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創][魔女] 放進眼睛裡也不會痛



  亞斯達‧狄貝爾是艾利歐特平生見過最高貴的人。

  「高貴」這個詞嘛……若要下個定義,艾利歐特還真想不出來。對他而言,那是一種無形的氣質,或者說是一種……氣氛。

  佔據所有人的目光,但是跟美貌無關。吸引所有人的關注,但是跟才能無關。令人心甘情願地謙卑,但是跟威儀無關。令人不由自主地小心翼翼,但是跟恐懼無關。




  而亞斯達的高貴甚至跟他那古老而顯赫的姓氏無關。




  他們兩人在七歲時就認識了。

  學校不會因家境或家世而給學生差別待遇,但是學生們則會。

  

  「艾利歐特,你不要老是想找亞斯達一起玩啦。」

  因為身高差距的關係,被同班同學堵在牆角的艾利歐特並未感受到任何威脅,只是覺得很疑惑。

  「為什麼?」他手裡拿著兩把自己削的木劍,愣愣地反問。

  「因為他是狄貝爾家的亞斯達啊!狄貝爾家耶!你知道他們家族跟王室通婚有幾百年了嗎?我有次去他家,銅星儀、水晶棋、風動車、齒輪船……他家什麼都有。你那種破玩具他不會喜歡的。」

  同樣是七歲,這個貴族小孩會用的辭彙卻顯然比艾利歐特多得多。

  「可是他昨天才說過想跟我學擊劍。」艾利歐特不服氣。

  「他只是客氣,就說你那破玩具他不會喜歡,還不如陪……唉唷!」

  不耐煩的貴族小孩一邊放大音量一邊伸手來搶艾利歐特手裡的木劍,哪知另一個人的另一隻手動作比他快得多。

  「亞……亞斯達。」

  看著不知何時出現的亞斯達,艾利歐特知道他現在很不高興。

  亞斯達低著頭,端詳手裡的木劍。

  劍身上微微透著溼潤的木質氣味,七歲幼童的手藝意外地並不拙劣。亞斯達把木劍湊近鼻端,抬起臉微笑道:「艾利歐特,這把是給我的?」

  艾利歐特連忙將另一把木劍也遞上:「這把也可以,讓你挑。」

  亞斯達歪著頭看了一下。

  「兩把都喜歡。」

  「那兩把都給你。」

  「不行,都給我的話你拿什麼教我?」

  「也對……」

  「你的劍削得真漂亮,我想在劍柄上畫玫瑰。」

  「啊……我的也要畫。你要幫我畫嗎?」

  「那當然。吶,走吧。教我擊劍。」

  亞斯達又笑了,拉起艾利歐特的手就走,從頭到尾都沒看那個宣稱「你那種破玩具他不會喜歡」的小孩一眼。




  艾利歐特認為亞斯達的高貴也包括了正義和溫柔。




   *     *     *     *     *     *




  「啊。」

  魔法師腳下一滑,整個人跌坐在冰冷的溪水中。他個子小小的,聲音也小小的,就連受驚時的喊叫都那麼軟綿無力。

  在他身前五步之遠的騎士立刻回頭來找他。見他傻住一般坐在溪水裡動彈不得,騎士彎下腰,心疼不已地把他抱起。

  「摔痛了嗎?」

  魔法師搖搖頭,小聲地說道:

  「不痛,冷……」

  摔得那麼重,怎麼可能不痛?騎士皺起眉,發現懷中的瘦小身軀在發抖。不止是冷,他是太疲倦了。

  剛才還能在樹林頂端看見陽光畫出的金邊;現在抬頭卻只看得到一片曖昧混沌的紫藍色。嚴苛的夜晚已然降臨。

  「我們在附近過夜吧,的確是變冷了。」

  「對不起,連累你。」

  「傻瓜,說那什麼話。」

  騎士大步跨過小溪;魔法師被裹在披風中,緊靠著那強健有力的手臂和胸膛,體力漸感不支。

  

