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創] 寧願不幸福(二)



  「彥云,你的電話!」江彥琪摀著話筒,朝著走廊盡頭大聲叫喚。

  「喔,好!」

  晚上九點半,剛從浴室走出來的江彥云踩著拖鞋,吧嗒吧嗒地跑到茶几旁接起電話。

  「喂?」

  「是江同學嗎?敝姓林。」

  話筒裡傳來成熟男人的聲音。那嗓音跟它的主人一樣有禮而冷淡,嚴肅中透著優雅。江彥云不由自主地挺起背脊站直身子。

  「我是。」

  「我今天回家時沒看到你……其岳說你有急事先走了。」

  林其岳說的?江彥云又有點冒火,但轉念一想他也不算扯謊──事實上的確是自己單方面負氣離開,除了重色輕師(?)的態度令人不爽外,他什麼事都沒做。

  江彥云艱困地嚥了嚥口水。下午氣沖沖地揚長而去,回到家裡洗把臉之後突然冷靜下來──我是在幹什麼?對著兩個青春期的小鬼發脾氣幹嘛?

  反省過後又接到電話,已足夠讓江彥云感到心虛;要是現在還向他爸爸拆穿或告狀什麼的,豈不是太卑鄙了嗎?

  「江同學?你在聽嗎?」男人連催促時的聲音都很平板。

  「啊,是,我有在聽。」江彥云趕緊答腔。看來那個女生在林其岳的父親回家前就離開了。「家裡有急事,不得已提早離開,沒能事先報備真不好意思。」

  「原來如此,無妨的。」聽見是家裡有事,男人似乎沒打算再追問。他語氣微微一頓,再次開口時,顯得更加客氣。「那麼,其岳最近狀況怎樣?」

  「他最近很用功,唸得也愈來愈順,最近的進度已經超前了。」

  「真是太感謝你了。」冷淡的聲音聽起來變得柔軟了些。「還剩下一個月,請你務必協助他……當然,是在不影響你自己考試的前提下。」

  江彥云連忙搖手,一時也忘了對方根本看不到。「不會不會,我們一起讀書效果很好,沒問題。」

  「那就拜託你了。」

  男人誠懇的託付讓江彥云又是一陣忙不迭的搖手。

  

     *     *     *     *     *




  「有什麼不懂的地方嗎?」

  「……」

  「有嗎?」

  「……沒有。」

  拖拖拉拉的回答幾不可聞。

  「那,這禮拜學校的考試還OK嗎?」

  「……唔。」

  江彥云瞇起了眼睛。

  今天的氣氛很糟。平常笑臉迎人的林其岳從為他開門那一刻起就一直板著臉低著頭;連課業相關的問答都無法順利進行到第三句以上,更別說是閒聊了。

  眼見自己提起的每個話題都在幾秒內被對方愛理不理的態度給堵回來,江彥云再蠢也知道事有蹊蹺。他直勾勾地望向林其岳。

  「你對我有什麼不滿的話,可以直接說。」

  林其岳嚇了一跳,從數學講義中抬起頭;微帶困惑的目光在與江彥云四目交接的同時轉變成抗拒的眼神。

  他咬著嘴唇不說話,再次低下頭。

  見他這副模樣,江彥云再也沉不住氣,直接伸手把他正要立起來的講義扳倒在桌上。

  「我上次把那個女生弄哭了,你在氣這個吧?需要我向你或向她道歉嗎?」

  林其岳這次露出了驚訝的神色。

  「說啊!我完全沒問題喔!我可不像國中生小鬼一樣死愛面子拉不下臉。」江彥云咄咄逼人起來,完全看不出有絲毫道歉的意圖。「雖然說考試迫在眉睫,不過也不必像那些根本沒經歷過大考的人那樣大驚小怪地說不准這個不准那個啦!該吃的該喝的該拉的該撒的都還是要做不是嗎?不然考完試就變人乾了。所以男女關係也不必看得那麼嚴重,小孩子的交往嘛也沒什麼,我上次只是被她那種目中無人的樣子弄得有點不爽而已,女孩子怎麼可以那麼不要臉……我是說,不要連有別人在場都那麼放浪,我是說,奔放……」

  「不是……」林其岳微弱地否認,聲音聽起來近似呻吟。

  滾滾而下的滔滔江水被硬生生截斷,江彥云微微一愣。「不是?那你在氣什麼?」

  「我……」他的目光飄移起來。「什麼都沒有。」

  明明就有。什麼都沒有的話,從進門到現在的這種詭異氣氛難道只是自己的錯覺嗎?面對眼前這隻滾成一團的小刺蝟,江彥云伸手搔了搔後腦。

  今天下午特別悶熱。

  「你想不想吃冰?我請你。」

  林其岳搖搖頭。「我不想吃。」

  「可是我想吃耶,好熱。」江彥云哪裡理他,自顧自地拍拍褲管站起身子。「走啦,陪我去吃市場那家黑糖刨冰。」

  見他起身,林其岳立刻跟著站了起來。「我去幫你買。」

  「啊……咦?」

  「我去買。」

  不等江彥云反應,他大步一跨,飛快地掠過對方身邊,跑出書房。

  窗外打了一個響雷。

  「其岳!喂!你等一下!」慢了半拍才想到要追的江彥云在書房門口一腳踩空,差點被和室和走廊地板間的高低差跘個狗吃屎。「快下雨了……不對,已經下下來了……林其岳!」

  一連串響雷像裂帛般一路從天邊打到耳邊,劈哩啪啦的雨聲在瞬間喧譁起來。

  少年單薄的身影就這樣甩上大門投入雨中。

  「這傢伙神經病啊!」

  江彥云大驚失色,連忙放開門框,腳步滑溜地穿過光可鑑人的客廳地板,抄起靠在門邊的雨傘追了出去。

  

