是悶壞了。

  「您別擔心,我會好好照顧陸大哥,雖然沒辦法像您那麼仔細,不過至少我們都是男生,有些事情由我來總是比較方便。」

  「對啊媽,恆綠很細心,有他幫忙我還可以處理一些工作的事;妳就安心回去,家裡這幾天沒有妳在,一定也是一團亂。」

  在方恆綠的示範下,陸時忍略為掌握到了跟母親說話的訣竅。

  「唉唷,好吧,真的是很歹勢,那我們阿忍就拜託你了……」

  在兩人溫言軟語勸說下,陸媽媽勉為其難但又眉開眼笑地答應了。

  原本她想等方恆綠隔天過來再換班,但陸時忍心怕過了一夜她又反悔,便用「今天晚上成成不知道會哭多久」進行了一次有效的攻擊;陸媽媽中招後果然歸心似箭,迅速收拾好行李,三兩下就跟方恆綠交接完畢。

  「那我回去了喔。」往門口踏了半步,陸媽媽突然又向後轉頭,朝陸時忍唸道:「阿忍你要卡溫順卡合作咧,畢竟是拜託人家照顧,脾氣不要那麼大知道嗎?然後啊,等眼睛好了,要記得謝謝人家……」

  「好好好,我知道,我會很乖很聽話的。」

  娘之將走,其言也善;陸時忍難得地沒有頂嘴。

  方恆綠幫陸媽媽提著行李和打包好的甜甜圈,原本想一起下樓為她叫計程車,卻被她婉拒了。兩人才走到電梯前,她就接過方恆綠手上的東西,要他不必再送。

  「囝仔大漢了就是跟朋友在一起才會輕鬆,再來就麻煩你,陸媽媽先代替阿忍跟你說多謝;若是他心情不好哼哼叫,也著要靠你忍氣開導。」

  陸媽媽臉上還是笑瞇瞇的,方恆綠卻聽出她的語重心長;他點頭答了聲好,正想再說幾句承諾的話,電梯門叮地一聲打了開來。

  陸媽媽走進電梯,按下按鈕後就擺手趕他回去;電梯門很快關上,方恆綠看著燈號開始沿樓層下降,才轉身跑回屋裡。

  在屋裡待了一下午,沒有注意到外頭天光的變化;從燈光明亮的走廊再回到沒開燈的客廳,方恆綠這才驚覺窗外的天色已經很黑了。

  而陸時忍正坐在一片黑暗中。

  

  聽見開門聲,陸時忍自然把臉轉向門口,接著傳進耳裡的是清脆的開關切換聲。

  方恆綠在屋裡大步走了一圈,把室內各處燈光全都打亮。

  「陸大哥,現在還沒六點,我先回公司跟胡姊說一下,然後到我家拿點東西,回來時再幫你帶晚餐。我會盡量在七點半之前回來。」

  「好,你不必太趕,騎車要小心。」

  陸時忍頓了頓,想了想,雖然有點不甘願,但還是這樣說了:「其實你不必真的來照顧我,在我媽面前裝裝樣子讓她放心就可以了。對了,還要幫我把手機充好電,我媽說她不會弄……」

  方恆綠似乎是笑了,陸時忍聽見他從鼻子出氣的聲音。

  「說那是什麼話,我才剛答應你媽媽,怎麼可以背信忘義。手機在哪?」

  幫陸時忍找出因沒電而關機的手機後,方恆綠把充電線移到沙發旁,再將插好充電線的手機放在陸時忍手邊。

  「你要開電腦聽廣播,還是開電視?」

  陸時忍想了一下。「電視好了,聽聽新聞台。」陸媽媽是不看電視主義者,他已經與世隔絕一星期了。

  電視遙控器被交到陸時忍手裡的同時,原先掛在電腦椅上的懶人毯也降落到他膝蓋上。

  摸到那柔軟的人造纖維布料,陸時忍一陣失笑。自己這樣可真像個失能老人了,坐在沙發上等年輕人送飯,電視用聽的,還要蓋厚毯子暖腳。

  「可以跟你拿大門的鑰匙嗎?」方恆綠趕著回公司,正在玄關處準備穿鞋,沒有察覺他臉上的笑容。

  「應該在鞋櫃上。」

  「謝謝,那我出門了,馬上就回來。」

  「再見……啊,那副鑰匙你收著,不必還我了。」

  陸時忍又說了這麼一句話,關門的聲音戛然停止。幾秒後,門邊那人才輕輕地「嗯」了一聲,小心把門帶上。

  方恆綠一離開,四周就又靜了下來。

  陸時忍拉了拉腿上的懶人毯,拿起遙控器摸到電源鍵,把電視打開。

  新聞主播那略嫌刺耳的嗓音此刻入耳如逢老友,平時覺得吵雜的SNG現場收音現在聽來更是無比親切。

  陸時忍舒了口長氣,聽著莫名其妙的社會新聞和亂七八糟的政治口水,終於有了生活回到常軌的實在感──即使他的眼睛還是看不見。

         *     *     *     *     *

  方恆綠還沒七點就回來了;陸時忍先是聽到開門聲,接著聞到食物的香味。

  「陸大哥。」方恆綠進門後先出聲打招呼。

  「怎麼那麼快?」新聞才剛開始重複第二輪而已。

  「我沒回家,怕你餓所以直接從公司過來。晚一點我再到樓下便利商店買盥洗用具。」

  「不要買,牙刷毛巾我有備用的;明天好像會變冷,衣服外套你也盡量拿去穿。」

  「……好,那我就不用再下樓……你要吃豬排丼還是炸蝦丼?」

  「都可以,你先挑吧。」

  方恆綠先到廚房拿好餐具,再把食物帶到茶几上打開。

  日式醬油的鹹香味撲鼻而來,讓陸時忍好生感動。說來不肖,媽媽的手藝吃了一星期,他超級想念外食的味道。

  「吶,給你豬排飯。」方恆綠把紙碗和湯匙放進他手裡。「我有請老闆把豬排稍微切小塊一點。」

  炸豬排、半熟蛋汁、洋蔥和花椰菜。這種把所有食材放在一個碗裡的餐點對陸時忍來說很方便。他深深覺得方恆綠細心。

  「能自己吃飯真好。」陸時忍大口大口地咀嚼著。「我媽堅持要餵我,說什麼我眼睛看不見怕我把飯吃到鼻孔裡,拜託,我被她弄得快要胃潰瘍了。」

  「不會吧,那她餵你餵了一禮拜?」

  方恆綠吃東西很安靜,陸時忍只能從他動筷的細微聲響間確認兩人正在一起用餐。

  「第一天而已,我後來堅持自己吃,她就用剪刀把所有食物都剪得碎碎的攪成一碗,完全把我當嬰幼兒看待,我到今天才知道為什麼我姪子吃飯都要追著跑來跑去,那種東西實在太難吃了。」

  陸時忍邊吃邊說話,講到激動處,也不怎麼介意儀態。

  「忍了兩餐之後,我就跟她說我想吃三明治麵包披薩那類東西,雖然吃多了也很膩,但至少不用吃副食品,也不必讓她一口一口地餵……唔?」

  嚼嚼嚼嚼嚼。「我的豬排飯裡怎麼有炸蝦?」

  「不知道欸,可能是老闆心情好,額外奉送。」

  方恆綠一邊回答,一邊又從自己碗裡分了幾塊切好的炸蝦過去。

  陸時忍停下湯匙,衝著方恆綠直笑。他喜歡他偷偷分炸蝦給他的善心,也喜歡他說「不知道」時,從淡淡的語氣間洩漏出的笑意。

  「笑什麼?你下巴有飯粒。」

  感覺到方恆綠的手指在自己下巴上捺了一下,陸時忍乖巧地張開嘴巴。

  雖然沒聽見什麼聲音,但他知道方恆綠在把飯粒彈進自己嘴裡時肯定也是笑著的。

  那一瞬間,陸時忍發現自己極度想念睽違了一個星期的方恆綠的各種表情,很想看看此時那張臉上是如何故作無事地笑著。

  可惜現在沒有辦法。而他居然也想像不出來。

  只好自己笑給對方看了。

  

  兩人吃過晚餐,方恆綠略作收拾之後,便向陸時忍轉述他下午回公司向胡寧報告的經過。

  得知陸時忍眼睛受傷,胡寧一口就回絕了方恆綠請長假的要求,改而特准他這兩個星期在家工作,只要每隔一兩天到公司一趟,用網路和手機隨時保持聯絡,把事情準確交接好就可以了。

  「這麼乾脆?」陸時忍咋舌。

  「因為我們老闆已經不能沒有她了,所以公司大部分事情都是她說了算。」

  當陸時忍還在讚嘆胡寧呼風喚雨的本事時,方恆綠接著又說道:

  「胡姊要我把新書的二校稿唸給你聽,讓你看看有沒有需要修改的地方,如果沒有,就可以請你簽合約,這樣剛好能趕上下個月書展的檔次出書。如果你願意,她還想在書展上幫你安排幾場簽書會,讓讀者親眼目睹你眼盲心不盲的作家丰采,為你殘而不廢的堅忍毅力感動,進而多買幾本書。對了簽名可能要先練一下。」

  「她……是鬼嗎……怎麼能沒心沒肺到這種地步……」

  見陸時忍抱頭喃喃自語,方恆綠靜靜地笑著,沒有轉述胡寧後面說的話。

  她說,恆綠,我們要盡量找事情給阿忍做,最好是忙死他,就算他眼睛看不見也要讓他每天工作,更重要的是讓他沒空想東想西。

  眼睛外傷很難搞,誰也不知道癒後的情況會怎樣,誰也不能保證以後視力會不會再惡化--但在真正死到臨頭之前,再怎麼煩惱都是多餘的。我希望他不要花太多心神去煩惱,無謂的猜測只會讓情緒愈來愈糟。

  「所以嘍。陸大哥,現在可以開始了嗎?不累的話,我先唸第一章給你聽。」

  方恆綠說著就要拿稿子出來,陸時忍朝他搖搖手,笑道:

  「反正沒有加班費,你就不必那麼認真了。今天下午聽我媽唸了那麼久,我想讓耳朵休息一下。」

  「好吧。」方恆綠從善如流地收起稿子,又問:「那你現在想做什麼?要我幫忙嗎?」

  「我想洗頭……還有刮鬍子。」

  陸時忍抓抓頭,笑得有些尷尬。

  因為醫生囑咐不能低頭或彎腰,加上怕弄溼臉上和眼周的傷口,過去這一個星期,陸媽媽嚴禁陸時忍洗頭(事實上他也無法自己洗頭),只拿酒精幫他擦擦頭皮,要他忍耐到眼睛痊癒再說。

  方恆綠從陽台搬了一把扶手椅進來,椅背緊靠著廚房水槽放好,再拖一張矮凳來踏腳,最後將泡澡用的浴缸枕拿來掛到椅背上--就這樣完成了一張簡易的洗頭椅。

  準備就緒之後,方恆綠自己也有點得意。他一邊說明「恆綠式洗頭椅」的組裝方法,一邊牽著陸時忍走向廚房;流理台上已經放好洗髮精、毛巾和浴巾。

  陸時忍坐到椅子上,讓方恆綠調整他的姿勢。先是確認屁股落座的位置,再來微調肩膀、脖子及下巴的角度。

  配合著方恆綠輕柔的力道移動身體各處,感覺對方靠自己很近,陸時忍難免有些害臊,話就又多了起來:

  「我現在才知道不能洗頭比不能洗澡還難過,我每天早上都是被自己髒醒的。我媽不讓我洗頭就算了,還老愛說什麼『咱坐月子時可是要擋一整月不洗,你才幾天就哀哀叫真不是款』……」

  「其實你可以請陸媽媽帶你去外面讓人洗啊。像這樣仰頭坐著洗,既不會弄溼傷口,也不怕增加眼壓。」

  方恆綠一面說,一面拉過伸縮水龍頭,調好水溫,打溼陸時忍的頭髮。

  「欸,對喔,我們怎麼都沒想到。我還真是白忍耐了。」

  「也有可能是因為前幾天常下雨,陸媽媽怕你出門不方便。」

  「這麼說也有道理。不過想想還挺可怕的,我從醫院回家之後,好像真的就沒出門過。」

  「那我們明天出去走走吧,這兩天沒下雨了。看你想去哪。」

  就這樣有一句沒一句地閒聊間,方恆綠已揉開洗髮精,在陸時忍頭上搓過一遍。

  七日未洗的頭髮連泡沫都搓不太出來,但方恆綠還是很仔細地用指腹梳按過每一寸頭皮,務求鉅細靡遺,清潔徹底。

  恰到好處的力道、洗髮精的芬芳香氣、由裡到外的爽快清潔感……陸時忍著實享受了一陣;坐在方恆綠特製的簡易洗頭椅上,飄飄然猶如置身雲端。

  「還有哪裡會癢嗎?」

  「沒有沒有。」

  「那就沖水囉。」嘩然水聲中,方恆綠再問道:「坐這樣會不會不舒服?」

  「不會呀。怎麼了?」

  「那等一下沖好,我把吹風機和刮鬍刀拿來,就在這裡吹頭髮刮鬍子,一次完成。你現在這個角度很好,別說鬍子,連鼻毛都看得很清楚。」

  陸時忍聞言一陣憂鬱。他不想被方恆綠看見鼻毛,可是鼻孔又沒辦法憑一己之力闔起來。

  「鼻毛不用幫我處理謝謝。」

  當他從方恆綠微顫的手指察覺到對方正在憋笑時,他才知道原來有時候這傢伙也是很壞心眼的。

  「恆綠,你在笑嗎?」

  「沒有啊。」

  方恆綠關掉水龍頭,抽來一條毛巾按在陸時忍額上,再用浴巾包起他的頭髮;確認不會有水珠往下滴落後,讓他慢慢坐正身子,接著拉開浴巾,為他把頭髮擦乾。

  「你明明在笑,欺負我看不見。」

  「我才不會因為你看不見就笑你,不管你看不看得見,我都會拚命忍住--」

  「所以你還是在笑嘛!」

  「哈哈哈哈。我去拿吹風機……刮鬍刀是浴室鏡台上的那一把?」

  方恆綠的腳步聲隨著他的笑聲咚咚咚咚地遠離,沒多久又咚咚咚咚地奔近。

  吹風機嗡嗡響起。方恆綠做事總是先想下一步,他手指在陸時忍的髮間穿梭,眼睛卻望著放在一旁的手動式刮鬍刀。

  「陸大哥,我沒用過手動的刮鬍刀。應該不能直接刮吧?」

  「當然不行,要先用熱水拍一拍,讓毛孔張開、鬍根軟化,然後抹一點香皂作潤滑……」

  於是在享受洗頭和吹頭服務後,陸時忍又理所當然地享受了方恆綠的刮鬍服務。

  「我從來沒幫人刮過鬍子,現在好緊張……」

  方恆綠左手捧著陸時忍的臉,右手拿刮鬍刀戰戰兢兢地進行作業,頻頻吞著口水。

  那清澈的說話聲幾乎就在自己唇邊,臉上又不時感覺到對方的呼吸吹拂,陸時忍臉癢心也癢;在兩人都沉默下來的時候,他突然有種即將被吻的預感。

  眼睛看不見,但是他全身都感覺得到方恆綠的動作變慢、呼吸變淺,抵在自己下巴上的手指也變得磨磨蹭蹭猶豫不決。

  臉靠得這麼近,會想接吻也是很合理。

  但是方恆綠終究沒有吻他。

  