  再度醒來時,耳中傳來潮溼木材受熱燃燒的劈啪聲響。

  「餓不餓?我煮了點湯。」

  隨著騎士溫柔嗓音的接近,魔法師眼前出現一碗熱湯。

  強烈到堪稱粗魯的菜肉香氣刺激不了困頓的食欲,但魔法師還是就著騎士的手喝光了那一碗湯。

  「還要嗎?」

  「不……不用了……啊。」

  披風密密地蓋在身上,加上剛睡醒時感官遲鈍,魔法師直到現在才察覺自己似乎……似乎沒穿衣服。

  「你的衣服溼了,我把它們脫下來烤乾……還有,你腰和腿都有瘀傷,你睡著時我幫你揉了一下,瘀血散開,可能會比剛才還痛……」

  騎士拿著空碗轉過身,脖子和耳朵都有點紅。

  「……唔……」

  「我無意冒犯你,只是你情況不太好,剛才還有點發燒……」

  騎士高大的背影看起來無措到近乎弱小的地步。魔法師仰頭看著他,難以描述心中滋味。

  這個正直而勇敢的人當然不會冒犯落難的夥伴。如果會的話,兩人之間又何必如此尷尬。

  魔法師嘆了口氣,伸手按住自己同樣紅得發燙的耳朵。

  「我知道,我沒有怪你。」

  聽見對方的嘆氣聲,騎士放下空碗,轉身蹲到魔法師身旁,關心地問道:

  「還有哪裡不舒服嗎?」

  看著同伴那雙永遠坦誠如夏日晴空的藍色眼睛,魔法師感覺到肉體上的脆弱開始侵襲自己的心靈。他突然產生了強烈的衝動。

  踰矩的衝動、挑釁的衝動。

  「腳,我的腳很痛。」

  魔法師輕輕挪動他的腳。

  龍皮靴已經被脫下來了。那雙靴子的材料正是眼前騎士護送他去取得的。把劍插進無辜的火龍皮膚裡時,也是靠著騎士的扶持,他才沒有崩潰昏倒。

  「龍皮硬得要命……穿著它走路,腳一直都很痛。而且也很冷。」

  「啊。」

  想也沒想地,騎士伸手接住了那雙冰冷的腳,把它們揣進自己懷裡,輕撫著那幾處被磨到發紅的部位。

  「我常常塗抹自己調的藥膏,所以磨破的地方很快就會好;可是還是會痛,腳板、腳跟都很痛。」

  撒嬌般的語氣,在掌心裡不安份地扭動的小小腳趾。騎士有種被誘惑的錯覺。

  他不敢亂想,低下頭悶不吭聲地揉按著對方抱怨會痛的地方。

  腳板和腳跟。

  「啊……會癢……唔嗯……」

  騎士默不作聲,掌心卻逐漸發燙。

  「啊。」

  彷彿再也耐不了癢似的,魔法師的雙腳為了閃避騎士的捏握,掙扎著朝不該滑向的角度滑去,搭上了不該搭上的位置。

  隔著布料,騎士胯間勃起的形狀和熱度都完整地透過腳掌皮膚傳達到魔法師身上。

  魔法師沒有把腳收回來。他紅著臉抬起頭,迎向騎士的眼睛。

  那雙眼睛依然坦率一如夏日的晴空,清澈湛藍得令人戰慄。

  「你還沒……還沒滿三十歲。」

  聽見騎士嗓音中因壓抑而產生的沙啞,魔法師伸臂勾住他脖子,在他耳邊輕輕回答:

  「那又怎麼樣呢。」

     *     *     *     *     *

  亞斯達非常聰明。

  不管是知識還是常識,他一向領悟得比別人快。

  艾利歐特一直記得八歲那年的手藝課,當大家都還在忙著清點材料的數量時,亞斯達看著老師試做的範本,手裡已經編出一隻會拍翅的小小百舌鳥了。

  因為他良好的教養,他並不自恃,也從未流露出半點驕傲。但取而代之表現於外的──還是驕傲。

  正因他從不認為自己聰明,所以他總是覺得別人笨到難以置信。

  針對這一點,艾利歐特常常陷入煩惱。

  亞斯達是習慣於「高估」別人,而非「輕視」。

  但對旁人來說,「因為我聰明所以這事只有我懂」跟「這麼簡單的事你居然不懂」,這兩種態度根本毫無差別──不,說不定後者來得更糟。

  艾利歐特很了解亞斯達,所以極少被他的「高估」所傷害,但其他人就不一樣了。

  若非出身顯赫,亞斯達一定會不斷遭受比冷言冷語更難以招架的排擠和攻擊吧?