  雨勢下得滂沱,即使撐著傘,噴濺的雨水也很快就弄溼了江彥云的肩頭和褲管。江彥云踩著涼鞋往市場方向跑,路上不時東張西望;沒跑多遠,就看見了林其岳的背影。

  一把將他拉進傘下──老實說溼成這樣,有沒有傘也已經差不了多少,江彥云劈頭罵了好幾句「神經病」「發什麼瘋」,這才發現眼前的少年正幽怨地瞪著自己。

  瞪什麼?自己要跑出來淋雨,難道這也要算在他頭上?江彥云耐住性子問道:「你怎麼了?」

  「……」林其岳悶不吭聲地盯著他,雨水不斷沿著臉頰滑落。

  又不講話!江彥云快瘋了。如果不是林其岳臉上那些水痕看起來根本分不清楚是雨還是淚,他老早就一拳卯下去,哪裡會在這種大雨中拉拉扯扯夾纏不清──又不是在拍偶像劇!

  「我最後問你一次。你到──底──是在氣什麼?」

  「……」

  「說啊!到底是怎樣?」

  「……我爸上禮拜打電話給你……他後來罵我,說我騙他……」

  江彥云呆住。「電話?上禮拜?」

  「你跟他告狀。」林其岳扁了扁嘴,極力擺出不屑的表情。

  聽到這裡,江彥云才確定他指的是哪件事──告狀?有沒有搞錯?自己可是忍了又忍才沒拿那通電話的事向他邀功耶!現在他居然說這種話?

  「你如果覺得我不對,起碼先跟我說,我會道歉……如果我有錯的話。」林其岳以微弱的音量持續抗議。「可是你跟我爸告狀,這種行為我無法接受……」

  「受你個頭!」傘外下著大雨,傘內也下起了小雨。江彥云憤憤地丟開那把沒用的傘,沒幾秒就跟眼前的少年一樣變成落湯雞。「搞清楚,你爸打來時我什麼都沒說,還幫你圓謊!你不感謝我就算了,說這什麼……鬼話。」