  刮完鬍子後,陸時忍說要趕快洗澡好把掉進衣領的鬍子渣渣沖乾淨,便伸腿下了椅子,沿牆摸索著走進浴室。

  浴室無論如何不能跟進去了,方恆綠只好從後面朝他喊道:

  「小心走,需要幫忙時再叫我。」

  「洗澡OK啦,別擔心。」

  關上浴室的門,把曖昧旖旎的氣氛和方恆綠一起隔絕在門外,陸時忍背脊靠上磁磚牆,仰頭吁了一口長氣。

  他摸著自己的嘴唇,花了一點時間處理那種不知從何而來的失落感。

  剛才他真的以為方恆綠會吻他。或是摸摸他、擁抱他。若是今天兩人易地而處,他一定會情不自禁地這麼做。

  因為方恆綠說過喜歡他。

  陸時忍脫了衣服摸進浴缸,拿蓮蓬頭往身上沖熱水,思考著這個遲了一個多禮拜的問題。

  發生車禍那天,他從快炒店門口轉身去追方恆綠,是想要好好地正視對方的告白,以相等的慎重心情給予回應--並且溫柔而堅定地拒絕。

  邁步狂奔的那半分鐘裡,陸時忍腦中電光石火般地閃過兩人相識以來相處的種種;在找到人之前,他就已經想好要對方恆綠說些什麼了。

  他要對方恆綠說,從來沒有人的告白像你的告白一樣讓我這麼慌亂但又這麼高興,我很榮幸可以得到你的喜歡。這絕對不是客套話。

  他還要對方恆綠說,我這一生中最不想拒絕的人就是你了。但也正因為如此,我才必須追上來告訴你,很抱歉無法接受你的好意。

  亂七八糟地說了這麼多,不知道你能不能了解,但我一定要讓你知道的一點是,你是我很重要的朋友,我絕不會因為被你告白或是拒絕了你的告白就對你心懷芥蒂。

  這麼說可能很自以為是,但我由衷地希望你也這樣對我,不必再多加猜測或是覺得尷尬。

  總而言之,雖然沒有辦法跟你進展成情侶關係,但在朋友的立場上,我真的很喜歡方恆綠,以後也會一直喜歡下去。

  很高興能認識你。

  結果這些肺腑之言一句也沒能說出口。

  那天陸時忍跑得上氣不接下氣,追到的卻是方恆綠發動機車準備離去的背影;他心裡一急,把雙手圈在嘴邊正要提氣大叫對方名字,就被巷子裡衝出的摩托車撞翻到斜坡下的花圃裡了。

  接著就是住院、手術、恢復、出院、休養。

  光是應付突然失去視力的打擊就讓陸時忍心力交瘁,更別說還有傷口復原的疼痛、手術麻醉的副作用、生活失能的不便,以及陸媽媽那充滿了愛與壓力的鬼打牆踅踅唸。

  在這地獄般的一週裡,陸時忍好幾次想到方恆綠;但外在環境的艱困總讓他在產生「總有一天要說清楚」這個結論後就無法再深入思考更細節的東西。

  現在方恆綠來照顧自己,即使是獨處,他態度也仍和以前一樣自然。那些該說想說但又沒來得及說的話,再沒有比此刻更適合說出口的時機了。

  告訴他自己感謝他的好意。告訴他自己必須拒絕他。

  陸時忍伸手去摸沐浴乳,不小心碰倒堆在浴缸邊的瓶瓶罐罐,一連串乒乒乓乓的撞擊聲響徹浴室。

  搞什麼啊……這麼大聲,方恆綠一定聽見了。

  對了,好像忘了拿換洗的衣服進來。也忘了拿乾淨的毛巾。

  陸時忍呆站在滾進浴缸的瓶罐中間,心想我哪還能跟恆綠說那些?我哪還有立場說那些?我現在就只是什麼都做不好的廢人一個,連想逞強一下都沒有辦法。

  他想著方恆綠的溫柔和體貼,想著方恆綠是不是已經到門外了,想著想著發現自己的心情早就從一開始的「不想拒絕」變成了「不能拒絕」。

  但現在如果方恆綠舊事重提,他仍然不能不拒絕……

  敲門聲傳進耳中。

  「陸大哥,我可以開門嗎?我拿毛巾和衣服給你。」

  「啊,可以,謝謝……」

  腳邊都是瓶瓶罐罐,陸時忍進退維谷。方恆綠進門的動作很快,沒讓冷空氣一起灌進來。

  「我把毛巾掛在浴缸旁邊的架子上,衣服放在上層。」

  方恆綠交代完之後就沒了聲音,陸時忍愣了一愣,感覺到卡住自己腳掌的瓶罐正一一被撿起,才知道對方正在收拾殘局。

  默默地收拾,把他的狼狽盡收眼底,一句話也不問。

  「陸大哥,我把沐浴乳留在水龍頭旁邊,其他衣領精潤絲精洗面乳磨砂膏身體乳什麼的都先收到洗臉台下面好嗎?」

  那些瓶罐有一半以上是陸媽媽帶來的,看來她忘了拿走。

  陸時忍悶悶地點頭說好,忽然想到自己一直沒有關掉熱水,方恆綠靠過來撿東西時不知道有沒有被潑溼身體。

  「那我出去了,等一下再幫你換紗布。」

  「恆綠。」陸時忍關掉水龍頭,好讓聲音能聽得清楚些。

  「嗯?」

  想像著方恆綠在門邊回頭的樣子──不,自己沒穿衣服,他很有可能不敢回頭,只是低著頭站在原地──陸時忍嘿嘿一笑,說出口的卻不是原本想說的話:

  「你別看我肚子現在這樣,其實我本來是有六塊腹肌的,但是天下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它們最近突然了解到團結的重要,從六塊變成一塊,再也不願意分開,哈哈哈哈。」

  「……」

  面對難笑的玩笑,再也沒有比沉默更嚴厲的譴責方式了。

  「抱歉,我是想問你衣服有沒有被我噴溼……」陸時忍垂頭喪氣。

  「只弄溼袖口而已,不要緊的。你別關水,會冷。」

  「那我洗快一點,等一下換你洗。」

  「嗯,我出去了,你快點洗吧。」

  聽見轉動門把的聲音,陸時忍重新打開熱水。當他伸手去按沐浴乳時,水聲中間突然傳來方恆綠的說話聲:

  「陸大哥不用擔心,在我看來你身材很好,肚子團結也沒問題的。」

  聽見這句話,以為方恆綠已經離開了的陸時忍一陣困窘,差點又打翻沐浴乳的瓶子。

  他面紅耳赤地轉向門邊,這時才聽見關門的聲音。

  身材……很好嗎?

  陸時忍心裡五味雜陳,一邊把掌心的沐浴乳往肚子上抹,一邊忍不住東捏捏西捏捏地掂量起來,以手代眼,評估自己究竟還殘留多少肉體魅力。

  「在我看來你身材很好」。

  想到方恆綠之前的告白就夠煩惱的了,這句話讓陸時忍在胡思亂想的漩渦裡陷得更深,根本難以自拔。

  更可惡的是,方恆綠洗完澡後冒著跟陸時忍一樣的香氣過來告訴他「我跟你借了衣服穿」;害得陸時忍不斷猜想他現在穿的是哪一件衣服哪一件褲子,猜想他穿起自己的衣服來是什麼樣子。

  為了逃避這種動不動就會臉紅的詭異情緒,陸時忍出爾反爾,央求方恆綠拿稿子出來唸給他聽。

  才唸到第三章,陸時忍就打起瞌睡,方恆綠抬頭發現才把他搖醒。他咕咕噥噥地說「我不睏啊好奇怪」,勉強著被牽到到臥房躺平。

  「現在時間是十點半,我等一下先去準備明天早餐的材料,然後我會在你旁邊打地舖。你如果醒來想喝水或是想上廁所的話,隨時可以叫我。」

  方恆綠的口吻像個盡責的秘書。

  「打地舖會冷……一起睡嘛……」

  以前方恆綠留宿時大部分都是睡沙發,也有幾次跟陸時忍一起睡在他的雙人床上。陸時忍半夢半醒間不忘勸誘他。

  「睡太熟就起不來了,睡地舖你至少還可以滾下來壓醒我。好了快睡吧,晚安。」

  「晚安……謝謝你,恆綠……」

  方恆綠嗯了一聲,曲膝坐在地上。直到確定陸時忍睡著了,他才輕手輕腳地起身離開,到廚房去洗米,準備明天早餐煮稀飯。

          *     *     *     *     *

  隔天上午十一點左右,胡寧帶著水果禮盒過來按門鈴。

  「胡姊早,請進。」

  來開門的方恆綠一手拿著吸塵器一手拿著沙發抱枕,顯然忙得正樂,胡寧連忙用低頭脫鞋的動作遮掩臉上憋不住的笑。

  「不早了啦哈哈,阿忍呢?」

  「在客廳,妳先進來坐,這個我拿。」

  「那這個給我吧。」胡寧用水果禮盒跟方恆綠交換他手上的抱枕。

  方恆綠把吸塵器靠牆放好,轉身將禮盒拿進廚房。

  胡寧抱著抱枕走進客廳,看見陸時忍腿上蓋著毛毯、下巴蒙著熱毛巾、二郎腿蹺得老高、手裡嗶嗶啵啵捏著氣泡袋的樣子,忍不住發出尖叫,用力把抱枕砸到他身上。

  「陸時忍你那什麼樣子!天啊!你眼睛受傷腦子也痴呆了嗎?毛巾是吸口水用的?嗄?捏什麼氣泡袋啊你!」

  陸時忍拉下毛巾,解釋道:「不是吸口水,我鬍子長得快,恆綠等一下要幫我再刮一次……」

  「不要臉--!」胡寧拳頭握得格格響,很想揍人但不能對傷患下手,只好跳到沙發上,左右開弓捏住陸時忍臉皮用力扭轉,以宣洩心中怨氣。

  陸時忍的慘叫聲把方恆綠從廚房裡驚了出來,他快步走到沙發旁,伸出還在滴水的手阻止胡寧施暴。

  「胡姊,不可以讓陸大哥這樣大叫,眼壓會升高。」

  胡寧咬牙切齒地改捏為戳,用手指攻擊陸時忍胸膛。

  「這樣啊?不能大叫啊?那你忍住不就好了?你叫陸時忍嘛!」

  陸時忍還真的沒再大叫,隨著她一下下指戳發出唉唷唉唷的聲音。方恆綠見狀就又回到廚房,看樣子正在洗切水果。

  「好了別戳了,都幾歲的人,這樣多難看。」

  「你好意思說我,那你是幾歲的人,八十?九十?」胡寧心有未甘地收手,嘴裡還是忍不住要罵:

  「恆綠才來照顧你一天,看起來就任勞任怨苦命得像是你老婆了,你還敢露出這副四體不勤養尊處優的樣子,根本就是無良老財主強娶年輕小姑娘那種逼良為娼的戲碼--」

  「喂,哪有那麼誇張,恆綠做事周到妳也知道,再說我可是傷患……」申辯到一半,陸時忍忽然壓低音量,悄聲問道:「恆綠現在穿什麼?」

  不知道陸時忍為何如此神祕兮兮,胡寧奇怪地橫了他一眼。

  「條紋襯衫針織背心還有牛仔褲,跟昨天來上班時穿的一樣……喂,他還沒回家過?你這個--」

  「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

  「水果切好了。這個季節的梨子很貴吧?」

  方恆綠端著切好的水果走出來,再度阻止了沙發上兩個成年男女的幼稚攻防戰爭。

  「也還好,探病嘛。」

  胡寧不客氣地動手叉起一塊水梨,然後滿臉鬱悶地看著方恆綠把分裝在小型保鮮盒裡的水果放到陸時忍懷裡。

  「你對這傢伙太好了啦……」

  方恆綠笑了笑,沒有坐下。

  「胡姊,妳接下來有事嗎?」

  「我?我沒事,這時間出來就是打算混過午休。」胡寧擺擺手。她摸魚總是光明正大。

  「那能不能請妳在這裡陪一下陸大哥?我回家去拿一些東西。」

  「好啊你去吧,慢慢來沒關係。」

  胡寧笑瞇瞇地把一臉歉意的方恆綠送出門,一轉身就又長出尖角獠牙,氣勢洶洶地逼近陸時忍。

  「陸時忍--」

  「幹嘛?」陸時忍目不視物,只能把剛才拿到的抱枕擋在身前權充盾牌。

  見他這樣子,胡寧反而不忍心下手,一肚子悶氣無處發洩,只好把自己摔進沙發裡,雙手抱胸用力呼吸。

  「阿忍,你振作一點好不好?恆綠只不過回家一下,我也還在這裡,他卻一步三回首,一副放不下心的模樣,他一定歸心似箭,飛車來回。可是我看你精神奕奕容光煥發臉上皮膚還會反光,明明好得不得了啊!」

