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創] 請讓專業的來(三)




  「那他就這樣出去了?哥,你有沒有發現你是在遷怒啊?」說話不必留情面也是妹妹的特權之一。

  「有啦有啦後來發現了,我也覺得很抱歉啊。」李康隆略微調整手機的位置,另一手輕輕搔了搔頭。

  李康隆這幾天常在晚上下班後接到妹妹的電話;一邊跟她聊天一邊慢慢走回住處,半夜的街道漸漸也變得不那麼冷清,吹著夏夜的風散步在其中,還挺愜意的。

  「那然後呢?你有跟他道歉嗎?」

  「然後我起床刷牙,洗了把臉。清醒並且冷靜下來之後,開始有點擔心……」

  「擔心什麼?擔心他真的穿越時空去殺掉老爸?怎麼可能啊哈哈哈哈。」

  聽她笑得嘎嘎有聲,李康隆忍不住又苦笑。

  「我本來也想說不可能,但是他一直沒回來,回想起他說『可以唷』的那個表情,我忽然真的害怕起來,他總是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搞不好真的有本事回到過去也不一定。」

  「啊哈哈哈哈。」

  「現在說來很好笑,但我那時真的愈想愈怕,想說如果老爸被他做掉,妳就不會被生出來了,那該怎麼辦才好。」

  「哈哈哈哈哈……嗚噫,我眼淚都笑出來了,好感動。」

  聽她聲音真的有點哽咽,很容易就能想像她拉長人中、擠眉弄眼、裝著擦眼淚的醜樣子。李康隆笑了笑,繼續向她描述後來發生的事。

  就在他真的開始煩惱「萬一害妹妹不能出生怎麼辦」時,門忽然碰地一聲被打開,柳生繃著一張臉,邁著大步走了進來。

  面對傻眼的李康隆,他說了句「怎麼可能做得到啊」,就坐回他的椅子上低頭沉思起來。

  「欸?」這下換妹妹愣住了。「他不是說『可以』嗎?為什麼又那樣講?」

  「我不敢問啊!他回來時臉上髒髒的,頭髮上還黏著幾片落葉,看起來像是做了什麼努力但卻失敗的樣子,我實在不忍心吐槽,加上他臉又臭得要命……」

  聽完李康隆的形容,妹妹笑到快要岔氣,直說「這傢伙太妙了」「有機會介紹我認識一下」,完全忘記自己前幾天才叫哥哥要想辦法趕走他。

  妹妹的笑聲雖然略嫌刺耳,但總能讓李康隆心情變好。

  「我快到家了,妳也快去睡。」

  「喔好吧,那我改天再打給你──你也可以打給我啊!要打給我啦!」

  李康隆一面敷衍著說「好啦好啦」,一面抬頭望向公寓窗戶。

  他住的那層樓,整排窗戶全是暗的,沒有任何一戶亮著燈光;但李康隆知道

  其中有扇窗旁邊,坐著一個正在等自己下班回家的殺手。

  柳生絲毫沒把李康隆早上亂發的那頓脾氣放在心上;當李康隆下午向他開口道歉時,他臉上浮現的居然是慚愧之色。

  「無法達成任務,是我專業能力不足,你又何必道歉!」說著還擺了擺手,像是自尊心嚴重受創。

  想起柳生當時的表情,李康隆忍不住想笑。

  因為夢見那段寂寞到哭不出來的回憶而遷怒,的確是自己不對。

  父親年輕時不務正業,吃喝嫖賭樣樣都來;母親一肩扛起養家的責任,勞碌傷身、婚變磨心,數度鬧到要離婚了,卻都陰錯陽差沒離成。

  現在父親年紀大了,依然不務正業,但年輕人那種憑著血氣呼風喚雨的態勢已經殘存無幾;在外面吃不開,加上背了許多卡債,過去那些折磨妻兒的荒唐行徑不得不收斂許多,待在家裡的時間增加,總算比較像個父親。

  也許是原諒了,或者是習慣了,更可能根本是心死了,從母親到自己到妹妹,沒人想向他計較過去的傷害,也沒人想向他索取未來的補償;父親竟也能心安理得地繼續端他一家之主的大架子,對母親頤指氣使。