  艾利歐特不止一次私下對其他朋友澄清,但不知為何總是招致反效果,還有幾次差點被揍。

  「不是啦,亞斯達他真的不是故意要看不起你們,他只是特別聰明,而且覺得所有人都應該跟他一樣,所以才會說你們笨──」

  「沒出息的艾利歐特!只會跟在亞斯達的屁股後面,自甘墮落的笨蛋!」

  朋友們還曾這樣罵他。

  艾利歐特覺得他們一點都不了解亞斯達。

  「你不知道莫格斐是誰?真的不知道?對古生物學貢獻那麼大的學者你居然聽都沒聽過?」

  亞斯達的確常對艾利歐特的無知大皺其眉。

  但在確認艾利歐特無知到什麼地步後,亞斯達會不厭其煩地解釋說明;若是艾利歐特表現出進一步的興趣,亞斯達還會特地去找資料或書本來給他。

  「莫格斐是兩百年前的古生物學家,靠著零碎的遺骨和史料,他畫出了有史以來最寫實的銀羽巨鳥模擬畫。銀羽巨鳥的完整化石遠在他過世後一百四十六年才出土,不管是頸上的板狀骨骼或是翅膀的寬度,都跟他當年畫的畫像一模一樣……」

  艾利歐特喜歡這樣的亞斯達。

  

  不過,在他們十二歲那年的夏天,亞斯達有點變了。

  童蒙教育漸漸收起尾巴,學校開始教給他們較為困難且複雜的知識。

  艾利歐特發現,來向他抱怨亞斯達太驕傲的人愈來愈少,而在下課時間去找亞斯達問問題的人則愈來愈多。

  因為亞斯達對待他人的態度變得圓滑了。他不再輕易對同學皺眉,也不再追問別人是否真的不懂那些他眼中的蠢問題。

  面對同學們在課堂上或談話間產生的各種疑問,亞斯達有問必答,答得鉅細靡遺、清楚易懂,兼且神情和緩、臉帶微笑。

  憑著那纖細的美貌、優雅的顧盼和清澄的嗓音,亞斯達一直都很有本事讓聆聽他說話的人感到如沐春風。

  艾利歐特對亞斯達的改變感到欣慰。他不希望亞斯達被人討厭──雖然現在這樣眾星拱月的情勢偶爾讓他有點寂寞。

  「亞斯達,你最近變了呢。」

  「你發現了嗎?我很努力在改變與人相處的態度……你覺得我這樣的改變是好的嗎?」

  艾利歐特熱切地點頭。「當然很好!其實,大家只不過是普通人,並不像你那麼……」

  他的話還沒說完,就被亞斯達輕聲截斷了。

  「我是為了你才忍耐的。」

  「……什麼?」艾利歐特聞言愣住。

  為了他?忍耐?忍耐什麼?

  亞斯達露出微笑,藍色的眼睛彎彎的。

  「我還是覺得他們很蠢,問那些問題也令我難以忍耐……可是回過頭來想,你也是跟他們一樣啊!只是你不會生氣而且肯聽我說話。」

  「呃……」

  「有天我忽然想到,要是有哪個人也像我對他們那樣對你皺眉、不耐煩、覺得你蠢到極點,我一定會很難過吧。」

  「……」

  「所以我決定忍耐。忍耐也沒什麼大不了。」

  聽見這個理由,艾利歐特不知該感到高興還是生氣。

  仔細想想,亞斯達一直都這樣。他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總是有辦法讓自己同時感到被輕視與被重視,被鄙夷又被愛惜,被低低地踩踏又被高高地捧起。