  「這樣啊?」他捨不得離開啊?陸時忍摸著下巴,不由自主地有點得意。

  「陸時忍你現在是在笑嗎?你在笑嗎?」

  「停停停,胡寧,請摸著妳可能已經縮得很小的良心想一想,妳會這麼生氣只是因為嫉妒吧?」

  胡寧一怔,不出幾秒就乾脆地承認:「對,我羨慕我嫉妒我恨,我的愛徒變成你這傢伙的貼身看護,我不甘心。」

  「明明是妳批准的。我還以為我是妳的愛將,愛將跟愛徒合作無間不是很完美嗎?」

  胡寧哼了一聲。「才不,梅超風和陳玄風好在一起之後就背叛師父私奔了,害師父兇性大發牽連無辜,造成他一生的痛。」

  「那是師父個性太差才會這樣。」陸時忍說著伸出小指挖了挖耳朵。

  胡寧微微一笑,收起戲謔的態度。

  「真好,你看起來還不錯;昨天恆綠把你說得超可憐的,我聽了很擔心。」

  「我媽那張嘴巴妳又不是沒見識過,跟她住一起又什麼都不能做,能活過這些日子算我厲害……好歹也一個禮拜了,最慘的時光已經過去,恆綠體貼又細心,師父,我現在真是幸福。」

  「你還敢講!」胡寧抽起抱枕打了他幾下,才又道:「我也好久沒見到陸媽媽了。」

  「最近別見面比較好,她一直不肯相信我和妳沒有曖昧;這麼多年來,每次我跟女朋友分手,她就會問我是不是終於想通要去追胡寧了。」

  「哈哈哈哈她這麼喜歡我。」胡寧笑得很開心。

  「我跟她說我們兩個的個性只適合當朋友,她說不會啦不會啦,電視和小說裡那種一直換女朋友的男生最後都會跟『朋友』在一起。」

  「哈哈哈哈哈哈我下次做讀者意見調查一定不會忘了陸媽媽。」

  兩人閒聊了一陣,工作之鬼胡小姐開始切入正題。

  「你新書的合約簽了嗎?二校弄得怎麼樣?」

  「簽好了,等恆綠回來請他拿給妳。」

  因為睡得早,今天兩人都很早就起床;吃過早餐後方恆綠就拉著陸時忍唸稿子給他聽。

  有鑑於昨天自己唸到喉嚨沙啞卻讓陸時忍聽到睡著,方恆綠今天決定改變方式,只針對做過修改的段落逐字唸稿,其他部分則概略說明大意。

  這樣的做法果然讓效率突飛猛進,花不到兩個小時就把二校稿確認完畢了。

  「太棒了,我可以把合約和二校稿一起帶回去。」胡寧雙手一拍,光聽聲音就知道她很開心。「那你準備開新篇了嗎?」

  陸時忍下巴差點掉下來。

  「胡小姐,請看看我的眼睛,我這樣子是要怎麼開新篇。」

  「恆綠可以唸稿子讓你校對,你也可以唸小說讓他打字。別忘了他現在不是放假,是『在家工作』,領的是敝公司的薪水,別想讓他把所有時間花在幫你打掃作飯切水果刮鬍子梳頭髮換衣服蓋棉被按摩手腳翻身和擦澡!」

  胡寧的語氣還是充滿妒恨,陸時忍苦笑道:

  「沒有翻身擦澡啦……」

  「其他都有?」胡寧妒恨的語氣換成了鄙視的口吻。

  「我是傷患,他是朋友,必要的協助我是不會拒絕的。」陸時忍暗自挺直身子,盡量讓自己理直氣壯、胸懷坦盪。

  胡寧吁了口氣。看到又聽到方恆綠把陸時忍照顧得很好,嫉妒和欣慰互相加加減減之後,她心裡其實還是很高興的。

  「唔,也好啦,阿忍,你跟恆綠現在是互利共生--我相信你做得到,你肯定能再次為他注入正面能量。」

  互利共生?正面能量?陸時忍聞言呆住。「怎麼又老調重彈?恆綠怎麼了嗎?」

  「他很少把情緒帶到工作上,但最近卻明顯地消沉,我開玩笑地問他是不是失戀了,他居然回答說對啊失戀了。」

  胡寧很疼愛方恆綠。回想起他這些天的樣子,她是真的挺煩惱的。

  「阿忍,你跟他熟,知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他工作時間很長,也幾乎沒什麼私人電話,我很難想像讓他失戀的是什麼樣的對象。他有沒有跟你商量過?」

  她一面說著,陸時忍冷汗同時涔涔而下。在這裡啊胡寧,害妳愛徒消沉沮喪的始作俑者此刻臉上正包著紗布坐在妳旁邊。

  「阿忍?你怎麼了?」胡寧沒兩下就發現他的異狀。

  「……是我。」

  「嗄?」

  「他告白的對象是我。」

  「……嗄?」

  接續在問號後面的是漫長而難熬的沉默。陸時忍默默伸手摸來其他抱枕,護好自己頭臉。

  「拜託,我不會對你怎樣,我只是嚇到說不出話而已……」胡寧終於再度開口,聲音非常乾澀。「對象……是你喔?恆綠很受女生歡迎,我從來沒想過他的性向問題……原來他是同志……」

  「也不一定就是同志。」陸時忍放開抱枕,回了句可有可無的話。

  「他向你告白被你拒絕,所以他才那麼沮喪?」

  陸時忍點點頭,隨即又搖搖頭,不知該怎麼說明才清楚。

  而胡寧的耐性一向不怎麼樣。她雙手交握,強忍著抓住對方肩膀搖晃的衝動,急道:「點頭又搖頭是怎樣?快點說清楚!」

  陸時忍不敢隱瞞--事實上他也正需要有個人來跟他談談這件事,而胡寧一直是傾訴心事的最佳人選。於是他一五一十地把方恆綠向他告白的始末告訴胡寧;其中當然也包括了他想追上去拒絕但出了車禍這部分。

  胡寧頭痛不已,她手按額角,試圖用自己的說法整理出頭緒:

  「恆綠說喜歡你,但你還來不及給他答覆就出車禍;於是恆綠直接把你沒有反應的反應視作是拒絕,才會說他失戀了--而你的本意也正是要拒絕他。對嗎?」

  陸時忍連連點頭。「沒錯,事情就是這樣。」

  「你這種男人有什麼好?以前學生時代那些傻女生就算了,為什麼連恆綠也這樣?為什麼?明珠暗投啊……彩鳳隨鴉……」

  陸時忍不得不用咳嗽聲打斷胡寧悲愴的詰問:

  「請不要人身攻擊謝謝。這種體質我自己也很煩惱。」

  「體質?」胡寧再度忍下了伸指狂戳他額頭的欲望,正經道:「好啦,反正事情都發生了,恆綠已經喜歡上你,你也已經撞車了。雖然你來不及回答,但他自己也知道被拒絕了;木已成舟,你還有什麼好煩惱的?」

  「我還有話想跟他說。拒絕也有很多種。」

  「不不不,拒絕只有一種,軟的硬的都相同。」胡寧拍了拍陸時忍的手背。「我知道你是怕他傷心或尷尬,不過這點你用不著擔心。一來時機過了,重新再提只會更彆扭;二來恆綠很成熟,他能夠自我調適得很好。」

  「妳不是說他很沮喪?」

  「一開始難免嘛。你看現在,就算被拒絕了,他還是對你這麼關心,願意過來照料你的起居,幫你煮飯打掃做這做那,完全心甘情願沒有怨言──你算哪根蔥啊?我們家恆綠這麼乖這麼可愛這麼懂事又能幹你憑什麼不要他──」

  「胡寧,理智,理智很重要,謝謝。」

  胡寧喘了口氣,啐道:「我真是學不到教訓,以後無論男女,只要是我身邊的人我都不會再介紹他們跟你認識了!可惡!」

  「妳別這樣,也才幾次而已。」

  「這種事一次就太多了,還『幾次而已』?」新仇疊上舊恨,陸時忍無辜的表情更讓胡寧牙癢癢。「……算了,算了,反正事情也算是結束了……你的眼睛什麼時候會恢復?」

  陸時忍摸了摸眼上的紗布。

  「下星期回診應該就可以拿掉眼罩和紗布,如果癒合狀況良好,縫線不必再處理,外傷部分就算是痊癒了。至於何時視力能夠穩定就要視個人情況,如果術後能看得見的話,短則幾天到一週,長則數月,平均視力穩定下來所需的時間是一個月左右。」

  知道他刻意不去談「如果看不見」的情況,胡寧自然也不會哪壺不開提哪壺。她習慣性地再做整理,以確認自己接收到的訊息無誤:

  「也就是說,在樂觀情況下,一星期之後至少能看見東西了。」

  「嗯,到時就不必麻煩恆綠照顧。」

  「那就先這樣吧,既然只剩一個禮拜,你就多擔待點。」

  聽見胡寧口中的「擔待」二字,陸時忍一度懷疑是自己聽錯;但她接下來說的話立刻讓他明白她為什麼要這麼說:

  「畢竟是日夜相處,你現在又如此無助脆弱好欺負;我相信恆綠是個懂分寸的人,可是也不能完全排除他忽然被雷打到腦袋壞掉情不自禁的可能性,要是他……」

  「他不會,絕對不會。」陸時忍說得斬釘截鐵。

  因為昨天晚上明明有那麼多機會,但卻什麼也沒發生。

  「你這口氣怎麼有點像怨婦?」胡寧何等敏銳,馬上發現事有蹊蹺:「喂喂,你該不會在期待什麼吧?別亂來唷!」

  「我我我我怎麼可能會期待什麼?不是都說了來不及拒絕嗎?我這樣子又哪能對他亂來?」

  陸時忍嘴裡反駁得厲害,紅透了的臉頰和耳朵卻在瞬間出賣了他心虛的事實。

  再怎麼說也是十年老友,胡寧哪會看不穿他?她嘆口氣,伸手輕拍陸時忍發燙的臉頰:

  「阿忍,你現在眼睛看不見,對性別的意識有可能因此變得薄弱。但你不會一輩子都看不見。」

  陸時忍知道她想提醒自己的是什麼,而這也正是他掙扎煩惱的根源。他跟著嘆了口氣,把她的手從臉上抓下,握在掌心。

  「我知道……不然我幹嘛這麼煩惱。」

  胡寧還是不放心,因為陸時忍在過去十年間前科累累。她用力反握他的手。

  「如果你控制不了,心念動搖,忍不住想要試試看的話,請試探你自己。不要試探恆綠。」

       *     *     *     *     *

  請試探你自己。

  胡寧離開後,陸時忍一直在反芻她留下的這句話。於是他坐在沙發上,彷彿生了根般地托腮沉思,老半天也沒動一下。

  沒錯,他的確因為暫時失明而讓性別意識變得薄弱。他在理智上當然知道方恆綠是男人,但在看不見摸不著的狀況下,因為性別而無法跨越的那條線有可能因此而鬆動。

  想要確認這種心動的感覺究竟是不是錯覺,最快的方法就是讓自己重新意識到「方恆綠是男人」這件事。

  所以胡寧才會這樣提醒他。

  試探自己……他很想啊!超想的!但要怎麼在不試探方恆綠的狀況下試探自己?

  約方恆綠去慢跑趁機再玩一次比胸肌的遊戲?或是趁方恆綠睡著時偷摸他?還是簡單一點,想著方恆綠打手槍?

  呸呸呸,怎麼淨是些鬼點子,而且施行起來都有極大的風險。

  但危險的點子總是格外誘人……陸時忍腦袋一片混亂,深深覺得就是胡寧講了那句話才會害他想入非非、心猿意馬,說了不如不要說。

  方恆綠知道他在想事情,一開始沒去打擾他;但時間一久,見他整個人幾乎變成一座雕像,漸漸也覺得不太對勁。

  「陸大哥?你怎麼了,還好嗎?」

  「欸?啊?我……在想事情,想那個……新作的架構和角色設定……」

  心虛總會引發謊言。陸時忍深恨自己不能看見方恆綠此時的表情,無法分辨對方是否己看穿他的心虛和他的謊言。

  「真的嗎?已經有點子了?」方恆綠喜出望外,顯然是沒有看穿。他快步跑離沙發然後又快步跑回來,窸窸窣窣地忙了一陣。

  「我拿筆電過來了,你邊想邊說,我幫你記錄下來,免得之後忘記。」

  方恆綠的工作熱忱猶如一盆冷水當頭澆下,把糾纏著陸時忍的情思綺念趕得一乾二淨──但他此刻非常感謝這盆水;即使那讓他覺得空虛寂寞又好冷……

  「你隨便想隨便唸出來就好。」

  方恆綠的聲音聽起來好期待的樣子;陸時忍很容易就想像他是如何將雙手懸在鍵盤上方、用閃亮亮的眼睛望著自己。

  也對,工作不能荒廢;方恆綠不是在放假,他領的可是出版社的薪水。

  陸時忍收束心神,在腦海裡翻箱倒櫃,找出封存的斷簡殘篇一一丟出,讓方恆綠協助自己記錄和整理。

  萬事起頭難,但寫小說則剛好相反。兩人在茶几旁對坐,時間飛快地在陸時忍的說話聲和方恆綠的打字聲中流逝。

  「我剛才……是怎麼設定的?女主角家裡的是弟弟還是哥哥?」

  方恆綠捲動滑鼠滾輪,向上翻了幾頁。

  「是弟弟,小她一歲。」

  「改成哥哥吧,大她三歲……咳嗯。」陸時忍清了清喉嚨。

  「陸大哥,你聲音有點啞,要不要休息了?我再倒杯熱水給你喝。」

  「好,謝謝,我也擠不出東西來了。」

  入夜後氣溫驟降,陸時忍搓著雙手,想到方恆綠剛才都在打字,不曉得手指會不會因此變得冰冷。

  「來,阿華田。」

  原先說「倒杯熱水」的方恆綠舉一反三,端著兩杯豪華升級的飲品回來。

  他擱下自己那一杯,小心翼翼地把另一個馬克杯放進陸時忍手裡,再用冰冷的手包著陸時忍的手握了一下,確認對方是否拿穩了杯子。

  他的手果然是很冷啊。

  被方恆綠這樣包著雙手一握,陸時忍心裡先是喀登一聲,接著就無法控制地擂起了隆隆戰鼓。

  只是碰碰手而已沒什麼,平常的接觸比這多得多。但這是胡寧離開之後他跟方恆綠的第一次肢體接觸。

  陸時忍想都沒想過會這樣。只不過是胡思亂想了一個下午,他居然就對方恆綠的碰觸有那麼劇烈的反應──

  被握住雙手的瞬間,他想把杯子丟開,想把那雙冰冷的手拉進懷裡,還想向上摸到他的手腕、手臂、肩膀、鎖骨,以及更多藏在衣服下面連看都沒看過的地方。

  「抱歉,我手很冰。」

  感覺到陸時忍雙手微顫,方恆綠趕緊抽回手,很不好意思似地朝自己指尖哈了幾口氣,拿起杯子在雙掌間滾動。

  陸時忍握著微微燙手的馬克杯,覺得掌心跟胸口都有點失落;然而心臟卻還是自顧自咚咚咚咚地跳得很興奮。

  