  罵到一半,他忽然發現問題在哪裡了。

  溼得像個水鬼的林其岳眼睛都快要睜不開,但臉上同樣流露出疑惑。

  「你爸說,你告訴他我那天有事所以先回家,我就順著他的話承認了。」江彥云彎腰撿起雨傘,皺著眉頭盯住林其岳游移的視線,一字一字放慢說話的速度。「我沒有跟他告狀。」

  「……」

  瘋狂的大雨迅速抽散空氣中的熱度,林其岳沉默了半晌,好像開始覺得冷了,滴著水的瀏海微微顫抖。

  再這樣淋下去不行,雨愈下愈大,路人也在看了。江彥云拉著林其岳,躲到一旁水果攤的雨棚下。

  「你是怎麼跟你爸說的?」

  「我跟他說……說你那天有事沒來。」林其岳小聲地囁嚅。

  「沒來」跟「先離開」。原來是這樣。

  江彥云覺得整件事非常荒謬。他深深吸了口氣,做出結論。「我們被你爸擺了一道,傻子。」

  「啊……對……是這樣。」

  林其岳似乎也想通了,整個人一下子沒了氣勢,看起來很沮喪。他那原就偏白的臉龐在雨水浸潤下竟顯得有點透明。

  又來了──江彥云皺起眉。忘記上次有這種感覺是為什麼或什麼時候了,但眼前的少年緊抿雙唇垂頭喪氣的模樣確實不止一次讓他生起近乎憐惜的情緒。

  覺得他很弱小,覺得他很可憐,覺得他什麼都不知道,覺得好像誰都可以輕易地欺騙他、傷害他──實在讓人看不下去。

  「好啦,那沒事了吧?總而言之我沒有背叛你。」

  「嗯。」頭還是低低的。

  江彥云抬起右手,往林其岳頭上重重打了一下,並在他愕然抬頭的同時毫不留情地打了第二下和第三下。

  「幹,臭小子!就為了這種事,你擺了一下午的死人臉給我看,還害我陪你淋雨!快給我道歉!跪下來道歉!」

  被打到第五下時林其岳才想起要閃躲。他一邊伸手抵擋江彥云的攻擊,一邊怯怯地縮著脖子,說了聲「對不起」。

  江彥云停止毆打的動作,笑瞇瞇地回道:「嗯嗯算了,我心胸寬大,原諒你。」

  「什麼啊。」看見他笑,林其岳也跟著笑了。

  好吧好吧,笑了就好了。江彥云鬆了口氣,伸手勾住林其岳溼答答的肩膀──溫溫熱熱溼溼黏黏的觸感實在挺討厭的,但他還是開心地貼了上去。

  「沒事就好了,回去吧,再吹到風會感冒的。」

  「咦,你不是要吃冰。」

  「哪還吃得下去,鼻水都快流出來了。」

  江彥云「啪」地重新撐起傘,甩了甩傘裡的水,拉著林其岳往回走。兩個男生勾肩搭背地擠在一把傘下,舉步維艱地在大雨中踏水而行,畫面溫馨得有點彆扭。

  「老師,不必撐傘了啦,反正都溼成這樣了。」

  「少囉嗦,我又沒你那麼溼,至少讓我保住我的內褲。」

  「……你好下流。」

  「下流的是你的腦袋。」

  不甚平整的路面上積起了淺淺的水漥。兩個少年擠在傘下,歪歪扭扭地閃避著那些大大小小的坑洞,避無可避時就乾脆用力踩下去,讓水噴得高高的──

  「老師。」

  「嗯?」

  「我上次有跟吳以蓉說,叫她不要再來我家了。」

  「哼……那是你的事。」

  江彥云嘴裡說得事不關己,腳步卻突然變得輕盈起來。

  

  回到屋裡之後,江彥云立刻不顧形象地把T恤脫了下來。

  「你等一下,我去找衣服借你。」

  「你自己先換衣服吧,淋那麼溼。我沒關係啦……哈啾!」

  「哈哈哈。」林其岳一邊往自己房間走去,一邊也脫下溼透的上衣。

  「哈什麼哈……」

  江彥云揉著鼻子,目送他線條纖細的裸背──接著臉色大變地追了上去,跟在他身後擠進他房間,還不忘順手把門給關上。

  「你……你……」擅闖香閨的賊人居然激動得一時說不出話。

  「什什什什麼?」林其岳嚇了一大跳,下意識地雙手護胸:「你幹嘛跟進來?」

  「你的背。」

  原先還娘兮兮地貼著牆壁抵抗侵犯的林其岳一聽見這三個字就全身僵住,臉色也由亮白變成死白。

  江彥云艱困地吞了一口口水,伸手扳住對方赤裸的肩膀,不知為何暴跳起來。「你的背怎麼了?為什麼會那樣?那是怎麼回事?轉過來……轉過來啊你!」

  「那個……還沒消嗎……已經好幾天了,我以為……」

  「你在說什麼鬼……這是怎麼弄的!」江彥云的頭嗡嗡嗡嗡地痛了起來。

  林其岳家挺有錢的。他家不但很大,擺設裝潢也蠻考究;他爸爸出手又那麼大方──江彥云一直覺得這個白白嫩嫩的少年絕對比自己少吃過很多苦、少經歷過很多事、少受過很多委曲。

  他也被教得很好,雖然多少有點死小鬼的驕氣,但愈相處會愈覺得他是個懂事的小孩。

  江彥云常想,他只是偶爾寂寞了點,畢竟沒有母親也沒有兄弟姊妹,但他未來的人生一定也是一路順遂,不會遇到什麼太大的挫折。

  「……轉過去。」

  頭痛蔓延到胸口了,看著林其岳緩緩轉過身,江彥云知道這種頭暈眼花兼呼吸困難的感覺絕對不是因為傷風感冒。

  林其岳白晢的背上交錯著深深淺淺的紅痕,有的已經淡了,有的還鮮豔欲滴得彷彿下一秒就要滲出血珠。

  「怎麼會這樣啦……這是……」

  他也許比自己少吃過很多苦、少經歷過很多事、少受過很多委曲,但眼前在他身上發生的暴力卻是自己從未親嚐過,也從來無從想像的東西。

  「沒什麼啦,唉唷。」被硬扳過身的林其岳撥開他的手,飛快地拉開抽屜,找出兩件T恤,一件往自己頭上套,一件遞向江彥云。「老師,這件給……」

  「什麼叫『沒什麼』?你白痴啊?這樣還說沒什麼?」

  江彥云整個人好像快爆炸了;他氣急敗壞地跺了兩下腳,迎著林其岳莫名其妙的眼神,再次伸手扳住對方的肩膀,轉過身體,把那件已套到一半的T恤阻擋在對方脖子以上。

  「靠!看起來超慘的!會痛嗎?能摸嗎?」

  看起來真的很痛很痛。江彥云皺起眉頭,嘴裡還在問著手就不客氣地伸過去了。江彥云下手很輕,但林其岳還是被摸得連連嘆氣。

  「很痛?」

  「是癢啦……」林其岳一副想閃又不敢閃的樣子。「已經不太會痛了。」

  「可是看起來還很嚴重。」

  江彥云左手掀著林其岳穿到一半的T恤,右手在他慘不忍睹的背上摸來摸去,小心翼翼地確認那些傷痕。

  實際上真的沒有乍看之下那麼嚴重。指尖觸摸到的肌膚只有零星的微微起伏,摸不到什麼結痂或再癒合的疤痕──每一道傷痕都安穩地躺在薄薄的皮膚下,或輕或重的瘀傷交錯著詭異的豔色,沒有一道有曾經見血的跡象。