  簡直整個人都像被他玩弄在掌心。

     *     *     *     *     *     *

  「你做什麼!」

  雙手被反綁在身後,原先就長得瘦弱的魔法師只剩下眼睛還能瞪人,連僅有的一點力氣都無法用來反抗。

  被愛慕已久的人這樣怒目而視,騎士不再像過去十年那樣誠惶誠恐了。

  「做什麼?當然是那天在山洞裡你想誘惑我做的事啊。你這麼聰明的人,怎麼會問我這種問題呢?」

  騎士一邊脫自己的衣服,一邊替扭個不停的魔法師脫去他身上的衣服。

  蒼白瘦弱的身體漸漸曝露在空氣中,魔法師羞恥得連眼眶都泛紅。他咬牙切齒地回道:

  「你還敢提山洞裡的事?你不是不敢嗎?你不是把我推開了嗎?你不是拖著我到外面的溪裡去泡冷水嗎?」

  魔法師的怒氣似乎讓騎士很滿意。那張線條剛毅的臉上露出了笑容。

  「啊,原來你還記得。我為了你的未來,如此保護你,你卻這樣對我……」

  想起對方在這一個月裡對自己的冷漠態度,騎士的笑容復又消失,英俊的臉龐轉而佈滿陰森之氣。

  「不,不只這一兩個月,回想起來,其實你一直這樣對我。」

  「我又怎麼對你了?」魔法師極力保持冷靜。

  兩個人兩張臉湊得極近;騎士的手滑進魔法師腿間,換來後者一陣不由自主的顫抖。

  騎士用他因欲望而沙啞的嗓音細數著魔法師的罪狀。

  「你輕視我。」

  粗糙的手指揉弄著魔法師的性器,讓它勃起、滲出體液。

  「你踐踏我。」

  整齊的牙齒嚙咬著魔法師因寒冷而挺立的乳尖。

  「你羞辱我。」

  赤裸的腰身擠進魔法師腿間。

  「你對我呼之即來、揮之即去,從不考慮我的心情……」

  發燙的手掌緊緊抓住魔法師的臀部,粗魯地向上托起。

  「你把我整個人玩弄在掌心,只憑你自己高興。」

  沾著體液和不知什麼東西的手指伸進了魔法師身後的入口,反覆抽動著,加以擴張。

  「我不想再忍耐了。」

  魔法師倒抽一口氣,貞潔的身體被騎士毫不容情地深深插入。

  被入侵、被填滿、被抵到最深處的戰慄感大過了被撐開的疼痛,而被同伴無禮侵犯的恥辱感竟無法與被心愛的人狠狠貫穿的快感互相抗衡。

  他覺得自己快死了。他覺得現在死了也沒關係。

  「啊……不,不要……」

  「不要?這明明是你要的,你那天在山洞裡不是很想要嗎?」

  「……嗚……啊……」

  「放心,未滿三十歲的魔法師,我不會說出去的,一個字都不會……不會有人知道你被我脫光了壓在身下,不會有人知道你像這樣……像這樣這麼舒服地呻吟著……」

  激烈的進出間,魔法師的身體整個被翻了過來,讓他能夠把臉埋進枕被中,讓柔軟的布料吸去他的淚水和聲音。

  「可恨的……可恨的你……」

  騎士滾燙的欲望、爆發的熱情、強烈的佔有欲、親吻和撫摸,的確都是魔法師長久以來一直想要的東西。

  但在被折騰到失去意識之前,他卻又渾渾噩噩地懷疑了起來。

  可恨的你。可恨的你。

  他想要的東西……並不包括騎士的痛苦和恨意。

     *     *     *     *     *     *

  艾利歐特想起他和亞斯達絕無僅有的那次吵架經驗。

  前年秋天,他們當時十五歲。

  剛進入第三學期,有幾個原本就讀海棠學園的女孩子因為學籍問題被轉到他們學校來。兩人的衝突就因為這些穿著蓬蓬裙的女生而起。

  艾利歐特發現亞斯達常常盯著那些女孩的裙子和小腿看。

  這個發現讓他感到非常驚嚇,同時也有點不愉快。對異性的身體表現出如此露骨的關注,這樣的行為不但無禮,也跟亞斯達高貴清冷的形象南轅北轍。