  鬼點子至少是個點子,走投無路時也只好屈就。

  蓮蓬頭架在最低的角度,水柱剛好沖在肩頸之交,熱水沿著赤裸的身體不斷流下。

  盈耳的水聲盡責地提供掩護,濃濃的蒸氣貼著皮膚包覆在身周;聽覺和觸覺都被填得很滿,這讓陸時忍覺得安全。

  他背靠在牆上,伸手向下摸索,開始進行「試探自己」的重大任務。

  目不視物時,鼻子耳朵會變得更加靈敏,想像力運作的精彩程度也遠勝以往。陸時忍只是稍稍回想方恆綠的聲音和笑臉,想像著他正在這氤氳水氣中和自己肌膚相親,性欲就像燎原大火一樣燒得他差點腳軟,他甚至來不及分辨這把火是從上面燒到下面抑或是由下面燒回上面的。

  試探試探試探……陸時忍握著輕易就勃起的性器官,一邊舒服得嘆氣一邊壓抑住呻吟,沒忘記要進一步做更具體的想像。

  想像自己的手指是方恆綠的手指,想像包圍著自己的熱氣是方恆綠的體溫,。

  在時快時慢的撫慰與摩擦間,他的想像力漸漸變得無法控制。比起想像方恆綠為自己手淫,他更希望此刻握在自己手裡的是方恆綠的陰莖。

  角色的轉換很自然,因為渴望著對方的正是自己。

  他把自己的身體當成方恆綠的身體,把自己的喘息當成方恆綠的喘息,愛撫著,揉捏著,真真切切地享受著同性的身體──不,應該說是方恆綠的身體所能帶來的空前絕後的感官刺激。

  高潮來得很快,在射精的那一剎那,陸時忍必須用力咬緊牙關,才不至於讓自己模仿方恆綠的口氣呻吟著喊出一聲「陸大哥」。

  請試探你自己。

  攤開手掌讓熱水帶走掌心裡的體液,陸時忍大口喘氣,頭昏腦脹地想著胡寧沒說試探自己之後應該怎麼辦。

  伸手摸上有點潮溼的紗布,陸時忍知道如果不是這東西矇在臉上,他現在就會走出去抱住方恆綠,親吻他、撫摸他、壓倒他,脫掉他的衣服跟他做愛。

  可是今天這東西就是矇在臉上。

  就算把它扯下來,腫脹著的眼皮也無法睜開;就算硬把眼皮撐開,極度畏光又刺痛的眼睛也還是無法描繪方恆綠的身影。

  今天是第二天。還有一個禮拜。

  

  從浴室裡出來後,陸時忍就變得怪怪的──不,他在浴室裡的時候就怪怪的了。不但今天洗澡洗得特別久;方恆綠還聽見類似捶牆壁的聲音。

  「恆綠……幫我換紗布。」而且把矇在眼上的紗布弄得溼答答的。

  見他出來時滿臉是水,方恆綠一驚,連忙幫他把紗布和眼罩都拆下,生怕傷口浸了水會發炎──幸好只溼了外面,眼周的皮膚都還是乾的。

  方恆綠忙著把眼罩拿去煮沸消毒,帶了新的紗布回到沙發旁。

  「怎麼會溼成這樣?」

  「不小心手滑,沒拿好蓮蓬頭。」

  感覺到柔軟的紗布被輕放在眼上,陸時忍乖乖仰頭,表情有點苦澀。

  「怎麼了嗎?你好像心情不太好。」

  「我眼睛還是睜不開……」

  方恆綠把紗布繞過他腦後,鬆鬆地打了個結,小聲安慰道:「你的眼皮還在腫,當然睜不開。」

  「眼球會刺痛,很怕光。」

  方恆綠微微一笑,感覺陸時忍像是在撒嬌,口氣因此變得更輕柔。「才一個禮拜嘛。怕光就表示看得到光,慢慢會好的。」

  「我頭好暈,後腦也痛痛的……想要躺一下。」

  陸時忍愁眉苦臉,愈說愈可憐,果然是在撒嬌。

  方恆綠哪裡知道這傢伙是因為剛才自慰太興奮才導致眼壓升高,一聽到他說頭暈頭痛想要躺躺,便立刻把他扶進臥室,堆高枕頭墊起他上半身,讓他舒舒服服地仰臥著,還拉來棉被從他脖子蓋到腳趾。

  方恆綠哪裡知道這傢伙是因為剛才自慰太興奮才導致眼壓升高,一聽到他說頭暈頭痛想要躺下,便立刻把他扶進臥室,讓他舒舒服服地躺平,還拉來棉被,幫他從脖子蓋到腳趾。

  想起正在煮沸消毒的金屬眼罩,方恆綠在棉被上拍了拍,叮嚀道:「我去一下廚房,你躺著不要動,現在沒有戴眼罩保護,要小心一點。」

  見陸時忍乖巧地點頭,方恆綠這才走出臥房。回到廚房後,他站在瓦斯爐旁邊算著時間,確定水開後仍持續煮沸十五分鐘,再把兩枚眼罩從鍋中撈起瀝乾。

  「陸大哥,眼罩消毒好……」

  方恆綠拿著眼罩站在門邊,一句話還沒說完就趕緊噤聲。

  陸時忍對他的聲音毫無反應,頭微微歪著,剛才蓋得好好的被子則被踢到了一邊,只剩一個角角夾在兩腿中間。

  睡著了?方恆綠走到床邊,先把棉被拉好,再彎下身子,輕手輕腳地拿掉陸時忍臉上的紗布,把眼罩重新放上去,用透氣膠布固定住。

  而當他把眼罩紗布都處理好時,熟睡的陸時忍發出一聲輕哼,長腿一伸,再度踢開了棉被--然後抓著枕頭開始發抖。

  昨晚明明沒這麼誇張,怎麼過了一天睡相就變差?方恆綠原本想跟昨天一樣在旁邊打地舖,但在起身幫陸時忍蓋了四次棉被又在第五次被床上掉下的棉被蓋住臉之後,他決定也睡到床上去。

  就算不能用自己的身體卡住陸時忍奔放的睡相,至少能夠就近看管,隨時注意,不讓他著涼。

  睡夢中的陸時忍很不安分,方恆綠才剛躺進被窩,他就朝這邊滾了過來。

  怕陸時忍因翻身動作太大而壓迫到眼睛,方恆綠忙側頭過去卡住他脖子,兩隻手都還來不及把被子拉好,就被對方緊緊抱住了腰,往懷中拉過去。

  「陸……陸大哥?」

  被子裡很暖,陸時忍的懷裡更暖;方恆綠心跳加速,卻也不敢掙扎,更不願出聲把他叫醒。

  雖然是睡夢中缺乏知覺的擁抱,雖然自己可能只是被當成會發熱的抱枕;但是一想到自己的背正貼著對方的胸膛,對方的腿正貼著自己臀部,方恆綠還是一點一點地紅了臉。

  「這樣是要我怎麼睡……」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陸時忍一抱住方恆綠,就不再踢被子了。

  窩在陸時忍懷裡,聽著他的呼吸,聞著身後傳來的沐浴乳香味,原本以為自己會睜眼到天亮的方恆綠竟也漸漸安心下來。

  成年後就沒什麼機會跟別人靠在一起睡覺,原來在寒冷的夜裡分享體溫是這麼舒服的事情。

  半夢半醒間,方恆綠無意識地向後挪動身子,往陸時忍的懷裡靠得更近了點。

  這麼可愛的反應讓陸時忍痛苦了好一陣子才有辦法下定決心把手臂從方恆綠腰上移開。

     *     *     *     *     *

  接著幾天都是溼冷的天氣;下探十度的低溫加上從早下到晚的綿綿雨勢,路上行人頂著的每一朵傘花下面,無一不是圍巾口罩厚外套之類的全副武裝。

  跟眼睛受傷無關,陸時忍本來就喜歡待在家裡;方恆綠住進來照顧他,也樂得不必冒淒風苦雨出門上班。

  除了偶爾到樓下便利商店和超市買東西,方恆綠幾乎是廿四小時跟陸時忍黏在一起,白天當他的看護兼祕書,夜裡就變成他的抱枕兼暖爐。

  到了第三天,方恆綠就知道陸時忍晚上摟著他是在裝睡。因為他發現陸時忍會在他睡著之後悄悄收手退開,整夜都不再碰他一根手指。

  方恆綠不知道為什麼陸時忍要藉著踢棉被和裝睡來擁抱自己,更不能理解為什麼他又要在自己睡著之後結束擁抱,依依不捨地拉開距離。

  察覺對方矛盾的行為,方恆綠又多觀察了兩晚,確認陸時忍真的是有意這麼做──裝睡來抱他,但又只抱到他睡著。

  今天晚上也是這樣。方恆綠調整呼吸,假裝自己已經入睡;見他似乎睡著了,摟著他裝睡的陸時忍果然就偷偷開始動作。

  先是收回雙手,接著挪開身體;最後還不忘整理棉被,好填滿從側臥恢復成仰躺所造成的空隙。

  「陸大哥。」

  方恆綠輕輕這麼喊出聲,陸時忍全身一跳,嚇得魂飛天外。然後他感覺到懷裡重新一暖。

  方恆綠翻身靠近他胸前,在上側的右手主動環過來,放在他腰上。

  「那……那個……」現在裝睡也來不及了,陸時忍百般尷尬,撐在棉被上的手一時不知是該懸著還是該放下。

  「為什麼要放開?抱著沒關係的。」

  方恆綠拉著陸時忍無處可去的雙手,把它們環到自己身上。在這麼做的同時,他又向前擠過去,往陸時忍懷裡鑽得更深了點。

  「我……我以為你睡著了。」

  陸時忍臉上發熱,感覺到對方的嘴唇若有似無地在頸間挨蹭輕擦,欲望很快就被撩撥起來。

  「我知道你以為我睡著了,所以我才問為什麼。為什麼我一睡著,你就要鬆手?還有,為什麼你要裝睡?」

  方恆綠提問的語氣間帶著讓人想搖他肩膀質問「你真的不知道嗎」的天真,但陸時忍也知道這世上很難有誰能夠在這種天真底下順利撒謊。

  他緩緩收緊手臂,老實答道:

  「裝睡是因為我很想抱你可是又不好意思。」

  「那為什麼又要放開手?」

  「因為我不能趁你睡著時吃你豆腐。」

  「醒著就可以?」

  「醒著也不行,但你醒著的話,就可以及時阻止我……」

  陸時忍愈說聲音就愈啞,艱難地吞了口口水。

  他從來沒有忍得這麼辛苦過。

  「你又沒做什麼必須被阻止的事。」方恆綠在他懷裡細聲說道。

  陸時忍拚命深呼吸。「是還沒……還沒做。」

  聽他這麼說,方恆綠瞬間沉默下來;被窩中小小的空間裡一時靜到了極點。

  陸時忍臉頰發燙,喉嚨乾渴,覺得這種距離實在太過折磨,別說不斷升高的體溫會被發現,光是心跳聲說不定早就露餡。

  而沉默並沒有維持太久。

  方恆綠移過身子湊近陸時忍耳邊,用氣音告訴他:「我現在醒著。」

  陸時忍聞言一愣,心想我當然知道你醒著,然後在下一秒明白了方恆綠話裡的意思。

  我現在醒著,可以及時阻止你。所以想做什麼就做吧。想做但還沒做的那些也都可以試試看。

  那是允許,是誘惑,是邀請……不管那是什麼,都足以趕跑陸時忍所剩無幾的理智。

  他胸口熱血上湧,手臂一撐就想壓上去,卻被對方按住肩膀推回原先的躺姿;正在怔愣間,他感覺到方恆綠跨坐到自己腰間,上半身也輕輕趴上自己胸前--那是他本來想做的動作。

  「你不能低頭,眼壓會變高。」

  方恆綠的語氣還是一樣帶著他專有的那點天真,天真到就連說完話後那蜻蜓點水般的一吻都像是無心碰到的。

  可是陸時忍等這個吻等了很久。從方恆綠住進來第一天就等著了。

  「欠了那麼多天,只還這樣一點點?」

  陸時忍一面抱怨一面伸手摸向方恆綠後頸,把他拉下來接吻。雖然眼睛看不見,但他沒費多大工夫就找到了對方的嘴唇。

  方恆綠的嘴唇比想像中還要溫暖還要柔軟而且還要主動。

  陸時忍舔著他上唇時,下唇也被他含住;而當陸時忍的舌頭探入他口中時,他的舌尖亦毫不畏怯地迎上來與之糾纏。

  捧著方恆綠的臉,摸到他同樣高昂的體溫和輕淺的呼吸,感覺到他跟自己一樣積極地在變換角度加深這個吻,陸時忍低低地笑出了聲音。

  「笑什麼?」方恆綠在他嘴角發問。

  「你總是讓我很意外。」

  「不好嗎?」

  「很好。」

  我很喜歡也很滿意。陸時忍喃喃嘆息。

  真是的,真是的。拚命忍耐的話也許還能一直忍下去,但只要稍微鬆懈就兵敗如山倒了。不管是嘴唇還是舌頭還是臉頰還是手指都完全不想離開,真是的。

  「嗯。」

  「抱歉,我的手很冷嗎?」

  「不是,不是因為冷……唔嗯。」

  陸時忍雙手伸進方恆綠衣服裡,沿著他身體側邊的線條緩慢而仔細地向上撫摸,量過他的腰、數過他的肋骨,製造出一片片雞皮疙瘩,在平坦的胸口找到那兩處特別柔軟的肌膚。

  方恆綠顫抖著攀在陸時忍身上,像是因為太過刺激,又像是在配合對方的撫摸,他身體微微向前弓了起來,臉埋進陸時忍臉側的枕頭裡。

  還沒有被阻止。還不會被阻止。

  陸時忍轉頭啃咬方恆綠的耳朵,手指在他胸前準確地揉搓按壓,讓那小小的乳尖在自己指間變得硬挺;再用拇指對它們交錯著惡意的逗弄與溫存的愛撫,直到對方發出連枕頭都埋不住的呻吟聲。