  江彥云忍不住又爆粗口。「靠,到底是誰打的?你爸?用什麼打的?」

  「我不知道他用什麼打的,他叫我脫掉衣服面壁站好。」林其岳抓抓頭,只回答最後一個問題,等於證實了對方的猜測。

  「幹,你是木頭做的啊?被打成這樣是不會跑啊?」江彥云又生氣了。「到底是什麼事情要把你打成這……」

  罵到一半,他忽然閉上了嘴巴。

  林其岳一臉無辜地看著他。

  難怪……難怪這小娘娘腔會為了「那種事」跟自己鬧彆扭。難怪他會擺了一下午的臭臉。難怪他會說「這種行為我無法接受」。難怪他會頂著雷聲衝出去淋雨。

  面面相覷的兩人身上臉上頭髮上都還帶著外頭潮溼的雨水氣味。

  江彥云想起剛剛在市場前大街上一把拉住林其岳時他朝自己望過來的樣子,眼前彷彿又看見了那些不斷沿著他臉頰滑落的雨珠、他那張蒼白得近乎透明的臉、他那副倔強又委屈的表情。

  「那個……」江彥云的心臟猛地又縮了一下,有點頭暈。「我沒有。」

  「什麼東西?」林其岳呆呆地看著他。

  「我沒有。不是我。我不是故意的。」

  不知道為什麼,江彥云眼睛微微熱了起來,笨嘴笨舌地解釋著明明早已澄清了的誤會。

  「本來就不是你害的。我爸最討厭我說謊。」林其岳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再次把T恤遞給他。「快點穿上吧,不然要感冒了。」

  「……」

  「老師,你嘴巴這樣開開合合的好像溺水的金魚。」

  「金魚哪會溺水啊渾帳……」

  

     *     *     *     *     *




  回家之後,江彥云一如往常地吃飯、看電視新聞、洗澡(因為下午淋了雨所以洗得格外仔細)、溫書,然後上床睡覺。

  半開的窗戶外可以看見隔壁公寓裡的透出的夜燈光芒;姊姊看電視的微弱音量隔著門板傳進耳朵。安靜、黑暗而孤獨的時候,感官會特別敏銳。

  下午下過的大雨帶走了不少暑氣,但裸露的四肢皮膚居然隱約還有浸泡在水裡的感覺。

  在床上呈大字型躺了幾十分鐘,江彥云發現自己怎麼樣也睡不著。

  「是因為喝了茶的關係嗎……」

  他一直在想林其岳背上的傷。

  下午兩人擦乾了身體和頭髮,換上乾淨的T恤,一人泡一杯溫溫的阿華田,就坐回書房再度面對課本。也許是在看到傷痕時的情緒太過激動,冷靜下來後,江彥云反而無話可說。

  其實他有很多想問的事和想說的話──你爸常這樣打你嗎?他看起來很溫和為什麼會做這種事?你怕不怕他?你媽媽也是因為這樣才離開他的嗎?還有別人知道他會這樣嗎?

  他不是反對體罰,自己在頑劣不堪的童年也吃了父母不少棍子,而且他必須承認那還挺有效的。

  但他在十歲之後就沒再挨過打了。他不覺得像林其岳這樣一個懂事的十五歲少年有必要因為一句無傷大雅的謊言承受這樣的處罰。

  不是打得重不重或是有沒有受傷的問題,而是處罰的方式。

  那種方式太屈辱了。

  在床上翻了個身,想像那個傢伙被下令脫掉上衣面壁受刑的情景,江彥云難過得眼淚都快要掉下來。

  要打要罵要管教,都有相對之下比較合理的手段不是嗎?為什麼要用這種方式?

  如果這是那男人平常慣用的「教育手法」,那絕對不能放任事情繼續下去。

  伴讀時間快要結束時,江彥云好不容易整理好腦裡混亂的念頭,朝桌子對面叫了聲「其岳」。林其岳隨即抬起頭。

  「什麼事?」

  「你爸……」

  不巧還有更不巧,說曹操曹操就到。江彥云話都還沒開始講,就聽見了大門打開復又關上的聲音,林其岳的爸爸回來了。

  接著是放下車鑰匙的聲音、打開鞋櫃的聲音、室內拖鞋踩著有點急促的步伐往書房接近的聲音。隨著門把慢慢轉動,江彥云渾身僵硬、如臨大敵,整個人戒備起來。

  「唉……」

  回想起下午那種連手腳都發軟的緊張感,江彥云一邊嘆氣一邊又翻了個身。窗外不知什麼地方響起了一片唸經似的蛙鳴聲。

  書房的門打開之後,站在門邊的依然是那個微顯淡漠卻又溫和有禮的男人。他並沒有因為自己目睹了林其岳背上的慘狀而變身成青面獠牙的妖魔鬼怪。

  「爸,你回來了,今天好早。」

  「對啊,我帶了很好的茶,想請江老師也喝喝看。」

  男人手上提著一個紙袋,微笑著走進書房,屈膝跪上架高的和室,像日本女性一樣用手撐住地板,維持著跪坐的姿勢輕巧地挪近桌邊。

  林其岳學著他父親以手撐地,盤著雙腿移向角落的櫃子,打開櫃門取出茶具和電壺。

  江彥云無言地看著這兩人。斜斜的夕陽把原木地板染成深深的橘紅色,他第一次察覺到這對父子是如此驚人地優雅、驚人地美麗並且驚人地相像。

  「你們準備考試辛苦了,來喝個茶聊聊天,休息一下。」

  熱水在壺上澆過又蒸乾,男人熟練地提高手腕,淡綠色的茶水由壺嘴到杯口拉出一道纖細的弧線。

  三個人三杯茶。男人的心情似乎很不錯,和兩個少年進行了簡短的談話。他問林其岳功課準備得怎麼樣;又問江彥云打算讀什麼科系、有沒有喜歡的學校。在聽見考生的標準答案後,他笑著說了句「你這麼聰明,應該自己會想才對吧」。