  記憶中幾乎沒養過家的男人,在得知李康隆考上大學時,得意地在外面炫耀「我兒子很厲害,考上好學校」,回家卻對兒子吼叫「唸那麼多書做什麼,我可沒錢供養你」。

  有人期待過你嗎?你能管好自己就謝天謝地。冷眼看著在客廳喝到爛醉的父親,李康隆不發一語,心裡卻仍是受傷了。

  雖然跟妹妹感情很好,雖然捨不得媽媽一個人辛苦,雖然一面上學一面打工讓他過得很累很緊張,但他打從心裡慶幸自己有離家的機會。

  一個人比較自由,比較愉快,比較不必去思考那些愛與恨、親情與責任、慣性與依賴之類其實旁人用個三言兩語就能道盡的東西。

  當然有時候也會寂寞。

  不過,自從某位殺手先生硬是住進來賴著不走後,「寂寞」這兩字似乎就跟自己絕緣了。李康隆收好手機拿出鑰匙,一邊開門,一邊想著待會兒要怎麼回答柳生那句「今天想殺誰」。

  開門後,迎接他的卻是滿室靜謐。

  柳生不在家?李康隆一怔。連續一個月有人等門的溫馨小日子過慣了,突然面對空盪盪的房間,他一下子反應不過來。

  走進房裡定睛一看,才發現柳生不是不在家,而是睡著了。

  坐在那張小小的扶手椅上睡著了。

  李康隆放下背包,躡手躡腳地靠近他。這個畫面太珍貴了──不知是為了隨時能「掌握殺意一瞬間」,或是為了保持專業殺手的警覺,李康隆從來沒看過柳生睡覺的樣子。

  左腿屈起架在右膝上,身體有點下滑;腰部卡在椅背和椅面的直角處,頭歪歪的靠在椅背上緣。

  看起來很普通嘛。李康隆屏住呼吸,彎下腰盯著柳生的臉。他的睡臉看來疲倦但又純真;明明在椅子上睡覺無法翻身,衣服和頭髮卻顯得有點亂。

  靠得這麼近了,才聽到一點點吐息聲。

  那一呼一吸靜穩而綿長;李康隆露出微笑,盡量放輕動作,迅速地進入浴室洗了個澡。

  洗完澡出來,柳生還在睡。

  李康隆原以為他會被水聲吵醒,看來他今天真的特別累。不知道跟早上那件事有沒有關係?話說回來,他到底做了什麼嘗試?

  見他睡得很熟,李康隆找了條浴巾蓋在他身上,然後自己在床上躺了下來。

  即使拉起窗簾,馬路邊的路燈還是淌進了一地冷光,那青青白白的色澤總讓李康隆感覺房間像是整個被泡進了水裡。

  躺在棉被上的李康隆盯著在微光中緩緩飄浮的毛絮,聽著睡在扶手椅上的柳生發出的安穩呼吸聲,心中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靜。

  可惜這份平靜在他一個翻身之後告終。

  那只是一個極其普通而輕微的翻身,從單人床的中間稍微翻到偏外側的位置而已,其中一根床腳卻發出了可怕的裂聲。

  李康隆一愣,只覺得床面漸漸向外傾斜,床身卻整個朝反方向滑去;下一瞬間,房東拍胸脯保證「好睡又堅固的全新名床」就在一聲轟然巨響中毫無保留地垮掉了。

  「怎麼了?」柳生再好睡也該被吵醒了。

  李康隆癱在一邊高一邊低的床面上,撐起上半身望向柳生,驚魂未定地回道:「床……床垮了……」

  柳生皺起眉,走到床邊檢視最先發出斷裂聲的床腳。

  「這個裝不回去了,床腳整個斷掉。」

  李康隆從床上跳下,學著柳生蹲在床邊探頭探腦,也看見了那根實木床腳攔腰折斷的慘狀。

  其餘三根床腳雖然沒折斷,但在剛才的傾斜和擠壓下,連接床框的部分全都無一倖免地歪曲變形,用來固定的螺絲釘甚至戳穿螺牙,從床腳側面冒出了尖端。

  「我應該沒有那麼重吧……」他絕望地捏捏自己肚子。天生基因沒辦法,肉質總是軟軟的,但還不到胖的地步啊。

  這床不能睡了。柳生檢查過後站起身,很快地做了結論。

  「先把床搬到旁邊放著,今天先睡在床墊上。」

  李康隆置若罔聞;他煩惱的是另一個問題。

  「房東說家具電器在正常使用下如果有損壞他都包修,但這個床腳斷成這樣,怎麼看都不像『正常使用』的壞法,他會相信我嗎……可是我的確沒對它做過什麼過份的事啊!難道真的是我太胖……」

  他又開始捏起自己的肚子。

  柳生一拍他肩膀。「別擔心,這個修得好,不必找房東。」

  迎向李康隆略帶疑惑的目光,柳生換個說法又說一次:「我會修,明天再找材料來弄。」

  這兩句話說得可靠,說話的人的態度也十足可以信任。

  五公分的身高差距讓李康隆自然而然地仰望著身旁的柳生,並且自然而然地因為這仰望的角度而產生了崇拜的心情。

  「你不但當殺手這麼專業,還會修床腳,真是多才多藝……」

  「沒什麼。」柳生別開臉,看樣子有點不好意思。

  兩人分據床鋪兩側,沒花多少力氣就把床墊給抬了下來;接著再把失去了一隻腳又扭傷了三隻腳的單人床立起挪開,斜靠著牆壁安置好。

  「好了,快睡吧。」

  柳生輕輕拍了拍雙掌,又窩回那張扶手椅中,把頭微微一偏,右手托著下巴。

  李康隆躺在床墊上,看著柳生宛如雕像的剪影,知道他還睜著眼睛,自己也跟著睡意全消。

  「謝謝你幫我搬床,還有床墊。」

  「不謝。」柳生動也沒動一下。

  「抱歉,床莫名其妙就垮掉了,吵醒你真不好意思。難得你睡得那麼熟。」

  聽見他這麼說,柳生忽然坐直,沉聲回道:

  「我沒有睡著。」

  李康隆一愣。「咦?可是你剛……」

  「有旁人在場的情況下,我是不可能睡著的。」柳生很堅持。「我是在閉目養神。」

  「閉目……養神?」閉目養神會讓脖子歪成那樣?

