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創] 時代錯誤(十)完


  「歐陽,還不走?今天要加班?」

  坐在隔壁桌的同事收拾完衣服包包,站起身時問了一句。

  「我在等這支程式跑完,待會兒再走。」

  歐陽哲皺眉瞪著螢幕。

  聽見皮鞋叩地聲漸漸遠去,他伸手按了按太陽穴,看著那不到百分之五的測試進度,心裡煩得不得了。

  家裡那個感冒了三天的可憐鬼不知道怎麼樣了,還在狂打噴嚏嗎?鼻水止住了沒?有沒有吃飯?吃完飯有沒有吃藥?吃完藥有沒有睡覺?睡覺有沒有記得蓋被?

  抬手看了看錶,六點二十分。

  估算一時三刻大概無法回家,歐陽哲嘆著氣拿起手機,正想打電話,鈴聲剛好響了起來。

  「喂?」是宇衡。

  「歐陽,你還在公司啊……」

  聽起來好慘好慘,喉音一點也不剩,完全靠鼻腔共鳴在發聲了。歐陽哲低聲回道:「對不起,我在等一支程式跑完,一結束我會馬上回去……你有沒有吃晚餐?」

  「我會去吃……」又吸了一下鼻子。「那個,那你現在只是在等程式跑完嗎?」

  「嗯。」再看了一下螢幕,進度百分之七。「大約還要再一個小時左右……對不起。」

  電話那頭的齊宇衡好像揉了揉鼻子,揉完之後的鼻音更重了。「沒關係吶,幹嘛道歉……那你可以收電子郵件嗎?我有回信給你,你現在打開來看。」

  「可以啊,你說回……」回信?歐陽哲一愣,不記得自己有寄什麼信給他過,還要再追問,話筒裡傳來了很慘烈的連串噴嚏聲。

  最後一個噴嚏已經帶上哭腔了。「哈啾嗚……那就這樣,你要開來看,拜拜。」

  「宇……」到底是什麼回信?

  電話很乾脆的掛掉了,歐陽哲盯著手機看了半晌,公司音響裡為加班員工打氣的音樂好死不死的放起了那首「A Dear John Letter」。



  Dear John, Oh, how I hate to write
  Dear John, I must let you know tonight
  That my love for you has died away like grass upon the lawn
  And tonight I wed another, Dear John.



  「真不吉利……」歐陽哲啐了一聲,點開網路介面的電子信箱,輸入自己的帳號密碼。

  您有八十三封未讀信件。

  歐陽哲登時呆住,點入收件匣一看,全部都是宇衡寄來的,信件標題亂七八糟──「自我介紹」、「美學報告」、「今天看見了……」、「下大雨」、「台灣人過什麼洋節日」、「我快冷死了」……那些亂七八糟的標題不但互相八竿子打不著邊,還有的根本季節錯亂。

  可是,又莫名地有種熟悉感。

  歐陽哲不由自主地心跳加快,點開了第一封郵件。



   作者: Tetsu (我是歐陽啦) 看板: VC_15th
   標題: 自我介紹
   時間: Mon Sep 23 15:18:08 1996


   大家好,我是歐陽哲,畢業於台北C中,

   不煙不酒不賭博,喜歡史密斯飛船,

   未來四年希望能跟大家好好相處。


  看到信件開頭,歐陽哲手指忽然沒了力氣,一下子忘了怎麼呼吸。

  想起來了,那些亂七八糟又搭不上季節的標題……那是自己大學四年來,在系上電子佈告欄的各個看板上曾經貼過的文章。

  有的是在班板上貼的,有的是日記板,有的是抱怨板,有的是課程討論板。

  當年從來不曾在系站上留過任何支字片語的齊宇衡,認真的,一封封回了信。

  

   你好,我是齊宇衡,畢業於台中M中。

   不煙不賭,酒會喝一點。我也喜歡史密斯飛船,

   那張「九命怪貓」專輯有附電腦小遊戲,下次我們一起玩。



  你好,我是齊宇衡。

  我也喜歡史密斯飛船。

  歐陽哲猛然伸手摀住嘴巴,一團不知該叫什麼的不明物體從胸口上昇到喉嚨,然後到鼻子到眼睛到頭頂,橫衝直撞地逼出了嗚咽逼出了酸楚也逼出了淚。

  強迫自己睜開眼睛,一封一封的看下去。

  看著自己那段被遺忘被忽視的歲月,現在是如何受到那個人的認真對待。



   作者: Tetsu (我是歐陽啦) 看板: Complain
   標題: 台灣人過什麼洋節日
   時間: Wed Dec 25 20:29:35 1996


   昨天一個人冒雨走在街上,到處都是人造雪和叮叮噹。

   靠,害我整個暴躁起來──能不能別這麼歡樂啊?