  回想起男人說話時的嗓音、露出笑容時那雙彎起的眼睛,江彥云又煩躁地翻了個身。

  後來,奉了「送老師回家」的父命,林其岳陪江彥云走回家。

  原本七、八分鐘的路程,兩人一起走就會拖長到十幾分鐘。在並肩回家的路上,林其岳一反下午的低落情緒,臉上一直帶著笑,話多到近乎亢奮的程度。

  「我爸會說那句話,一定是看穿你不是真的想讀T大法律系。」說到這裡時,他不著痕跡地揚了揚下巴。「我爸很會看人哦。」

  那張容光煥發的臉龐令江彥云差點忘記他背上還留著那些可怕的傷痕。

  很矛盾,愈想愈睡不著覺。

  但那也許那就是他們家的相處方式,也許林其岳能夠接受並且適應他父親的管教,也許在這樣的模式下仍能建立深厚的父子親情。

  如果不是這樣的話,林其岳怎麼會因為跟爸爸一起喝個茶就顯得那麼開心。

  不能再想了,再怎麼想也是他家的事……窗外的蛙鳴聲突然變大,江彥云翻身躺平,試著把腦袋放空。

  這時,門口傳來輕輕的敲門聲。

  「彥云,你睡了嗎?」

  「還沒。」

  聽見他的回答,房門被打開了一半,江彥琪從門邊探頭,問道:「有電話,你那個家教學生打的……他怪怪的。你要不要接?」

  「要,我去接。」

  怪怪的?什麼地方怪怪的?這麼晚打來做什麼?江彥云立刻掀開涼被跳下床,趿著拖鞋尾隨在姊姊身後,走到茶几旁邊接起電話。

  「喂?」

  「喂……老師嗎?」話筒裡傳來的聲音壓得很小聲,不豎起耳朵的話幾乎聽不見。

  「是啊我是,你怎麼了?有什麼事?」

  林其岳停頓了幾秒。

  「老師,我爸他……晚上出去喝了酒,現在……我有點怕……我的房間不能鎖……」

  林其岳微弱的音量和電話那頭異常的死寂讓江彥云悚然一驚。「你還好吧?你爸人呢?」

  「他在他房間,不過好像還沒睡。」少年的聲音抖抖索索的,很不穩定。「老師,我可不可以去找你?讓我待到天亮就好了。」

  「好啊,你馬上過來,什麼都不必帶,快點……還是我去接你?」

  那漣漪般的顫抖彷彿會傳染一般,江彥云倒吞了口口水,發現自己拿著話筒的手跟傳進耳裡的聲音一樣以相同的頻率微微抖了起來。

  「不用,我現在就過去,謝謝老師……」

  「嗯嗯,你快點,我等你過來。」

  掛掉電話之後,江彥云開始在客廳裡走來走去,滿腦子都是林其岳背上的那些傷。什麼亢奮的情緒、容光煥發的笑臉、深厚的父子親情……統統都是屁,都是自己不想被牽涉進麻煩事的自我安慰而已。