  沒想到亞斯達會對女孩子這麼有興趣。

  「亞斯達。」

  「怎麼?」

  「我們學校的女學生也是穿短裙吧?雖然是窄裙而不是蓬裙,但是……」

  「然後呢?」亞斯達皺了皺眉。

  「為什麼你老是盯著那些海棠的女生的腿?」

  亞斯達瞪了他一眼。

  「我哪有?你才是吧。你剛才也在看,還一直目送到她們離開。」

  「那……那是因為……」

  艾利歐特不知該怎麼回嘴。他會一直盯著她們看,也只是想找出在那蓬蓬裙上面──也可能是下面或裡面,究竟有什麼東西吸引亞斯達。

  「蓬裙有那麼迷人嗎?艾利歐特。」

  想講的話被搶先了。亞斯達嘲弄的表情和語氣瞬間激怒了艾利歐特。

  「色的是你吧!誰像你一樣下流啊?從她們轉進來之後你就老是目不轉睛地盯著她們的腿,蓬……蓬裙有那麼迷人嗎?亞斯達,你這個色胚!」

  於是他們就這樣吵架了。

  理由蠢到不能再蠢,但吵架仍是貨真價實的吵架。連鬧脾氣都很優雅的亞斯達沒有吐出什麼傷人的言詞,也沒有什麼大動作,只是一連好幾天都不跟艾利歐特講話。

  光這樣就很夠了。到了第七天,艾利歐特忍無可忍地把亞斯達拉到頂樓「談判」。

  「亞斯達。」

  「……」

  玫瑰色的嘴唇緊閉著,漂亮的藍眼睛向上望著艾利歐特。

  艾利歐特被看得心驚膽跳,不由自主地倒吞了口口水。亞斯達那長長的睫毛永遠比女孩們的蓬裙啊蕾絲啊緞帶啊長筒襪什麼的更能吸引他的注意力。

  「咳,嗯……」互瞪了半晌,他才想起話題是由自己開的頭,必須接著說下去。「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覺得……覺得我們為了那種理由吵架很不值得。」

  「……」亞斯達還是不說話,只是目不轉睛地盯著對方。

  艾利歐特益發心驚膽跳起來。

  「所……所以說呢……那個,也就是說……我們啊……」高大的少年笨嘴笨舌地結巴了好久才講出重點句:「我們不要再吵架了好不好?」

  「我沒跟你吵。」亞斯達終於說話了。

  「可是你不跟我說話……」

  「我不想跟你說話。」

  「為什麼?」艾利歐特覺得自己受傷了。

  「你說我色胚。」

  「那,那是因為……」

  「還說我下流。」

  「……」

  亞斯達懶懶地垂下眼睫,移開了視線。「沒事了吧?那我走了。」

  艾利歐特連忙抓住他的手。

  「對不起。」

  「嗯。」亞斯達停下腳步,點了點頭。

  他從不為難道歉的人──即使他並未釋懷。

  艾利歐特也知道對方心裡還是不高興。他必須再多說點什麼。

  「對不起,我不該那樣說你,我知道你不是……不是色胚,所以發現你盯著海棠的女生看,才會覺得奇怪……」

  「是你先看的。」亞斯達別開臉。「校長在開學的早會向大家介紹她們時,你一直盯著其中一個紅髮女生的裙子看。」

  「呃……」有嗎?艾利歐特努力地回想。

  「我覺得很好奇……不過是蓬裙,你難道沒看過嗎?要說裙子長度,有些學姊們的裙子還比她們的短……」

  「啊。」艾利歐特想起來了。

  「所以我才會一直看,想知道你到底在看什麼。」

  「瓢蟲。」

  「什麼?」亞斯達一愣,眼睛因訝異而睜大。

  「我在看瓢蟲。」艾利歐特笑出兩排潔白的牙齒。「早會那天,校長講話很無聊,可是我的位置離講臺太近了,打瞌睡會被發現……於是我開始東張西望,在看到講臺旁的矮牽牛葉上看到了瓢蟲……」