   我討厭聖誕老公公!



   你的老同宗歐陽修叔叔說,「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關風與月」。

   你會寂寞得很暴躁是你自己不對,跟那個聖塔克勞斯是沒有什麼關係的。





   作者: Tetsu (我是歐陽啦) 看板: Diary
   標題: 好險!
   時間: Tue Mar 18 10:34:05 1997


   一個閃神,差一點就用牙膏洗臉了,擠了一小坨在手上才發現,

   還好我用的是紅白綠三色在一起的牙膏,

   要不然今天晚上我的臉可能會興奮得睡不著……



   我小時候就用過牙膏洗澡了,那沒什麼啦(跩),

   其實涼得很愉快,建議你夏天可以試試看。





   我快要被美學報告給打死了,這什麼東西啊!?

   為什麼我一看到「迪迪‧魚貝曼」這個名字就想笑然後再也掰不下去?




   我那時也笑了很久,你不覺得這個譯名看起來好像某種深海魚的學名嗎?

   而且是有很多骨頭很多鰭向外伸出來,讓人分辨不出上下左右的那種怪魚。

   不過我美學拿了八十五分,哼哼。




  看沒幾封信,歐陽哲就放開了滑鼠,雙手掩上了臉頰。

  胸腔裡被巨大的情緒佔據了,只剩原本容量的十分之一,怎麼吸氣都吸不夠,怎麼吐氣都吐不完。

  那些被純文字紀錄下來的每一年每一天每一夜,每一句蠢話每一個蠢念頭每一件蠢事,每一次抱怨每一段妄想每一場夢,都被那個人鉅細靡遺地翻出來品嚐了。

  那個人看著自己,他不再只是背影。

  那個人看著自己,不是被迫也不是順其自然,他是自願看向這裡。

  自願向自己伸出手。



   活了十九年從沒想過自己會這麼羨慕一個人,

   他可以活得那麼自在,但又不會讓人感覺自私或冷漠。

   唉,我好羨慕,好想變成像那樣的人。




   你是在說我?是在說我對吧?我敢打賭你是在說我。

   嘿嘿,嘿嘿嘿嘿。





  是啊,就是在說你。

  歐陽哲泛起笑容,嘴角嚐到的液體又苦又鹹。淚痕交錯在臉上乾了又溼溼了又乾,臉上的皮膚被乾掉的含鹽液體拉得緊繃,活像被一隻無形的大手揪住一樣。

  胸口很痛很痛,眼睛也很痛,鼻子好酸,頭也好暈。

  全身都在發抖。




   今天看到了唷!在沐晨樓的走廊上,

   本班的怪力超人宇衡跟古典美女肅婷──手‧牽‧手!

   請各位同學踴躍向當事人詢問並給予誠摯的祝福




   嘖,酸不可當。

   歐陽,你口是心非的樣子最討厭,因為演技有夠爛。

   還有,我跟她只交往二個禮拜就被拋棄,

   因為她看了你的八卦報導,覺得你對她有意思。


   


  口是心非的樣子最討厭。

  「我哪有……」歐陽哲又笑了,唇上傳來劇痛的同時,他才發現嘴唇不知什麼時候裂了。眼淚沾到傷口上,痛得要命。

  忽然,他想起了電話裡宇衡那異常濃重的鼻音。

  接著歐陽哲笑得更開心,眼淚也掉得更兇了。



   歐陽,你說怎麼辦?我活了二十七歲,第一次感覺到單戀的痛苦。

   那個叫做歐陽哲的死大學生永遠不會知道我這麼愛他,

   而他就算現在知道了,他也不是那個死大學生了,我的單戀一樣沒有著落。

   吶,歐陽,你告訴我,我該怎麼辦?