  就算林其岳很崇拜、很愛慕、很能忍受他爸的一切又怎樣?暴力依然是暴力,恐懼也仍然是恐懼──否則他又怎麼會想逃到自己這裡來。

  明天以後的事明天再說,江彥云現在只希望能安然度過這一晚。然後一定要仔細盤問林其岳家裡的狀況,搞清楚他父親到底有什麼毛病。

  「怎麼啦怎麼啦?一直走來走去,我眼睛都花了。」在第三次被弟弟擋住電視後,橫躺在沙發上按遙控器的江彥琪終於發覺異狀。

  爸媽應該已經睡了,今晚沒什麼問題,但明天是星期日,早上有可能會打到照面。

  江彥云沒讓父母知道打工的事。

  「姊,等一下那個學生要來我們家,明天幫我圓一下謊,就說他是我同學的弟弟,因為忘記帶鑰匙所以……嘖,不對,那同學怎麼沒一起來……」

  「哈哈哈,才不理你。」江彥琪蹺起腿。「你那學生幹嘛這麼晚來我們家?」

  「他爸會打人,今天晚上喝了酒。」

  聽見這句話,江彥琪蹺起的腿放了下來,表情瞬間變得嚴肅。「真的?」

  「嗯。」江彥云點點頭,又開始原地繞起圈圈,還一邊頻繁地抬頭看時鐘。「怎麼這麼久……」

  「打個電話去問問?」

  「對喔。」

  無暇思考「這麼晚打電話到別人家是否太失禮」的問題,江彥云拿起電話撥了林其岳家裡的號碼,但響了很久都沒人接聽。

  「沒人接。」

  「會不會已經在路上了?還是……」

  「啊,接了,喂?其……」

  電話還是沒有人接。透過話筒傳入耳中的是一連串物品碰撞的巨響,還有聽起來很遙遠的呻吟聲,模模糊糊像是在叫「爸爸」。

  接著是石沉大海般的忙線音,嘟嘟嘟嘟地響得很空虛。

  江彥云全身血液近乎凍結,他放下電話抄起鑰匙,丟了句「我去找他」就想往門外衝。

  「發生什麼事啦?」江彥琪連忙拉住他。

  「不知道,我聽見他在慘叫……」江彥云臉色整個發白。

  「你等一下,我跟你一起去,等我一下。」

  年長六歲的姊姊用雙掌按住他冰涼的臉頰用力揉了幾下,然後飛快地轉身回房;幾十秒後,江彥琪再度現身,原先的居家小熱褲換成了牛仔褲,手上還多了一樣東西。

  「接著!走吧。」

  她把電擊棒拋向呆站在客廳裡的江彥云,後者連忙伸手接住。姊弟兩人一前一後地溜出家門,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快步奔跑。

  牢牢握著掌心裡那個黑色的塑膠製品,江彥云腦裡亂到不能再亂。

  林其岳怎麼了?為什麼不接電話?那串碰撞聲是怎回事?為什麼那樣呻吟?他爸爸對他做了什麼?或者,正在對他做什麼?