  「陸大哥……陸大哥。」

  「真好聽,再多叫幾聲好不好?」

  「不要……」

  手指輕捏著方恆綠兩邊乳尖,感受著它們緊繃的形狀;陸時忍嘆了口氣,貼在他耳邊說道:

  「恆綠,我的嘴巴現在很羨慕我的手指……」

  「不要。」

  彆扭的口氣太過可愛,被拒絕的人一點都沮喪不起來。

  陸時忍笑出了牙齒,把雙手從方恆綠衣服底下抽出來,摸了摸他的頭。「不要就不要,我沒有想強迫你做什麼。」

  「陸大哥。」方恆綠抬起臉,撒嬌似地在陸時忍鼻子和臉頰上親了好幾下,然後用力抱緊他。「我第一次做這種事,很緊張的。」

  第一次做這種事嗎?明明臉上矇著眼罩和紗布,陸時忍卻在瞬間覺得眼前一花,下腹猛然一陣痠軟,腦袋混混沌沌,興奮得活像自己也是第一次做這種事。

  「相信我,我比你還緊張。」

  「騙人的吧……」

  也難怪方恆綠不相信,陸時忍在說「我比你還緊張」的同時,雙手正摸著方恆綠的屁股,把他下半身往自己下半身壓,讓兩人同樣高昂的性器官隔著長褲緊貼在一起,緊到微微發痛。

  方恆綠抽了一口氣,彷彿受不了這樣的挑釁,坦率地動起了腰,磨蹭著兩人相貼的那個地方。

  他的動作很生澀,卻因生澀而顯得更加放蕩;對陸時忍來說,此刻方恆綠發出的每一聲輕哼每一陣呻吟,聽入耳裡都像春藥一般。

  「恆綠。」

  陸時忍仰起下巴索吻,並在下一刻得到了他想要的東西。

  他近乎貪婪地吮吻著口舌所能嚐到的各種滋味,雙手握在方恆綠髖骨兩側,控制著、引領著、教導著,讓那生澀的動作迅速進步成最具效率的勾引和調情。

  「陸大哥……嗯……啊,陸大哥……」

  剛才被拒絕的甜蜜叫聲一字字鑽進陸時忍耳中,他覺得自己現在就像一張完全張開的網,用觸覺和聽覺極力捕捉所有來自方恆綠的消息;因為太過渴切,似乎連自己血管裡的血液汩汩流過的聲音都能清楚地聽見。

  陸時忍結束親吻,把方恆綠拉下來,讓他背對自己側躺著,再從他身後環住他的腰--就像前些天藉著裝睡擁抱他那樣。

  這個熟悉的姿勢也讓方恆綠露出微笑,但他隨即發現身後這個人不再是前幾天那個笨拙得不敢吃豆腐的陸時忍了。現在的陸時忍色迷心竅、欲令智昏,大膽到近乎無恥--

  陸時忍右手繞過方恆綠身下,再度揉上他乳尖;左手伸進方恆綠長褲裡,鑽過內褲褲頭,直接握住他勃起的陰莖,用指尖搓弄著前端最敏感的地方。

  方恆綠發出受驚嚇般的小小尖叫聲,卻又無法後退;因為陸時忍正用自己的陰莖頂著他臀部,那即使隔著衣物也充滿侵略性的熱度和硬度讓方恆綠臉上紅似火燒,就這麼被夾得動彈不得。

  他窘迫的反應則讓陸時忍變得更加無恥。

  「陸……陸大哥……」

  「你很興奮呢,乳頭和下面都變得這麼硬。你看,已經弄溼我的手指了。」

  「唔……」

  「這樣舒服嗎?你比較喜歡我摸你哪裡?」

  「……」

  「告訴我嘛,是上面還是下面?還是都喜歡?」

  「都……都喜歡……」

  陸時忍呻吟了一聲,覺得自己腦裡碰碰碰碰地放起了煙火。

  方恆綠勃起的陰莖分量不小,硬挺的形狀和光滑的膚觸都讓陸時忍愛不釋手;他一邊對它施加愛撫一邊連連嘆氣,心想這麼漂亮的東西這麼迷人的反應,先前到底有什麼好猶豫。

  即使是相同的器官,摸到實物的感覺果然還是無法模擬也無法想像,更別說像上次那樣妄想用自己的來代替。

  「陸大哥。」

  這麼可愛的喊叫聲也不是自己模仿得來的。

  快感像鞭子一樣擊打著陸時忍的後腦,他從來沒想過光是這樣擁抱和撫摸一個人,就能帶來如此巨大的刺激。

  他在方恆綠頸上吮出好幾個吻痕,毫無滯礙地沉溺在快感之中,愈來愈興奮,愈來愈貪求,性欲像個無底的深淵,除非把對方拆吃入腹否則不能饜足。

  陸時忍下半身緊緊貼著方恆綠臀部,開始覺得褲子很礙事,開始計劃該如何順利脫光彼此身上的衣服,好讓自己進入對方的身體裡。

  「恆綠……」

  手指向下探,連同陰囊一起撈進掌中愛撫;膝蓋向前伸進對方腿間,引導他張開雙腿,讓自己能摸到更深更私密的部位。

  對了,要拿保險套,對了,還要做好潤滑……還沒想好該怎麼進行這些前置作業,伸進對方腿間的腳忽然被夾住,雙手手腕也被握住了。

  「陸大哥……」方恆綠的聲音帶著抑制不住的喘息,但是非常堅定:「好了,可以了,到此為止。」

  陸時忍完全無法相信自己耳中聽到了什麼。

  好了?可以了?右手指尖碰到的乳頭還硬著呢,左手掌中的陰莖不但直挺挺地微微發抖還從前端沁出一點液體沾溼了他的手呢,懷裡的身體又熱又敏感整個軟到像是沒有骨頭呢--可以了?到此為止?有沒有搞錯?

  他呆若木雞地任方恆綠把他的手從衣服和褲子裡抽出來,過大的打擊讓他當機了十幾秒才能發出聲音。

  「恆綠……你是在報復什麼嗎?你對我有什麼不滿?竟然在這個節骨眼喊停……」

  「沒有,我是擔心你的眼睛。」方恆綠按著陸時忍雙手。「你應該有一點頭暈了吧?不能再繼續下去了。」

  他是在頭暈沒錯,而且不止一點。但是陸時忍想要逃避這個事實,他嘴硬道:

  「你怎麼知道我頭暈?」

  「因為我暈了,你只是這樣摸著我,我就覺得頭昏眼花天旋地轉眼前一片白光腦袋裡脹得很難過……要是你也這樣的話就太糟糕了。如果害你的眼睛惡化,我會無法原諒自己的。」

  方恆綠這番話讓陸時忍連想耍賴都沒辦法。他無法昧著良心說「我不像你那麼興奮所以我不會暈」,更無法忽視方恆綠對自己眼睛傷勢的關心與重視。

  但被這樣對待還是太殘忍了。他欲哭無淚地做出控訴:

  「那你為什麼要讓我摸……為什麼要主動吻我,為什麼要發出那麼可愛的聲音,為什麼要蹭我那裡,為什麼要那麼配合,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陸時忍邊說邊像幼兒一樣在床上扭動著四肢。

  「陸大哥,對不起。」

  陸時忍一怔,他只是想胡鬧一下以宣洩欲壑被掘得很深卻難以填平的悲憤,沒想到方恆綠會向他道歉;他還來不及反應,就聽方恆綠以遲疑的口氣接著說道:

  「我……我也一直在忍耐,所以才會吻你、抱你。你喜歡摸我,我很高興……我本來以為你只是想要擁抱和接吻而已,你的手伸進我衣服裡時,我嚇了一跳,我沒想到會做到這地步。本來應該早點阻止你的,可是……可是太舒服了,我捨不得喊停,直到連我都開始覺得頭暈才想起來不能這樣。對不起,是我太貪心……」

  聽到這裡,陸時忍的情緒瞬間由懊惱轉為憐惜。方恆綠也在忍耐,也很壓抑,也跟自己同樣慌張,還多擔負了不應屬於他的罪惡感。

  陸時忍伸手把方恆綠拉回自己懷裡,一面笑著嘆氣一面輕揉他的頭。

  「好了好了,你別一直道歉,是我不好,是我忍不住,是我太色了……嗯?你不要光是搖頭,我看不見啊……有什麼話用講的吧。恆綠?」

  「對不起啦……我很抱歉。」

  一被陸時忍抱住,方恆綠就又軟了下來,他向陸時忍的懷裡鑽了鑽,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聲音和動作都像剛才那樣帶著撒嬌的味道,充滿甜蜜而天真的誘惑。

  陸時忍用四次深呼吸的時間勉強按下壓倒對方的衝動,這次如果沒忍住,搞不好眼珠真的會爆掉……性欲是一時的,視力是永遠的,他決定展現成熟男性的風範。

  忍耐沒什麼的,特別是性愛這種事,來日方長啊來日。

  像這樣抱著也很好。想想前幾天只能裝睡偷抱他,現在這樣光明正大地多麼幸福,由奢入儉多困難,人人都該知足常樂。

  「陸……陸大哥。」

  陸時忍忙著自我催眠,方恆綠卻忽然掙扎起來。

  「怎麼了?」

  「你這樣抱著我,我沒辦法冷靜……我……我想去一下廁所。」

  方恆綠這句話和他一直沒有降下來的體溫差點又讓陸時忍的理智崩潰。他仰天進行長長的深呼吸,一次兩次三次四次五次六次七次八次。

  「陸大哥?」

  被困在陸時忍懷裡的方恆綠不敢亂動,聲音聽起來可憐兮兮。

  「我不會做到最後。」

  「欸?」

  「我會保持心情平靜、姿勢穩定,所以你不必擔心,交給我。」

  「陸陸陸陸大哥你等一下……不行!啊嗯……不行,不行啦……」

  陸時忍翻過方恆綠身體,再度把雙手伸進他的長褲底下,握住他仍然很有精神的性器官,蠻橫卻又溫柔地為他手淫。

  「……!」

  方恆綠向前蜷縮著身子,硬是忍下呻吟,很快就在陸時忍掌中射精。

  「恆綠,你這裡還很硬欸,只射一次不夠吧?」

  「陸……」

  「沒關係的,再來一次。唉,我真想看看你現在的表情,一定很可愛……」

  被帶著自己體液的手指重新握住抽弄的時候,方恆綠連聲音都發不出來了,更別說陸時忍還貼在他身後,用冷靜的語氣說些下流的情話。

  方恆綠咬牙顫抖,承受陸時忍欺負般的愛撫,在過度敏感的狀態下反而花了一點時間,才嗚咽著第二次射精。

  「陸大哥……你是在報復什麼嗎?」

  方恆綠聲若蚊鳴,下半身一片溼黏。

  他很想去沖個澡、換上乾淨的內褲,但卻連一根手指也抬不起來,只能軟軟地被陸時忍抱著,聽見對方用滿意的語氣回道「怎麼會呢你想太多了」。

  真的是他想太多嗎?方恆綠全身虛脫,躺著躺著竟然有種靈魂快要出竅的感覺。在他快睡著的時候,陸時忍叫了他的名字。

  「恆綠。」

  方恆綠輕哼一聲作為回答。

  「我明天要回診。」

  「對啊我記得,明天下午的診……如果狀況不錯的話就可以拆紗布了。」

  陸時忍輕輕笑了一聲。

  「我媽在的那禮拜,我每天都在期待明天的回診,想拆紗布想得都快瘋了。可是這幾天我卻滿腦子只想著要怎麼吃你豆腐,幾乎把這件事給忘了。」

  方恆綠聽了也很想笑。「那不是很好嗎?平常心有助於調養生息。」

  「最好那叫平常心。」陸時忍貼近他後頸,在他耳邊說道:「恆綠,我有一句話想對你說……不過我想等到拆了紗布,等到眼睛好了再告訴你。我想要看著你的臉說……」

  感覺到陸時忍抱著自己的手臂微微收緊,方恆綠臉紅耳熱,胸中怦然,此刻心情竟比剛才被某人嚴重性騷擾時還要害羞。他靠向對方臂彎,很小聲很小聲地回道:

  「嗯,好啊,那就等你拆紗布,等你眼睛好了再說。」

       *     *     *     *     *

  「你傷口癒合得很好,眼珠的運動都沒問題,像上次那樣出血的情況也沒再發生了,這禮拜很乖喔?都沒有偷看?眼罩我幫你拿下來,晚上睡相不好的話可以再戴著保護一下,但白天記得要讓眼睛透氣見光……現在試著睜開眼睛看看……對,會怕光,有點刺痛或是異物感……習慣就好了。你有墨鏡嗎?」

  方恆綠連忙把預備好的墨鏡遞過來。上了年紀的女醫師接過墨鏡,親手為陸時忍戴上,動作溫柔得就像對待自己的孩子一樣。

  「現在看得清楚我的臉嗎?」她向前傾身,臉龐距離陸時忍面部約十公分。

  「看得到輪廓,但五官看不清楚。」陸時忍據實以告。

  「這樣是正常的。你的外傷滿嚴重,又是雙眼同時受傷,手術影響範圍比較大,術後視力恢復相對需要比較長的時間。接下來可能會有一段視力混亂的過度期,但大致上會逐漸好轉。等到視力穩定下來,經過測量,再視情況看看是否須要配戴眼鏡作為輔助。」

  「要多久才能穩定?」陸時忍的聲音裡有著壓抑不住的焦躁。

  醫師的笑容裡帶著必須實話實說的歉意,但陸時忍看不見她的表情。

  她告訴他,他傷口恢復得很好,人又年輕,應該一到兩個禮拜就能讓視力穩定下來;但眼睛外傷手術的的變數比較多,復元速度更是因人而異,她也無法肯定地推估實際情況究竟會如何。

  「那麼陸時忍,下禮拜還是這時間來回診,我先幫你掛號嘍。」

  女醫師按下燈號,讓下一位患者進來等候,微笑著一口氣交代所有注意事項,完美得連想要提問都找不到疏漏或空隙:

  「你外傷部分基本上已經沒什麼問題,作息可以恢復正常了,彎腰啦提東西啦還有簡單的運動都可以試試看,只要別過度用力就好。洗頭洗臉時仍要注意少讓眼睛進水,洗完臉記得馬上擦乾。這個禮拜還是多休息,如果有發炎、腫痛、溢淚、眼壓突然升高或是暈眩之類的狀況,請立刻過來找我。」

  陸時忍戴著墨鏡,在方恆綠的陪伴下走出醫院;室外的光線比醫院裡強很多,方恆綠拿了頂鴨舌帽給陸時忍。

  「謝謝,這樣可以了。」陸時忍自行調整著鴨舌帽的角度。

  久違的日光讓他不得不瞇起眼睛;透過淺茶色的墨鏡鏡片向外望去,同樣久違了的世界卻是一片模糊,只能從顏色和形狀大致分辨出車子、馬路、房屋和樹木。

  當然還是比前陣子好多了,不必要人攙扶著才能走路,也不怕撞到東西或跌倒。但也僅止於此。

  走在旁邊的方恆綠似乎正轉頭看他,他很想回應那視線並且試著笑一笑,可惜對方在他眼中也是一臉模模糊糊。

  陸時忍很難過也很鬱悶。他一點都感覺不到重見光明的喜悅。

  他想念方恆綠垂下眼睛時露出的長長睫毛,過去他曾暗自讚賞過無數次;也想念方恆綠微笑時彎起的嘴角,過去他不懂珍惜還沒能好好觀察過。

  方恆綠默默地陪他信步亂走,即使他腳步偶爾歪斜,也不去拉他或扶他。

  他們是搭計程車到醫院的。離開醫院後,沿著布滿落葉的人行道左彎右拐地走了好一陣子,陸時忍才跟方恆綠說他想要回家。

       *     *     *     *     *

  回到家之後,陸時忍的心情看來平靜了一點,但還是悶悶地不太開口,只在進門時對方恆綠說了一句話:

  「你明天就可以回公司正常上班了。」

  「好,我明天回去上班,下班再來找你。」

  知道他這時情緒還很低落,方恆綠也不多說話,只在旁邊做著自己的事情,偶爾抬頭看看他的狀況,盡量不去打擾他。

  而陸時忍似乎在嘗試適應目前的視力,他慢慢地走來走去,在家中各處測試著視線可及的範圍到哪裡,伸手觸摸每一樣映入眼中的物品,確認它們的身份和功能。

  他走到落地窗邊,把窗簾拉開又拉上。

  他走到電視櫃前,找到遙控器,把頻道轉到他愛看的電影台。

  他走到電腦桌旁,抓著椅背把電腦椅拉開,右手覆在滑鼠上動了幾下。

  見陸時忍腳步和動作都還算平穩順暢,方恆綠略略放下心,看時間差不多該準備晚餐,便從沙發上起身,走進廚房去洗米煮飯。

  冰箱裡還留著昨天晚上的咖哩;等飯煮好把咖哩熱一下,再燙盤青菜、煮個湯就好。

  在電子鍋的內鍋裡放米、注水,方恆綠想起早上出門前陸時忍說今天拿掉眼罩後要請他去餐廳吃豪華大餐以慰勞他連日來的辛勞,不由得一邊洗米一邊苦笑起來。

  並不是覺得可惜,而是覺得他們兩人都太過天真。

  養傷養病本來就該是循序漸進,他們怎麼會都以為原本睜不開看不見的眼睛能夠在診療結束的瞬間立刻變得炯炯有神、明察秋毫?

  過度的期待帶來等量的失望,陸時忍會覺得沮喪是很自然的事。

  想到他昨晚抱著自己說的那句「我有一句話想對你說」,想到他說那句話時口氣中的靦腆和忐忑,方恆綠皺起眉頭,用力搓著鍋裡的米粒。

  捨不得他這樣一忍再忍,很捨不得。

  當方恆綠把洗好的米端進電子鍋裡時,客廳方向突然傳來劈哩啪啦的聲響,像是什麼東西掉到地上。

  「陸大哥,怎麼了?」

  他放下鍋子,一邊用衣服下襬擦手一邊快步走出廚房;回到客廳時,只見陸時忍面色陰鬱地站在電腦桌旁,放在桌面的無線鍵盤、滑鼠和幾疊參考資料都被他掃到了地上。

  災情還不止這些。

  顏雅郁上次來挑過卻沒帶走的那箱東西原本靠著電腦桌塞在牆角,如今也傾出了一地雜物,就不知是被掀翻的還是被踢倒的。

  聽見也看見方恆綠來到客廳,陸時忍霎時露出有點不知所措的表情。

  他用無法準確對焦的雙眼環視著自己製造出的滿地狼藉,一時之間竟不敢朝廚房的方向望去--即使他從這個距離根本連方恆綠的眼睛鼻子都分不清。

  剛才不是還好好的,怎麼轉眼就發起脾氣?一個大人還像小孩一樣亂丟東西,弄得到處亂七八糟,實在太不像話……

  猜測著方恆綠的心思,陸時忍覺得自己狼狽透頂;但在羞愧和歉疚交錯之間,焦躁煩悶的情緒卻又仍舊揮之不去。

  方恆綠模糊的身影正在靠近。

  陸時忍還是不知道該怎麼反應,也不知道自己現在是什麼表情,不知道自己在對方眼中是什麼樣子。

  他很想繼續發飆,把手邊所有能摸到的東西統統抓過來砸個粉碎;也很想瀟灑地甩甩頭,道聲歉,說一句「發洩過後果然好多了」;更想跪下來抱住方恆綠,告訴他自己其實很害怕、很惶恐,問他要是一輩子就像這樣什麼都看不清楚該怎麼辦。

  「陸大哥。」方恆綠握住他的手,語氣裡沒有半點不悅。「你真的是水瓶座呢。」

  八竿子打不著邊的話題讓陸時忍當下愣住,只能傻傻地反問:「怎麼說?」

  「你摔了鍵盤、滑鼠、稿紙、文件夾、舊雜誌、面紙盒、膠帶、護手霜,還有你前女友的那些包包和絲巾……」

  方恆綠列舉被陸時忍丟了滿地的物品項目,笑道:「可是桌上的螢幕、水晶紙鎮和桌旁那台葉片式電暖器卻沒事。你連生氣亂砸東西都不會砸到易碎物或高價品,我好佩服。」

  陸時忍聞言也笑出聲音來,填滿胸口的那些情緒突然連出口都不需要了。

  「沒這回事,我那套鍵盤滑鼠很貴的。」

  他知道自己現在很急躁、很緊張、很恐懼,也明白了自己為什麼急躁、為什麼緊張、為什麼恐懼。

  急著想看見方恆綠的臉,緊張著告白心意的時機愈來愈遠,恐懼著不可預知的未來會銷磨掉自己把他留在身邊的勇氣。

  知道理由之後,這些難以應付的情緒雖然不會因此消失,但陸時忍知道自己現在可以正視它們了。

  就算沒有方恆綠,他還是會感到急躁、緊張和恐懼;但方恆綠就站在這裡,所有複雜情緒自然都繞著他打轉,彷彿一切全是因他而起。

  但那是自己該去克服的,他一點責任也不該負。

  「你別幫我撿,我會收拾。」

  「好啊,那我先把它們踢到旁邊,你明天自己收。」

  方恆綠一邊說話一邊動腳,真的將滿地雜物都踢到牆角和桌下,把陸時忍周圍的地面清了出來,確保他行走安全。

  右手和方恆綠相握著,看他彎下腰忙碌地踢來踢去,陸時忍忽然覺得非常慚愧。他把方恆綠拉近,雙手抱住他的腰,貼在他耳邊道歉:

  「對不起,對不起,真的老是讓你看到狼狽的樣子,我太丟臉了。」

  「不會,你一點都不狼狽,你成熟又穩重,我愈來愈尊敬你了。」

  要不是知道方恆綠的個性,陸時忍真的會以為他在諷刺自己。他用力揉著他細細的頭髮,苦笑道:

  「我這樣子哪裡成熟穩重了,你清醒一點好嗎?」

  「你受了那麼嚴重的傷,卻從來不喊痛,也沒有自怨自艾,一個人忍耐了兩個多禮拜,不管是在陸媽媽面前還是在我或胡姊面前,都沒露出半點讓人擔心的樣子;如果我是你,一定很害怕很慌張,每天都無理取鬧、亂發脾氣。」

  陸時忍心裡一軟,低聲說道:「我剛才就亂發脾氣了。」

  「那樣哪算,你還向我道歉欸。」

  方恆綠伸長脖子,湊過臉頰與陸時忍的臉頰相貼,閉著眼睛繼續說道:「而且你就算受傷也不忘記工作,讓我們順利在書展前把書印好,新作也進行到第三章了……新故事棒到沒話說,我迫不及待想要知道後續。」

  「那是有你幫忙才做得到。」

  「我根本沒幫上什麼忙,是你不嫌棄,一直配合我。我前天煮的拉麵明明難吃得要命,你還是把它吃完了。謝謝你。」

  「……恆綠。」

  「總而言之……總而言之你超棒的……你真的很好,真的。」

  明明是個文字工作者,此時的方恆綠卻像第一次上作文課的國中生一樣辭窮,搜索枯腸找不到確切的字眼來形容他心目中陸時忍的完美形象。

  陸時忍被誇得有點窘了,卻聽他還在繼續:

  「而且……而且你很帥啊,你看不見所以不知道,你現在頭髮留長了,瀏海捲捲的垂到鼻梁前,坐在沙發上懶懶的樣子很像電影海報,我常常坐在你對面看你,看再久也不會膩……」

  「夠了夠了夠了。」陸時忍羞到想撞牆,他收臂抱緊方恆綠,阻止他再說下去。「我沒那麼好,你別這麼盲目。」

  從相貼的臉頰感覺到陸時忍節節升高的體溫,方恆綠輕笑出聲,側過頭在他臉上親了一下。

  「我本來就是為愛盲目的人。我喜歡你,當然覺得你什麼都好。」

  語言的力量比什麼都有效,再度從方恆綠嘴裡聽見「喜歡」二字,陸時忍感動得幾乎要掉淚。

  順應著心裡的衝動,他用雙掌捧住方恆綠的臉,向前貼近再貼近,直到鼻尖相碰──但就算如此,他還是看不清楚方恆綠臉上的表情,他只知道對方正在凝視著自己,從那張嘴裡說出的話語像羽毛一樣輕:

  「陸大哥,你不是有話想跟我說嗎?」

  「可是我還是看不見你的臉……」陸時忍手指在方恆綠臉上移動摸索,本以為被趕跑了的那些負面情緒一下子又蜂擁而來。

  「有什麼關係,你就說吧,我會盡量當作沒聽見。等你眼睛好了,再說幾次都可以……唔……」

  陸時忍笑著吻了方恆綠。

  那是比昨晚更加黏膩更加色情的吻。情場老手多年累積的豐富經驗毫不保留地在初學者身上實踐;方恆綠被吻得頭昏眼花氣喘吁吁,全無防備的身體一下子就熱了起來,軟綿綿地站都站不穩。

  這時,陸時忍才咬著他耳朵,把夾帶氣音的告白用舌頭推進他耳輪深處:

  「恆綠,我好喜歡你,我想跟你做愛,想脫光你的衣服,摸遍你的身體,想親你這裡,這裡……還有這裡……」

  為愛盲目的方恆綠被挑逗得完全失去招架能力。

  他也喜歡陸時忍,也想跟他做愛,也想脫光他的衣服,想親吻他全身各處……隨著鑽進耳中的一句句詖辭淫語,方恆綠不管聽到什麼都只是點頭,乖巧地說好啊,好啊,當然可以。

  

  剛從醫院離開時,陸時忍曾自暴自棄地認為像自己這樣只能分辨模糊的形狀和光影的變化,根本就和盲人沒兩樣。

  但回到熟悉的空間,有了明確的目標,像他這樣能夠分辦形狀和光影,行動起來其實又跟明眼人沒什麼差別。

  方恆綠堅持要先去洗個澡。

  在他洗澡的時候,陸時忍摸進臥房,順利從衣櫃深處那箱尚未拆封的雜物裡找到搬家後就一直沒拿出來過的保險套。保險套盒中附贈的潤滑劑試用包更是意外的驚喜。

  陸時忍像初嚐禁果的青少年一般,光是摸著那鋁箔製的包裝袋就興奮起來。當他正在考慮該把套子潤滑劑放在床頭還是藏在枕下時,聽見了浴室門開啟的聲音。

  方恆綠慢吞吞地走向臥室,覺得這幾公尺的距離走起來像幾公里那麼長。他很期待也很緊張,手心瘋狂地冒著汗,過大的心跳聲幾乎要把自己震聾。

  幸好陸時忍什麼都看不清楚……方恆綠抱著一點小小的罪惡感走進房間,看見陸時忍背對著自己坐在床沿,微低著頭不知道在研究什麼。

  「陸大哥?」方恆綠靠近他身後,好奇地叫他。

  陸時忍朝他招手,示意他坐到自己旁邊,把手上的潤滑劑試用包遞給他。

  「幫我唸一下上面的字,太小了我看不見。」

  方恆綠不疑有他,接過包裝袋就唸了起來。

  「本潤滑劑設計於性行為中配合保險套使用,水溶性凝膠不易殘留,避免性交過程中因乾燥摩擦造成的不適。無色無味,低敏性,滑順如絲的觸感更能增添情趣、提高感度,讓合作無間的兩人在深層潤滑中加深親密關係……陸大哥……」