  那種事,我也很想知道怎麼辦……程式不知什麼時候跑完了,一切正常。

  歐陽哲立刻站起身,抓了鑰匙外套背包,放任自己臉上的淚水和笑容,在大樓的走道上邁開大步奔跑起來。



*        *        *        *



  「你回來了。」

  「我回來了。」

  兩個人一樣都是紅著鼻子紅著眼睛,兩個人的聲調都是濃濃的鼻音,可是兩個人都沒有笑出來,進門時只是互看一眼,兩個人就都紅了耳根。

  「你吃飯了沒?」摸上齊宇衡那張有點腫的臉,歐陽哲感覺像是第一次親手摸到他。

  「吃不下,你呢?」

  「我也吃不下。」歐陽哲跟著搖了搖頭。「那你現在想做什麼?」

  「我想用力抱住你。你呢?你有什麼計畫?」

  歐陽哲輕輕摸著齊宇衡柔軟的嘴唇。「我想親你。」

  「我想問你很多事。」齊宇衡咬了一下在自己唇上游移的指尖。

  「我也有很多話想跟你說……」歐陽哲好像快要哭出來了。

  「那我們先抱再親然後說很多話,如果餓了再去找東西吃……」

  「好。」

  齊宇衡抓住歐陽哲領帶把他拖到房間裡,確認歐陽哲的後膝彎抵到床沿之後,就直接抱上去,把全身重量壓到他身上,讓他帶著自己往床舖倒下。

  放縱力量緊緊抱著他,聽到骨骼卡卡作響也沒有關係。

  「……好痛……」歐陽哲一邊喊痛,一邊笑了出來。

  「我抱到了,換你……」齊宇衡湊上嘴唇。

  「嗯,換我。」

  讓齊宇衡壓在自己身上,歐陽哲伸手捧住他的頭,仰起頸子吻他。舌尖從輕輕的吸吮一下子變成深深的糾纏,四唇相離的時候,兩個人都喘得幾乎說不出話來。

  「……要脫嗎?」歐陽哲發現齊宇衡的雙手開始亂扯他的襯衫和領帶。

  「要……你怎麼穿那麼多?」

  領帶襯衫內衣皮帶西裝褲內褲……然後居然還有襪子!才開始要抽歐陽的腰帶,自己身上就已經被脫得一絲不掛了……齊宇衡再接再勵地加快動作,在親手拉掉剩下的最後一隻襪子時,連手指都抖了起來。

  歐陽哲就在自己面前。十九歲的,二十歲的,過去的現在的……傻的邪惡的,死大學生和上班族,都是他,都在自己面前。

  這個比誰都容易受傷的笨蛋,就在自己面前。

  「你寂寞嗎?歐陽。」齊宇衡跨坐在歐陽身上,輕輕撫摸他那似乎好久不見的裸體,側著頭,神情嚴肅的問他。

  「……現在……不會了。」

  「不會就好。」

  聽見他的回答,齊宇衡瞬間哽咽了聲音,連忙伏下身子攬住歐陽,把臉藏進他肩窩。

  耳廓上感覺到歐陽的吻,背上感覺到歐陽的手掌好大又好燙。

  兩個人靠在一起的那個地方忽然都變得很硬很興奮。

  不知道是誰先笑出聲音來,兩個人很有默契的翻身,面對面側躺,看著彼此同樣燒紅的臉,用同樣急躁而笨拙的動作一邊安撫對方的需要,一邊發洩自己的需要。

  敏感的身體禁不起多少逗弄,在交換第三個吻的時候,齊宇衡的精液弄溼了歐陽哲的手,然後歐陽哲跟著呻吟了一聲,也在齊宇衡因為高潮而忘記動作的掌心射精。

  兩個人笑著、喘著,把額頭靠在一起。

  「再來……要做什麼?」

  歐陽微啞的聲音好好聽,鑽入耳中的力道比剛才射精的快感還要強烈。齊宇衡咬著下唇乾笑:「再來要……說話。」

  說些什麼呢?

  齊宇衡笑歐陽哲新生訓練時自我介紹的台詞很矬,歐陽哲反駁他「你連上台自我介紹都沒有」。

  「我討厭自我介紹,快輪到我時我就尿遁了。」齊宇衡笑得很得意。

  歐陽哲告訴齊宇衡招生遊行那次為了穿出腰身被勒得快要斷氣,齊宇衡回答他「不過你穿那樣猛一看真的很像美女」。

  「其實我比較想像你那樣,只需要套個布袋扮成一包M & M巧克力。」

  齊宇衡問歐陽哲為什麼那次人像作業會想要交裸照,歐陽哲說他本來沒有想要交裸照,可是那個答應要讓他拍的社團女同學一進攝影房就把衣服全脫了,他也只好硬著頭皮拍。

  「嗯……你沒有對人家怎樣?」

  察覺出齊宇衡語氣中的酸味,歐陽哲搖頭回道「我那時還不懂成年男人的社交禮儀」。



  兩個人就這樣,握著手平躺在床上,說了很多很多很多話。

  說到聲音開始沙啞時,已經快要十二點了。

  於是兩個人按照計劃慢吞吞地爬起來穿衣服,到巷口的便利商店找食物。



  路上很暗又沒有什麼行人,兩人緊靠著走路,手一直握在一起。



  在不算太涼的夏夜晚風中,歐陽哲告訴齊宇衡,自己喜歡夏天的最大理由,是因為他愛上了那個在夏天蟬鳴聲中,漸行漸遠的背影。



  「每到夏天我就特別容易想起你。」他這麼說。



  然後齊宇衡紅著臉沒有說話,打了一個噴嚏。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