  各種思緒瘋狂地混在一起,江彥云幾乎可以聽見它們互相絞纏的緊扭聲。

  下午三人對坐時,捧在手裡的溫熱茶香似乎還繞在鼻間。那個男人雖然有點冷淡,但斯文客氣又優雅,讓他兒子在提起他時露出驕傲的笑容。

  現在自己正要用手裡這東西去對付那個男人──如果真有必要的話。

  汗水一滴滴從髮際流到額角,劃過江彥云臉頰。

  「慢點啦……慢點……」

  繞過市場轉角,剛剛在家裡還顯得俐落萬分的江彥琪已開始上氣不接下氣;江彥云沒空回頭,丟了句「加油快到了」,腳步反而跨得更大也更快。

  「等等,你有……他們家……鑰……鑰匙嗎?」

  「沒有。」

  「那……那怎麼辦?你要怎麼……進去?」江彥琪愈落愈後面,喘氣聲也愈來愈痛苦。

  「總之先過去再說!」

  「喂……等……我……」

  不必煩惱有沒有鑰匙的問題了,林其岳家的大門是半掩的。門裡透出的光線在夜色中挖出一塊狹長的黃色光洞,目標很顯眼。

  他加快腳步跑了過去。

  門外掉了一隻布鞋,門間卡著一個背包。

  江彥云滿腹狐疑地推開大門,踏進客廳,映入眼簾的慘狀讓他不由自主倒抽了口氣──

  平常總是整整齊齊、一塵不染的客廳如今滿地狼藉,看得見的和搬得動的家具及擺設幾乎全都掀翻在地上,電話也摔得支離破碎。

  「……林……其岳?」

  在戰壕般的地板上向前走了幾步,繞過玄關前的矮櫃,江彥云這才看清楚正在發生的事。

  剛才打電話來的少年就躺在翻倒的茶几旁邊,被他父親死死按著,掙扎的動作很微弱。

  男人毫不在意有外人闖入,整個人壓在林其岳身上,修長的十指卡在他頸間,嗓音帶著幾分喝醉時特有的渾濁,喃喃唸著「不聽話就去死算了」。

  江彥云大驚失色,撲上去抓住男人的手腕,大聲叫道:「你在幹什麼!快放手!」

  晚來一步的江彥琪撞進門之後也跟著大叫起來。

  「江彥云你白痴啊!不會用那個……唉唷!」

  男人的力氣大得嚇人,被狠狠甩開的江彥云一個踉蹌,跟氣急敗壞趕上來的姊姊撞成一團。

  「快……快點!」見弟弟一副頭暈腦脹手忙腳亂的樣子,江彥琪彎腰撿起摔落在地的電擊棒,用力塞進他手裡。

  江彥云拔開電擊棒的蓋子,按緊開關,鼓起勇氣再次衝向那個男人。

  電流在兩極間竄動的刺耳聲音彷彿是這個安靜夏夜裡唯一的聲響。

  如果有人用這種東西對付我的家人,我一定不會原諒他──極短暫的瞬間,江彥云腦海裡閃過了這樣的念頭。

  可是不這麼做不行,不做的話,林其岳就要被他爸爸掐死了。

  「去死,去死好了……」

  「放手!」

  被電擊棒狠狠戳中腰間,男人發出一聲奇怪的喊叫,抱著左腹倒向一旁;江彥云趁勢又補了一腳,把他踹離林其岳身上。

  「其岳?林其岳!喂!你還好吧?喂!」

  威脅暫時解除,江彥云彎身想要扶起林其岳,卻發現對方雙眼緊閉、面色慘白,不管他怎麼叫喊怎麼拍打都沒有反應。

  白皙的脖子上印著明顯的指印,從眼角到頰邊到鬢間都是溼溼的眼淚。

  見他這副模樣,半跪在他身邊的江彥云頓時全身一僵,幾乎也要跟著窒息。

  「還有沒有呼吸?心跳呢?」

  江彥琪的聲音把他拉回了現實。他伸手在林其岳鼻間探了一下,接著一手捏住他鼻子、一手抬起他下巴,毫不猶豫地彎身往他自然張開的嘴裡吹氣。

  少年柔軟的嘴唇還有溫度,江彥云從上面嚐到了一點鹹鹹的味道。意識到那是什麼味道時,他差一點就要哭出來了。

  不會有事的,不會有事的,剛才進門時他還在掙扎,他的手和臉頰都還很溫暖……不會有事的……

  倒在地上的男人一時還爬不起來,不停發出斷斷續續的呻吟聲。

  江彥琪打電話報了警。

  四名年輕的警察很快就來到林家門口,已恢復呼吸的林其岳也在此時慢慢睜開了眼睛。

  不知是因為心理的驚嚇還是因為生理的傷害,剛醒過來的林其岳眼神很迷離,似乎連近在咫尺的江彥云的臉都無法辨認。

  他眨了幾下眼睛,張開嘴,動了動嘴唇。

  「啊,有需要叫救護車嗎?」

  「要啊當然要,我剛剛報案不是有說了嗎?」

  「這是他爸爸?啊他怎麼了?」

  「電擊棒啦……小心!」

  警察和江彥琪的對話聲太吵了。江彥云伏低身子,把耳朵湊近林其岳唇邊。

  少年用沙啞不堪的聲音說出的是:「我爸呢」。

  當江彥云清楚地聽見這三個字時,眼淚不知為何瘋狂地湧了出來。

  「你爸他……沒事……」

  他果然做了無法挽回的事。即使他非這麼做不可。

  

     *     *     *     *     *




  初秋的太陽即使接近黃昏也嫌毒辣,才走了幾分鐘路,就曬得江彥云後頸火辣辣地泛痛。

  他懶洋洋地踅到豆花攤前,盯著玻璃櫃裡的配料,開口點東西。

  「一個綜合豆花外帶,我要加……嗯,紅豆、芋圓……」

  「喂。」

  「還有仙草。」太陽怎麼那麼大。江彥云瞇起眼睛,低頭閃避刺眼的陽光。

  「喂。」

  「冰麻煩剉多一點,路上很熱。」

  「喂!」站在攤位裡的人不耐煩了,直接用湯匙「噹噹噹」地敲響放配料的鋼盆,強迫江彥云抬起頭正視她。

  可愛的少女一手叉腰,一手拿著還在滴水的大湯匙,橫眉豎目地瞪過來。

  「你怎麼這樣?我在跟你打招呼耶。」

  「啊,妳是那個……」

  那個,那天跑到林其岳家裡噁心巴啦黏來黏去結果被自己罵哭的沒禮貌小女生。

  江彥云有點困擾地抓了抓臉。

  顧攤的少女正是吳以蓉。她看起來倒是不太在意先前跟江彥云的過節,俐落地拿起紙碗,一匙一匙添進配料。

  「紅豆、芋圓……綠豆?」

  「仙草,不是綠豆。」

  裝完配料之後舀進豆花,接著盛上滿滿一碗刨冰;吳以蓉手滑了兩三次才成功壓好蓋子。見她細心地把溢出碗面的糖水擦乾淨才將豆花裝袋,江彥云心裡不知怎地有種怪怪的感覺。

  「好了,二十五塊。」她把提袋遞了過來。

  「謝謝。」江彥云一手交錢一手取貨。「我常來這裡買豆花,沒想到是你家開的……怎麼都沒看過妳顧攤啊。」

  「那是你頭低低的沒在看,我常常來幫忙,看過你八百次了。你……上大學了?大學好玩嗎?」她歪著頭打量他。

  「還好,妳也上高中了啊。」她肆無忌憚的眼神一如初次見面時一樣,但江彥云此時已絲毫不覺反感了。看著她身上那件顯眼的深色制服,他自言自語般地笑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C中的確沒什麼了不起。」