  他愈唸愈小聲,愈唸愈羞恥,抬頭望向陸時忍,卻見對方似笑非笑地望著自己。明明知道陸時忍看不見自己的表情,方恆綠還是紅了臉。

  「你臉紅了嗎?恆綠。」

  「……」

  「這樣我們就扯平了,我臉也很紅對吧?」

  方恆綠到這時才知道陸時忍是故意欺負他。

  他用眼角朝對方瞟上一眼,回道:「你臉沒有紅。」不過耳朵是紅的。

  「沒有嗎?奇怪,明明就很燙。」陸時忍伸手摸著自己臉頰。

  「可能是因為你臉皮太厚了。」

  聽見方恆綠微帶怨氣的語調,陸時忍笑得很開心,拉過他來接吻,一邊吻還是一邊笑個不停。

  「奇怪,我好像喜歡聽你罵我……大概是在你面前老是想逞強,維持形象,現在才發現偶爾被你罵一下也不錯。」

  近距離看著陸時忍因親吻而掀動的眼睫,方恆綠吻得不甚專心。「逞強……會很累嗎?在我面前維持形象會有壓力嗎?」

  陸時忍唇角微揚,陶醉的神情讓方恆綠心搖如旌。

  「一點都不會。逞強久了好像真的會變積極變勇敢,都是因為有你在我才能這樣。」

  「是嗎。」

  「是啊,真想拜託你一輩子都這樣在我身邊看著我,讓我一輩子都能在你面前逞強。」

  方恆綠眼眶一熱,感覺心裡有某個地方崩落了一塊。

  「陸大哥,你這甜言蜜語太厲害了。」

  「再怎麼說我也是寫小說的嘛。」陸時忍握住方恆綠的手,悄悄接過那包潤滑劑。「恆綠……我們用什麼姿勢比較好?」

  露骨的問句讓方恆綠全身一震;他以為陸時忍又要捉弄他,開口正想抗議,卻在四目交望的瞬間從對方那雙無法聚焦的眼裡讀出前所未見的深沉欲望。

  「我是認真的,你想怎麼做?如果都照我的意思做,我怕我激動起來,你又要像昨晚那樣半路喊停……你也不用太擔心,醫生說我可以進行一些簡單的運動了;做愛的運動量據說跟爬兩層樓梯一樣。不過對象是你,兩層絕對不夠,我可能會爬十層。十層應該也還算是簡單的運動吧?」

  不,這傢伙果然還是在欺負人。方恆綠很想捂住耳朵,可是雙手都被陸時忍握住了。

  「對了,男人在激烈性交的時候,不管採取什麼姿勢,消耗的體力其實都差不多。換句話說,在上面不會比較累,在下面也不會比較輕鬆。所以我們不用考慮太多,看你喜歡在上面還是在下面,我會好好配合你的。」

  「拜託你閉嘴不要再說了……」

  方恆綠忍無可忍,伸手把陸時忍推倒在棉被堆上;陸時忍笑著抓住方恆綠,讓他跟自己一起倒下,又貧嘴了一句「原來你喜歡在上面啊」。

  用聽的用摸的用聞的,用啃的用舔的用咬的,做愛時,需要用到眼睛的機會真的沒有想像中那麼多。

  陸時忍斜倚著床頭,讓方恆綠跨坐在自己大腿上,拉扯著脫光了彼此身上的衣物。

  經過昨晚的預習,兩人四手互相愛撫的動作熟練得像是早有多年默契;相貼的下身磨蹭出的熱度和硬度更是連本人都吃驚。

  陸時忍揉捏著方恆綠乳頭,滿意地聽見對方喉中可愛的哼聲。

  方恆綠咬著下唇,雙手從陸時忍肋骨兩側移往胸前,也想如法炮製;陸時忍卻飛快勾住他腰背,把他上半身按向自己,張嘴含住他左邊的乳頭。

  太卑鄙了……方恆綠顫抖著抱住陸時忍頭顱。經驗豐富的溫軟唇舌和堅硬齒緣恣意糾纏著他挺立的乳尖,在其上交替著撫慰和折磨,逗得方恆綠連聲嘆氣。

  親完左邊換右邊,方恆綠只來得及發出一聲尖叫,右邊乳頭就又落入陸時忍齒舌之間,遭受跟左邊相同的待遇。

  原來男人的乳頭也像性器那樣會變硬會勃起,會帶來令人腰痠腿軟的快感……還在昏沉間,方恆綠身體被拉起,胸前的箝制突然一下子消失。

  他睜開眼睛,正好看見陸時忍滑下身子捧住他臀部,把他勃起的陰莖含進嘴裡。

  「陸……陸大哥。等……等一下,不,不要……唔嗯……啊……」

  陸時忍為男人口交的經驗值是零,方恆綠被口交的經驗值也是零;一個覺得既新鮮又刺激但頻頻被噎住,一個覺得舒服到有點疼但實在太羞恥;加上這一跪一臥的姿勢根本不可能放鬆,陸時忍的吮吸舔弄很快就在方恆綠的求饒聲中被迫停止。

  「怎麼了,不舒服嗎?」陸時忍放開方恆綠的陰莖,意猶未盡地舔了一下前端,還是忍不住把臉頰貼上去。

  方恆綠羞到不能再羞,拚命推著陸時忍的頭,挪動身體逃離他的掌握,口中囁嚅道:「很舒服,太舒服了……可是我不想在你嘴裡射出來。」

  聽到他說出這種話,陸時忍背脊一麻,感受到踐踏初雪般的變態快感。而這時方恆綠又挪了挪身體,伸手握住陸時忍的陰莖,吞著口水問道:

  「陸大哥,換我……幫你?」

  陸時忍皺著眉頭微笑。他笑時眼睛總會彎起,方恆綠最愛他這樣;此刻正值情動之時,更是直接看到呆掉。

  陸時忍拉起方恆綠,手指摸上他臉頰,指尖溫存地在他唇畔來回輕畫。

  「這個……留著下次,等我能看得見的時候,再幫我做。」

  快感竟也會讓人發起寒顫。方恆綠點頭說了聲好,立刻又被一把抱住。他軟軟地靠向陸時忍肩膀。

  陸時忍拆開保險套為自己戴上,接著再撕開潤滑劑的包裝袋。

  「恆綠。」

  「嗯?」

  「恆綠。」

  「嗯嗯……」

  「恆綠……」

  「唔……呃……」

  當方恆綠意識到陸時忍這連聲叫喚只是在撒嬌時,對方沾著潤滑劑的手指也已繞到他身後,長驅直入地探進他身體裡。

  他剛才確實把那個地方裡裡外外都洗乾淨了,但被分開臀肉摸到那麼深的深處,還是讓他有點驚恐──

  也許正因為驚恐帶來了更大的刺激,他一面感覺到插進後面的手指由一根增加為兩根,一面悶哼著在陸時忍裸身上磨擦著自己的性器。

  如此坦率追求快樂的反應惹得陸時忍也激動起來,進出擴張的動作變得粗魯,另一手緊抓他臀部的手指深陷進皮肉裡,還歪過頭在他胸前咬了一下。

  方恆綠細聲哼嗚,伸手到後方抓住陸時忍手腕,語焉不詳地催促他快一點不要再玩了;陸時忍抽出手指,反握住方恆綠的手,笑著告訴他「現在你在上面,你才是老大」。

  快點吧老大,我會配合你。

  陸時忍雙手放在方恆綠腰間,嘴唇則湊到方恆綠耳邊。方恆綠訝異於他做愛時這麼壞心眼,但又不爭氣地一再被勾引被挑釁被操控被教導,連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竟是如此放浪形骸、不知收斂。

  他吃力地跪著移動下半身,讓自己臀間的洞口對上陸時忍勃起的陰莖。

  正確的角度與正確的位置。當自己的零與對方的壹相觸時,方恆綠發現陸時忍不再那麼遊刃有餘了──他半閉著眼,好看的臉龐向上仰著,輕皺的眉間與泛紅的眼角盡是一片難耐的春色。

  對了,他也是一直在忍耐。

  於是方恆綠可愛地唔了一聲,欲火焚身般地蹭了蹭臀部,陸時忍的陰莖就又沿著濡溼的臀縫滑離了正確的位置。

  陸時忍睜開眼睛看著方恆綠,咧開嘴巴展顏一笑,笑得讓方恆綠幾乎無法維持無辜的表情。

  「陸大哥?」他不是還看不見嗎?怎麼能露出這麼陰森又這麼色情的眼神……

  陸時忍還是笑,雙手握住方恆綠髖骨,拇指嵌進他腹股溝凹痕處,其他四指按在他屁股上,將臀肉向外扳開;一邊把方恆綠向下壓,一邊向上挺起腰。

  「我現在知道了,恆綠,你昨天果然是在欺負我。」

  「什麼?我才沒……有……啊!嗚嗯……」

  陸時忍頗具分量的陰莖順利地抵住了剛才錯過的那個入口,稍一用力,就把前端擠了進去。

  「我就覺得奇怪,怎麼昨天不能做今天就可以?你昨天一定是故意的……對不對?為什麼要欺負我?」

  「因為,因為你……嗯啊……」

  被溫暖的括約肌密密纏裹的觸感美妙得不可思議,陸時忍下腹憋得發慌,興奮得直嘆氣,卻還是故意吊著方恆綠不放;只插入前端的性器抵在他肛門口磨磨弄弄,向外抽出一點點,再向內推進一點點,不管推進還是抽出,就是只動那麼一點點。

  陰莖前端比柱身柔軟,但尺寸大了一圈,感覺自己的後穴彷彿含著糖果般緊銜著對方的龜頭隨之起舞,方恆綠伸手捂住自己嘴巴,嚶嚶嗚嗚的呻吟聲卻還是斷續從指縫間透出。

  「因為什麼?快告訴我嘛……恆綠……」

  陸時忍並不是記恨,也不是執著要得到答案,他享受的是在床上拷問愛人的情趣。每問一句,懷裡的身體就像驚弓之鳥般收縮顫抖,實在是可愛到不行。

  「陸時忍,你好討厭……」方恆綠扭著腰也逃不掉,氣得扯起了陸時忍的頭髮。「因為你昨天……昨天還沒說喜歡我……」

  意料之外的答案讓陸時忍瞬間失去理智,性欲又開始狠狠鞭笞他的後腦--他再也忍耐不住,按下方恆綠的腰,一口氣插了進去。

  方恆綠溢出一聲哀鳴,飽脹的充盈感激烈到堪稱恐怖,他緊抓著陸時忍發起抖來,對方開始抽插的動作卻意外地緩慢而且溫存。

  一寸寸地撐開探入,又一寸寸地退離收合,黏膜從內側被鉅細靡遺地試探愛撫頂弄摩擦,陌生的快感從下腹像觸電般竄向四肢百骸。

  嚐到那銷魂滋味,方恆綠漸漸由被動承受轉為主動尋求,他跨坐在陸時忍身上,配合著對方的挺動上下扭著腰臀;既像是陸時忍在拋弄著他,又像是他在騎著陸時忍。

  陸大哥,陸大哥。方恆綠一聲聲叫著陸時忍,不知何時達到了高潮,也不知什麼叫做低潮,射得兩人胸腹之間溼溼黏黏,覺得自己興奮到快要死掉。

  陸時忍再懂得忍耐,也難以在溫柔蓄積的快感中撐過方恆綠一聲聲甜膩的叫喚,更別提那肉壁內部痙攣收縮帶給他多大的刺激。

  沒比方恆綠慢上多少,陸時忍提氣一陣迅速抽插,在對方崩潰的驚呼聲中射精。

  相擁倒進床被裡,維持著無尾熊與尤加利樹般的姿勢,陸時忍一直等到自己的陰莖完全疲軟下來,才依依不捨地從方恆綠體內退出。

  失去硬度的性器撐不起保險套,在抽離的時候弄掉了套子,又流了些精液出來,弄髒方恆綠的屁股和大腿。

  方恆綠飄飄然地想他應該是故意的吧。

  陸時忍算是愛乾淨的人,但在做愛後並不介意汗水精液之類的東西留在身上;他喜歡就這樣抱在一起不要動,直接一覺睡到天亮也沒有關係。

  方恆綠就這麼被他摟在懷裡,聽他絮絮叨叨說夢話似地說著未來的計劃。

  他說恆綠,我眼睛這樣好像也沒那麼糟,至少比前陣子強多了。

  他說雖然不必貼身看護了,但既然開始交往,還是希望能住在一起,想要天天都能看到你。

  他說這幾天可能無法使用電腦,但會試著拿稿紙出來用手寫,無論如何都會讓自己持續有進度。

  他說恆綠,真的很謝謝你,受你的照顧又把你拐上床,卻沒能發揮百分之百的實力,下次一定準備好玫瑰和香檳,好好補償你。

  陸時忍說著說著好像睡著了,但又好像還醒著,繼續說了很多其他事情;方恆綠半夢半醒,到後來也聽不清楚,只知道對方灼熱的裸軀貼著他的背,在他耳邊用微啞的嗓音不斷說著恆綠恆綠恆綠,恆綠。

  

  兩人沒吃晚餐就睡倒,到午夜雙雙餓醒。

  輪流沖澡之後,陸時忍說要去收拾下午被他亂掃到地上的東西,方恆綠就進廚房弄東西吃,晚餐兼宵夜。

  傍晚洗好的米還沒煮,在鍋裡泡得有點發脹。方恆綠決定放棄咖哩飯。

  當他料理完畢端著鍋子走出來時,眼中所見的景象讓他愣了一下。

  客廳裡燈光大亮,地上的雜物只收了一半;陸時忍站在電腦桌前,右手五指張開,平平伸向前方。

  「陸大哥?你在做什麼?」施展原力?