  「……」

  「我不知道什麼紅髮的女孩,不過瓢蟲後來往講臺上飛,曾經停在某個轉學生的裙子上沒錯……後來牠還飛到校長的鬍子上,校長沒發現。」

  「所以你是在看瓢蟲?不是裙子?」亞斯達咬住下唇。

  見他咬唇,艾利歐特這才想起自己還沒得到原諒。他看著亞斯達──後者低著頭,只留一個髮漩兒給他看──又說了一次「對不起」。

  「我知道了,艾利歐特。我原諒你。」

  亞斯達語氣很平靜,但還是有點心神不寧的樣子。

  艾利歐特認為他需要再多一點解釋。

  「我後來會看她們的理由就跟你一樣了,我想知道你為什麼一直看她們……我想知道她們的裙子到底哪裡吸引人。」

  亞斯達終於露出微笑。

  「很漂亮不是嗎?海棠學院的制服一向頗有好評。」

  久違(也才七天)的笑容讓艾利歐特感動得幾乎落淚。他直接把心裡想的話說了出來。

  「比起那個,我寧願看你這樣笑。」

  「你這傻瓜。」

  亞斯達不知為何臉紅了,但仍然大方地維持著笑容;夕陽的餘輝照在那光潔而細緻的臉龐上,讓艾利歐特看得目不轉睛。

     *     *     *     *     *     *

  在那兩小無猜的日子裡、互相扶持的日子裡,甚至是曖昧不明的日子裡,誰也沒有想到他們兩人會變成這樣。

  魔法師舉著劍,劍尖指向騎士咽喉。

  「我不知道你還有這樣的力氣。我以為我應該讓你……虛軟得下不了床。嗯?」

  騎士裸著上身,笑意中還帶著情欲的餘溫,渾然視眼前的劍芒為無物。

  「……」情欲的餘溫同樣在魔法師身上作用著,持劍的手輕輕抖了起來。

  「看你拿劍,我覺得好懷念。握劍的方式、擊刺的方式,還有像這樣指著敵人的方式……都是我教你的,你記不記得?」

  「當然記得。」魔法師答得澀然。

  「你的架勢還是那麼漂亮,若不是你個子比我小、胳臂比我細,說不定當上騎士的人會是你。」騎士瞇起一雙藍眸,笑得彷彿他們之間的種種傷害從來不曾存在過。

  「……」

  「但也只是架勢而已……你拿劍指著我要做什麼?這是交易,你用身體向我交換保密的承諾……未滿三十歲就失貞的魔法師,我不會放過你的。再說……你現在連舉劍都很吃力吧?這麼細的手腕,想要怎麼對付我?」

  騎士的目光如舌般緩緩舔過魔法師的裸身,每一枚吻痕都是他留下來的私人印記。完全獨佔這個人的感覺讓他全身都發燙。他一面欣賞著眼前的光景,一面盤算著要用多重的劍傷來換取另一場性愛。

  「……沒關係……」

  「……你說什麼?」騎士一怔。

  「你要對我做什麼,都沒關係……」

  魔法師喘了口氣,緩緩倒轉劍身,把劍尖朝向自己。

  「你幹什麼?」騎士這時真正緊張了起來。

  「你聽我說。」魔法師重複了一次剛才說的話。「你要對我做什麼,都沒關係。」

  騎士心裡一跳。但亮晃晃的劍光讓他無暇他顧。

  「別做傻事,把劍給我。」

  魔法師搖了搖頭,露出笑容,輕聲續道:

  「就算現在變成這樣,我也沒有恨過你。從很小的時候開始,我就只想要你注意我、擔心我、為我煩惱、焦頭爛額……我真的曾經讓你很煩惱,對不對?」

  看見魔法師臉上那恍惚的微笑,騎士這才意識到自己有多久沒有看到對方的笑容。此刻,似乎有把無形的劍透胸而過,從心口擴大出來的痛楚強烈到讓他幾乎無法忍受。

  注意、擔心、煩惱、焦頭爛額……他生命中所有慌張情緒的源頭都來自眼前這個人。從以前到現在,又豈止是「曾經」而已。

  不等騎士回答,魔法師繼續說道:

  「我不是騙你。你真的可以對我做任何事……脫光我的衣服,強暴我,讓我失去成為魔法師的資格,然後以此要脅我……用繩子綁我、用奇怪的藥餵我、強迫我做出羞恥的姿勢……這些……我都不怪你。」

  「……」

  種種罪行被魔法師宣之於口,騎士無話可答。但他知道自己並不後悔。若非如此,又怎能像這樣擁有他。

  「我喜歡你。一直喜歡你。」話說到這裡,魔法師的聲音哽咽了起來。「你記不記得小時候那個流浪老人教我們的東方俗語?『放進眼睛裡也不會痛』……你對我來說就是這樣。我就是這麼喜歡你。」

  「你……你說的是……真的?」

  坦率的告白讓騎士動容了。他肩膀微微一聳,似乎是想將魔法師拉過來緊緊擁抱;但寒冷的劍光橫在兩人中間,他終究是不敢妄動。

  「當然是真的。」

  魔法師的笑容愈來愈恍惚。此時他持劍的手晃了一下,劍尖更加逼近那白皙到幾無血色的頸項。

  騎士寧願那劍尖是插在自己胸膛。他屏住氣息,慢慢朝魔法師伸出手。

  「我知道了,我現在知道了。都是我不好,是我錯了……你要怎麼罰我都可以,先把劍給我……」

  「我還沒說完。」魔法師搖頭。「你聽我說。」

  「好,我聽。」騎士收回手,冷汗涔涔而下。

  「我說過了,你可以對我做任何事。」

  「嗯,你說過。」

  「但是不包括羞辱我的感情。」

  「……」那張臉上的決絕是騎士從未看過的。當胸而過的痛楚復又擴大,他因此感到呼吸困難。

  鋒利的寶劍是騎士的配劍,它在魔法師手裡,高高被舉起。

  「我的確很任性、不講理,還很喜歡欺負你……可是你不能否認我對你的感情。」

  劍光閃動的同時,魔法師眼中蓄積的淚水終於滑落。

  「我那麼愛你。」

  

     *     *     *     *     *     *




  「……」

  「……」

  亞斯達嘆了口氣,把手裡的書放到一旁的茶几上。茶几上還放著另外兩本相同封面的書,這是一套分成三冊的數十萬字長篇鉅作。

  「怎麼樣?好看嗎?感人嗎?」

  在花園裡跟狗玩的艾利歐特看到坐在長廊下的亞斯達放下書,就開心地跑了過來。當他開口詢問讀後感時,亞斯達正在拚命深呼吸。

  「我說……艾利,黑曜騎士團的圖書館為什麼會有這種書?」

  亞斯達右手扶著太陽穴,表情十分複雜。

  「因為……因為這是描寫騎士和魔法師之間深刻情誼的精采鉅作啊!甫一推出就轟動各大騎士團,許多女性每讀必哭,其細膩而生動的感情描寫,強烈地震撼了人心,每個騎士家裡都該擁有一套!」

  艾利歐特一心虛聲音就大,滔滔不絕地把在借書處學姊的強力推薦詞照本宣科唸了出來。

  所以你就借這套吧,借這套就對了,不會後悔的,這套書這個月再沒人借的話,身為申購者的我就死定啦……學姊還這麼說。

  「那,你看過了嗎?」亞斯達又問。

  「看過……開頭和結尾。」

  艾利歐特嘿嘿笑著。他得了「一看到滿頁鉛字就會頭暈」的絕症,所以只看了第一章的第一頁和最後一章的最後一頁。

  開頭是兩個小小孩相遇的場景,故事裡的騎士和魔法師相遇時是七歲,剛好跟艾利歐特和亞斯達初識的年紀一樣。結尾則是為保護對方而斷了左腕的騎士與魔法師共同立下誓言,兩人決心守護彼此,終生再也不分離──多棒啊!這就是艾利歐特所嚮往的!騎士的浪漫!男人的浪漫!