  吳以蓉臉上一紅,眼神亂飄了一陣子才勉強拉回來。她轉移話題:「喂,你有跟林其岳聯絡嗎?」

  江彥云頓了一下,回道:「有通幾封信。」

  「是喔。」她伸手撥了撥被汗水貼在頰邊的髮絲。「我也有寫卡片給他,可是他寧願密密麻麻地寫好幾張信紙,也不給我電話號碼──他都寫什麼給你?他有打過電話給你嗎?」

  「他沒打過電話啦,而且都些寫打屁的無聊便條紙給我,沒有一封超過兩百字,每次收到我都想退件。」

  「那他有跟你說他現在在做什麼嗎?」

  江彥云搖了搖頭。其實第一封回信時有問過,但林其岳再來信時並沒有回答。

  吳以蓉秀氣的唇角微微捲起。「他沒參加北聯,跑去唸私立學校了。他說學費很貴,可是沒說唸的是哪間學校。」

  「這樣啊。」

  「不過他有說那間學校很難考,錄取成績跟第一志願差不多。」

  「原來如此。」

  「他現在跟媽媽住一起,好像不是很習慣的樣子,因為還有別人在……對了,因為他媽媽快要再婚了,再婚的對象也有小孩。」

  「嗯嗯嗯。」

  「那天半夜救護車響得那麼大聲,連我家都聽到了。我以為會上新聞,結果沒有。」吳以蓉又歪了歪頭,看來這是她的習慣動作。「不知道他爸爸後來怎樣了。」

  江彥云輕哼了一聲。「對啊,誰知道。」

  說到這裡,吳以蓉終於察覺到對方對這個話題其實沒什麼興趣。她盯著江彥云的臉。

  「怎麼了嗎?」

  「沒什麼,我要回去了,冰都快化了。拜啦。」

  「喂!」見他沒誠意地揮了揮手就轉身離開,吳以蓉急得跳腳,高聲喊道:「喂,你──」

  江彥云腳步加快,一下子走得老遠,裝作沒聽見她下面問的那句「你叫什麼名字」。




  那棟漂亮的新房子不知何時換了主人,據說新住戶是個三代同堂的小家庭。

  這樣才正常吧!那麼大的房子如果像先前那樣只住父子兩人,實在太浪費了。




  三步併作兩步地回到家,江彥云走進自己房裡,豆花往桌上一放,拉開抽屜,把壓在原文書下面的七八個信封翻了出來。

  他其實有點生氣,也有一點難過。

  不管是唸了難考的私立學校、跟媽媽住在一起不習慣,還是媽媽快要再婚、再婚的對象有小孩……吳以蓉說的那些有關林其岳的事情他都聽所未聽、聞所未聞,沒有半點概念。

  江彥云把那七八封信一一抽出來。林其岳用的「信紙」大部分都是從筆記本上撕下來的紙片,字跡一如記憶中那般工整,但寫在上頭的字總是只有寥寥數語。

  這些不到巴掌大的紙片根本不能算是信吧。不管質和量都跟吳以蓉說的「密密麻麻寫好幾張信紙」不能相比。

  他也只回過第一封信而已──




  老師,我已經沒問題了,謝謝你的照顧和幫忙。很可惜不能一起去加油站打工了。其實我一直記得你答應我的這件事,而且很期待。不過沒關係,我問過媽媽了,她很鼓勵我有機會多出去打工。我想去加油站打工,最好是公路旁或是休息站的那種。我喜歡待在沒有屋頂的地方。




  老師,最近好嗎?我昨天晚上不小心在沙發上睡著了,竟然一覺到天亮,醒來時背很痛。這讓我想起小時候的事。我小時候也常常在沙發上睡著,我爸都會背我回房間。其實每次被他背起來時我都已經醒了,不過我會裝作還沒醒的樣子,讓他把我背回房間,把我放到床上,幫我蓋被子。




  老師,新學校外面有一排七里香,我想摘可是摘不下來,它的花很脆弱,只要一碰就會掉了。我現在才知道為什麼以前住在老家時,爸爸出門散步會帶一把小剪刀。因為我們老家轉出去那條路邊也有一大排七里香。




  老師,今天下午突然下大雨了,一下就下個不停。我常常覺得我爸很有學問,可是有時候又會很懷疑他是不是真的那麼有學問。他很喜歡下雨天,不管什麼季節下的雨,他都會很欣賞地站到窗邊,然後說一句「春風好雨」。笑死人,又不是每天都是春天,每場雨都是好雨。像今天就打雷打得吵死人,滿地都是泥巴。




  老師老師老師,我爸我爸我爸。江彥云暴躁地把那些小紙片塞回信封裡,再一掌把它們全部掃回抽屜中。

  他到底想怎樣?這樣的內容是要自己怎麼回信、怎麼反應?

  收到第一封信時,江彥云其實是很開心的。他仔細地寫了長長的回信,告訴林其岳自己上了哪所大學的哪個科系,跟他分享大學新生的點滴;也問他最近的情況如何,跟他說有事沒事都可以打電話來找他。

  但林其岳接下來的信件內容像是他從沒收到過回信似的,寫的都是些莫名其妙的東西。

  他像是藉著書寫這些簡短的文字,不斷回憶他爸爸的一切。

  那男人哪有這麼好?哪有這麼值得懷念?他在自己兒子身上留下那麼恐怖的傷痕,而且還差點把人給掐死。

  一封之後是第二封,第三封,第四封第五封第六封。江彥云懶得算。

  他到現在還是覺得那男人不值得原諒,還是覺得自己那天做的是正確的事情──即使林其岳當晚就被納入重重保護之中,再也無法與父親相見。

  江彥云皺起眉。林其岳或許也因此不能原諒自己。

  不然他為什麼要寫那些東西。他明明就能寫「正常的」信件給吳以蓉。他願意告訴她那麼多生活近況,卻光寫一些看了令人難過的文字給自己。

  「果然是被怨恨了嗎……」

  情緒悶到不能再悶,江彥云抓起在桌角的原文書胡亂翻了幾翻,沒多久又把書本重重摔回桌面上。

  他再次拉開抽屜,找出了一個夠大夠厚的信封,低頭寫上林其岳新家的住址。

  不管他拐彎抹角的想表達什麼,他都不想欠他,也不想再猜。




  一九九六年的夏天來了個很厲害的颱風,各地傳出嚴重災情。夏天之後是秋天,秋天之後是冬天。然後是下一年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