  「我看見我的手指了。」

  陸時忍前後移動著手掌,隨距離變化瞇起眼睛。「雖然還是會模糊的,可是數得出有五根。如果再靠近一點的話,就沒那麼糊……」

  「太好了,看樣子你的視力會恢復得很快。」

  方恆綠把食物放到茶几上,一手插腰一手輕按鍋把,笑著問陸時忍:「那你看得到我煮了什麼嗎?」

  陸時忍深吸一口氣。「咖哩飯,用聞的就知道了吧!」

  「不是咖哩飯。」

  「怎麼可能不是?聞起來明明就是咖哩……」

  陸時忍湊近茶几,趴到鍋子旁邊端詳,鼻子都快塞進鍋裡了,才勉強看出跟咖哩混在一起的是什麼東西。

  「登登登登。」方恆綠公布答案,還自備配樂。「黃醬義大利麵。」

  他在櫃子裡找到一包貝殼麵,開鍋燒水燙了三人份,撈起後拌點橄欖油就直接倒進熱好的雞肉咖哩中,還加了兩個蛋包。

  所以不是咖哩飯而是咖哩麵。

  無聊的問答遊戲讓陸時忍笑了出來,他抬頭看向方恆綠,手撐桌沿正準備直起身子,卻忽然停住不動了。

  方恆綠疑惑地回望他,看見他一臉傻愣愣,喃喃自語般說道:

  「恆綠,你在笑。」

  「對啊,我在笑,怎麼……」

  明白陸時忍為何發愣的下一秒,方恆綠就被拉過去攔腰抱住;陸時忍騰出一隻手來固定他的臉,又是靠過來鼻尖碰鼻尖。

  「陸大哥?」

  因為靠得太近讓眼睛無法對焦,這下變成方恆綠視線模糊了。

  陸時忍的樣子有點瘋瘋顛顛,可能是太過開心,他像狗一樣磨著方恆綠的鼻子,一邊笑著說道:

  「我看見你的臉了,我看見了……嘿嘿,那我要再說一次,我喜歡你,我好想你,恆綠。」

  他的深情告白中夾雜著有點低能的笑聲,方恆綠咬了咬下唇,低聲說道:「應該……還沒辦法看得很清楚吧?」

  「嗯,還不清楚,不過至少我能分辨你的表情了。」陸時忍心花怒放,在方恆綠額頭鼻尖臉頰嘴唇上啾啾啾地親個不停。「你現在也在笑。」

  「對啊,我在笑。我也喜歡你,陸大哥。」

  方恆綠唇邊帶笑,微微仰起頭,任對方在自己臉上胡亂親來親去,心裡還是偷偷慶幸陸時忍的視力沒有一下子恢復得太快。

  否則盈滿他眼中的淚水就會被發現了。

       *     *     *     *     *

  拆紗布後一個禮拜,陸時忍的視力時好時壞,慢慢也恢復了五六成。

  回診時,他終於看見了一直以來只聞其聲不見其人的女醫師的臉。她笑著恭喜他進步神速。

  但在接下來的一週裡,他的視力狀況卻是原地踏步,不再有什麼進展。

  最後一次回診,女醫師才告訴他,以他當時的傷勢而言,視力能恢復到這種水準已經是天大的好運了。

  左眼零點四,右眼零點五。測量幾次後,陸時忍裸視的視力確定穩定下來了;在醫師的建議下,方恆綠陪他去配了副遠視加散光的眼鏡。

  因為他的眼睛暫時還無法適應強光,選用的是變色鏡片。

  「雖然不想承認,不過阿忍戴起眼鏡還滿適合的。」

  「嗯,鏡框剛好遮住眼尾的笑紋,看起來反而比較強勢。」

  「可是茶色的鏡片實在太做作了,這裡是室內欸戴什麼太陽眼鏡。」

  「沒辦法,會場的鹵素燈和閃光燈太亮了,戴一般鏡片會不舒服。」

  「也是啦……話說我們家黑糖糕穿那樣真的好搶眼。幸好是坐著簽名,不然那雙鞋子一蹬起來,搞不好比阿忍還要高。你看下面那些讀者,仰望她的眼神多敬畏啊。」

  「這次畢竟是公眾活動,我以為妳會請她穿普通一點的衣服。」

  「穿普通一點?那我幹嘛辦簽書會,今天他們就是出來賣臉的,黑糖糕穿得這麼華麗真令我滿意。」

  大型聯合書展第二天,雩風出版社的雙人簽書會現場非常熱鬧。

  采柔手拿麥克風擔任主持,掌控簽書會的流程,台下也有工讀生引導讀者憑號碼牌排好隊列,準備上台簽書。

  前台氣氛正熱烈,胡寧和方恆綠則躲在隔板後面吃便當。

  兩人擠在狹窄的空間裡,頭幾乎靠在一起,從板子間的空隙觀察現場,還順便對旗下作者品頭論足。

  「感謝大家在寒風中到會場為我們加油打氣,現在為大家簽書的兩位作者剛好是俊男美女的組合。左邊這位是寫下『祕密時穴』、『靈魂飛躍之夜』等精采幻想小說的無限扣打大大;右邊這位迷人的哥德羅莉當然就是最擅長描寫甜美愛情故事的美女作家黑糖糕!這兩位作者創作的題材全然不同,兩人究竟會擦出什麼火花呢?事實上,黑糖糕可是無限扣打的頭號粉絲……」

  胡寧目不轉睛地盯著采柔手勢豐富的背影,訝異地說道:

  「沒想到采柔有這種才能,她居然能面不改色地唸出那兩人的筆名而沒有笑場……」

  「無限扣打不予置評,但黑糖糕還好吧。」

  發現胡寧在說話時偷偷把她便當盒裡的醃蘿蔔丟到自己這邊,方恆綠飛快地把它夾起來丟回去。

  胡寧輕啐了一聲,夾起醃蘿蔔一口氣塞進嘴裡。「總而言之這次簽書會效果應該不錯,他們兩個真的是俊男美女,坐在一起視覺效果超好的,已經有四組記者過來拍他們了,還都要求做專訪。」

  胡寧愈說愈開心,彷彿已能看見明天報紙和網路新聞中出現「少女作家黑糖糕,冷豔羅莉文字溫軟如棉」、「無限扣打斯文中帶狂野,熟男魅力緊抓粉絲心」之類的聳動報導,就此打開作者知名度,新書多賣好幾刷。

  看她神情愉悅地嚼著蘿蔔,就知道她正在做賣牛奶女孩的美夢;方恆綠笑了笑,捧起自己的便當低頭扒飯。

  眼角餘光看見方恆綠因低頭而露出的後頸,胡寧大驚失色,差點被醃蘿蔔噎死。

  她極為艱困地嚥下嘴裡的食物,伸手把方恆綠的衣服後領向上提了提。

  突如其來的動作讓方恆綠一臉疑惑,他轉頭望向她,卻見她神色複雜地用嘴形說了三個字:

  「有吻痕。」

  方恆綠立刻紅了臉。他低頭縮縮脖子,咧嘴乾笑,也是用嘴形反問她:「很明顯嗎?」

  胡寧雙肩微微顫抖。天知道她是多麼痛苦地燃燒生命,用上了比平時高出十數倍的自制力,才不至於用頭把隔板撞翻。

  不必多想也能猜到,此時正坐在隔板另一邊幫讀者簽名的那個無恥傢伙就是這幾枚吻痕的製造者。但她還是要確認一下。

  「他?陸時忍?」

  胡寧右手食指指向舞台方向。會場很吵雜,兩人躲在這裡講話的聲音根本傳不出去,她卻還是用嘴形緩慢地講話。

  方恆綠點頭,不太自在地摸摸後頸。脖子耳朵也都紅了。

  前天他陪陸時忍去拿配好的眼鏡。

  昂貴的變色鏡片輕薄透亮,陸時忍試戴後非常滿意,上上下下地盯著方恆綠直看;看到他覺得臉頰都快燒起來,這個新科眼鏡男忽然開口說,要去買玫瑰和香檳。

  接下來的事情光想就覺得無地自容。

  帶著香檳(方恆綠說玫瑰不用了)回家後,兩人一開始用高腳杯惺惺作態地對敬了幾回,一個說感謝你的照顧和幫忙我真不知該怎麼報答你才好,一個說那些小事不算什麼你能康復才是最重要的--

  幾杯黃湯下肚後,客氣和矜持都變成裝模作樣。

  忘了是誰先靠近誰、誰先親吻誰,或許是心有靈犀彼此靠近,兩人就像同時觸電般放下杯子抱在一起,唇舌四肢都貼在對方身上,糾纏著幾乎無法移動,卻沒人想再分開一秒。

  陸時忍用脫下的襯衫矇住方恆綠眼睛,讓他躺在沙發上張開手腳,看遍摸遍吻遍那年輕身體的每一寸肌膚;也不顧他的羞恥和抗議,讓他就這麼目不見物地被翻過身子、被按在沙發上、被吮出星座般的吻痕,被頂開雙腿深深地插入。

  人類果然還是視覺的動物。陸時忍一邊憐惜地嘆氣,說恆綠你好像瘦了,一邊換著姿勢反覆抽插頂弄,激烈而扎實地做了一回。

  看不見特別刺激,對不對?

  方恆綠手腳都發軟,卻被陸時忍語氣中的抱怨和挑釁激得揚起了眉。他拿下矇眼的襯衫,抓過陸時忍雙手繞到身後綁住,用力把他推進沙發坐下,主客瞬間易位。

  看得見卻不能摸,更刺激。

  陸時忍還來不及咀嚼他這句話中深長的意味,就遭受嚴苛而殘忍的報復。

  方恆綠修長結實的身體在他重見光明的眼中一直都是閃閃發亮的,但這次對方不讓他摸了;非但不讓他用手摸,連腳都接著被綁住,想親吻也不行。

  拉緊綁在陸時忍腳踝上的圍巾,方恆綠帶著微笑跪在他腳邊,還留有他的指印精液和吻痕的美麗裸體光存在本身就是種強大的勾引。

  看著陸時忍發洩後的性器單靠注視就再度勃起,方恆綠彎身湊近他腿間,雙手放在地面,張嘴為陸時忍口交。

  沒有經驗再加上故意唱反調,方恆綠拙劣的口交技巧吊得陸時忍連連哀號;不能摸也沒有被摸,他咬牙忍耐著方恆綠惡意延遲快感的吸放節奏,肩脖胸腹都憋出了一片燙手的粉色。

  陸時忍強忍情欲的模樣讓方恆綠呼吸急促,察覺對方扭動著手腕企圖掙脫綁縛,他起身跨坐到他身上,以騎乘的姿勢把他的陰莖再次納入自己體內。

  接著是可以命名為溫吞地獄的第二輪折磨。

  方恆綠輕喘著上下擺動身體,可是速度快不起來,因為他膝蓋一用力就會陷進沙發裡。

  陸時忍腳不能撐手不能扶,哼哼唧唧地任他在自己身上動來動去,快感就像夏夜的蚊子一樣不斷在他耳邊嗡嗡飛鳴,伸掌一拍卻又從指縫間溜了開去。

  但他終究沒有掙脫被綁住的手腳。其實方恆綠也沒有綁得那麼緊。

  第二次射精時,因為拉得太長磨得太久,兩人射完都有點虛脫,癱軟在一起半晌說不出話來。

  看吧看吧,是不是很刺激……

  方恆綠還在執拗地嘴硬。

  陸時忍輕輕笑了起來,把早就掙脫束縛的雙手從背後抽回,擁住靠在胸前的方恆綠,閉上眼睛吻他汗溼的頭髮,吻了一下又一下,像是在告訴他我知道我知道,我什麼都知道。

  「不,求你不要回想細節,拜託……」

  胡寧虛弱的懇求聲把方恆綠拉回現實,他尷尬地看著她。

  「我沒有想得很細啦……」

  「所以果然是有在想。現在馬上停止。」

  胡寧銀牙一咬,硬壓下怨恨的情緒。她單身多年,自認非常硬派,任何人在她面前示愛都會被她當作是在示威。

  「好,我停止了,胡姊。」方恆綠極力讓自己鎮定下來。

  胡寧甩甩頭,把吃了一半的便當用橡皮筋束好放到一邊。她定睛看著方恆綠,認真問道:

  「你們確定在一起了?他說喜歡你?」

  「嗯,確定了,他有說。」

  他們的確是在一起了,而且陸時忍像在補償什麼似的天天照三餐說喜歡,聽得方恆綠耳朵都快長繭。

  「我跟你說過他以前很會換女朋友。」

  「嗯,妳說過,我記得。」

  「但其實他並不花心,他只是比較被動。有時候可能因為太被動,會讓人以為他心不在焉,或是以為他可以寬容一切,就錯估了他能忍受的限度……」

  「這我也知道。」方恆綠輕聲接話:「他真的很被動,但又很聽話,會讓人不由自主地想要掌控他、限制他,把他搓圓或捏扁……我照顧他第一天就知道為什麼他前女友會變成那樣。還有陸媽媽也是。」

  「……沒錯。搞不好我也是……」他的觀察力讓胡寧有點意外。

  「胡姊,我不會那樣的。」方恆綠對她微笑。「陸大哥說他希望能永遠在我面前逞強,逞強久了就真的會變好。我也不會想去挑他的缺點,更不會企圖控制他的一切……我覺得他這樣就很好了。」

  方恆綠的笑臉讓胡寧一時睜不開眼睛。

  可惱啊,可恨啊,手心手背都是肉啊。她把雙手舉到面前,十指像蛇髮女妖梅杜莎的頭髮般彎曲扭動,看來十足心有未甘。

  「胡姊?」

  「沒事沒事,我只是還有點激動……陸時忍那死樣子我看了十多年,我是真的關心他,你們兩個在一起我也很高興,老實說還真的分不出比較擔心哪一個……」

  「那就別擔心了吧。」

  「但我還是覺得不公平。」胡寧哀怨地看著方恆綠。「你可愛溫柔又能幹,條件那麼好,怎麼就讓那個死人簡簡單單地撿到寶呢?」

  方恆綠聞言挺起背脊,正色說道:「胡姊,是我先暗戀陸大哥的。我早就有被拒絕的覺悟,他卻還是親切對待我……能夠得到他的回應是我做夢都夢不到的事,我才是那個撿到寶的人。」

  完了,沒救了。這已經不是示威而是自殺式的恐怖攻擊了。胡寧拍額掩面,轉頭看向隔板間隙,差點被突然啪啪亂閃的鎂光燈閃瞎了眼睛。

  隔板對面的簽名台上正在發生騷動。

  無限扣打拒絕了女書迷的獻花和獻吻。他鄭重地站起身,溫柔地把那束紅色玫瑰交還到對方手中,說他已經有交往的對象了,花和吻都只能給最心愛的人。

  女書迷又驚愕又沮喪,采柔立刻把她牽下台,並且拿起麥克風帶頭起鬨,要求作者形容一下他心愛的情人是什麼樣的人。

  「他很正直很可愛又很能幹,笑起來會讓人眼前充滿陽光;他一愛上我就變得盲目,而我卻是瞎了眼睛才能喜歡上他。總之他很棒,感謝我瞎了眼睛。好了,沒什麼好說的了。」

  莫名其妙的描述讓台上台下紛紛爆出質疑與尖叫,陸時忍置若罔聞,微笑著幫下一位書迷簽書。

  在後台拚命架住胡寧不讓她衝出去揍人的方恆綠卻全都聽懂了,他一邊把哇哇亂叫的胡寧往後拉,一邊紅著臉瞇著眼,笑得露出了牙齒。

  那笑容果然就像陽光一樣。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