  艾利歐特連聲傻笑,亞斯達又嘆了口氣。

  「好吧,那,艾利歐特先生,你特地借這套書來讓我看的用意是什麼?」

  「唔,我只是想跟你分享,你有沒有被感動?」艾利歐特臉上還留著剛才在花園跟狗玩時被陽光曬出來的熱度。

  「……」老實說,一點都沒有。

  「騎士跟魔法師呢……感情總是那麼好……像這書裡的主角,他們也是七歲就認識,然後一起長大喔,就跟我們一樣……嘿嘿嘿嘿。」

  說到這裡,立志成為騎士的少年居然有點不好意思起來。

  亞斯達登覺哭笑不得。

  他站起來伸了個懶腰,把那三本書攏成一疊,「啪」地一聲交回到艾利歐特手裡。

  「艾利。」亞斯達笑瞇瞇的。「我非常樂意跟你發展出如同書中主角那般的『深刻情誼』……不過我還是不會成為魔法師。我要當魔女。」

  因前半句話而揚起的狂喜笑容立刻因為後半句話而垮了下來。艾利歐特捧著那三本書,哭喪著一張臉:

  「為什麼?你不再考慮一下嗎?」

  「你不必擔心,就算成為魔女,我也還是需要騎士的保護啊!我並不打算跟你以外的任何人組成搭檔。」

  亞斯達的話讓艾利歐特開心了一下。但他很快又想起另一件更令他煩惱的事。

  「可是,可是再一個禮拜你就……就……」

  再過一個禮拜就是亞斯達的十七歲生日。魔女守則最後一條規定「不得在十七歲後仍保有貞操」的完成期限已經迫在眉睫。

  而亞斯達這陣子跟很多青年才俊愈走愈近。黑曜騎士團的副團長、頗受歡迎的宮廷樂師、暗殺集團第二代繼承者候選人……艾利歐特每天都提心吊膽,覺得自己快要瘋了。

  「再一個禮拜就怎樣?」

  讓艾利歐特吃飯不香睡覺不飽的罪魁禍首此時居然還湊近他眼前,臉上笑得相當狡猾。

  「就……就……就……」

  「不然你幫我,我最喜歡你了,艾利歐特。」

  「喜……喜喜……喜歡?我?我我我……可是……」

  聽見亞斯達說「喜歡」,艾利歐特的臉瞬間爆紅,腦袋好像一下子燒壞了。

  亞斯達歪著頭觀察他的反應。

  看了好一會兒,發現對方根本無法拼湊出什麼有意義的字眼,亞斯達伸出右手,食指和中指叉得開開的,朝艾利歐特的眼睛用力插了下去。

  艾利歐特及時閉上了眼睛,但也還是被戳得哇哇亂叫。

  「痛痛痛痛痛!」

  「很痛嗎?」

  「很痛啊!很痛!亞斯達!這是幹什麼啊!」

  「我可是不會痛的。」

  「嗄?」艾利歐特睜開淚汪汪的眼睛,一臉無辜地望向亞斯達。

  「我啊……就算把你放進眼睛裡,我也不會痛。」

  亞斯達的臉靠得很近,柔軟的臉頰不但帶著玫瑰般的色澤,還隱隱滲出玫瑰般的香氣。

  「什什什什什什麼意思?眼睛?放進眼睛?」自己這麼大一個人,哪能放進亞斯達的眼睛裡?

  「自己去看書。」

  亞斯達踮起腳尖,在艾利歐特頰邊吻了一下。

  又溼又熱的觸感就像在臉上通電一樣,艾利歐特不斷眨著眼睛,臉紅得像是要滴出血來。

  「總之我會成為魔女的。到下個禮拜前,我一定會完成所有條件。」

  丟下這麼句話,亞斯達轉身朝長廊另一頭走去。

  被挑撥得心猿意馬的高大少年忤在原地動彈不得,又痛(眼睛)又疑惑、又煩惱又害羞,整個人陷入一團混亂之中。




  怎麼辦啊……這麼固執的亞斯達……要拿他怎麼辦才好啊……




(完)


註:放進眼睛裡也不會痛:形容溺愛的程度之深(日本俗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