  柳生點頭,強調道:「這就是專業。閉目養神的休息效果跟睡眠差不多,但更能保持警覺,隨時掌握周遭狀況。」

  見他如此篤定,李康隆決定不要再追究下去。反正只是個名稱而已。

  「那,柳生,你在椅子上閉目養神會不會太拘束?在椅子上沒辦法換姿勢,這樣閉目養神久了可能對脊椎不好。我想說床墊也夠大,足夠容納兩個人一起閉目養神,你乾脆躺到床墊上來閉目養神好了,這樣應該會養得比較好……」

  「不要一直閉目養神閉目養神說個不停好嗎?」

  還會惱羞成怒咧。李康隆往裡側挪了挪身子,讓出大半邊床墊。

  「好啦,要不要?」

  「……也好。」




  夏天早晨的日光很囂張,睡不到七個小時的李康隆被迫提早醒來;他一睜眼,就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做那種「被十三隻無尾熊追趕糾纏最後不支倒地」的夢。

  睡在外圍的柳生側著身子,貼李康隆貼得很緊,右手環著他頸脖,左手橫過他胸腹壓住雙手,左腳勾在他腰間,右腳則像扭麻花一樣纏在他左腳上。

  如果這是柳生真正的睡相,那麼李康隆願意相信他癱在扶手椅上那個樣子確實只是在「閉目養神」。

  李康隆艱困地用眼角瞄向旁邊,只見對方長睫如扇,鼻如懸膽,在晨光中唯美得很。

  「喂,柳生。喂喂。」

  麻花先生毫無反應。

  李康隆想要掙脫他的箝制,卻發現自己完全無法動彈,只好抬起唯一沒被束縛的右腳,用腳趾戳了戳柳生的大腿。

  「起來啦。」

  戳大腿倒是有效,柳生睜開眼睛,朝著李康隆的側臉皺眉。

  見他一臉疑惑,李康隆笑著罵道:「你睡相也太差了吧!想勒死我嗎?」

  這次柳生沒有堅持說那是閉目養神,但他仍然有一長串說詞。

  「一定是因為你碰到我了才會這樣,我這不是睡相差,而是訓練有素,即使在睡夢中也能無意識地壓制敵人。你應該感到僥倖,如果你攻擊的是我的要害,只怕你再也無法醒來了。」

  「那跟你一起睡還真是危險啊,豈不是死得莫名其妙。」這傢伙理由也太多。才一大清早,李康隆就覺得頭有點痛。

  「其實也還好,你個性溫吞,渾身上下不帶一點殺意,那種軟綿綿的攻擊不會對我造成什麼影響。頂多就像這樣被制住而已,不會死的。」

  聽他如此評價自己,李康隆簡直哭笑不得。「好好好,總之可以先放開我嗎?」

  柳生點頭,慢慢抽回纏在李康隆身上的手腳。

  李康隆坐起身,舒展著痠痛的肩脖腰背,見柳生伸腿跨下床墊,便問道:「還很早,你不再多睡一下嗎?」

  「我睡夠了,你睡吧,我先去買早餐。」

  柳生說完就出門去了。李康隆躺回床墊上翻了兩下,卻怎麼也睡不著。回想起剛醒來時映入眼中的那張睡臉,忽然覺得可惜,怎麼沒想到拿手機或相機什麼的把它拍下來。

  不過那時被壓制得死死的,就算真想到了也無法實行。

  雖然兩人同居了一段時間,但柳生的職業、容貌、言行等外在表現,一直給李康隆一種「非現實」的感覺。

  原來他也是會睡覺的啊。那會不會上廁所?李康隆想到自己也沒見過柳生跑廁所。也沒看過他洗澡洗頭。衣服也老是穿那一套,黑衣薄長袖上衣以及黑色牛仔褲。但柳生身上不曾有過什麼異味。

  話說回來,殺手先生現在正在買早餐耶。他買早餐的地方倒是挺固定的,不是巷口那家蛋餅攤,就是隔壁街的麵包店。

  對了,他的錢平常都放在哪裡?口袋嗎?如果有錢包的話,錢包長什麼樣子?老闆娘喊「帥哥你的蛋餅好了」時他會知道那是在叫他嗎?

  愈想愈好奇,愈想愈難以忍耐,李康隆掀開薄被跳了起來;飛快換上長褲後,他抓起鑰匙出門下樓。

  遠遠望向巷口的蛋餅攤,攤位前沒看到黑衣黑褲的男人;李康隆立刻拐進防火巷,往隔壁街的麵包店前進。

  時間很早,小小的麵包店裡還沒什麼客人。

  明亮的玻璃?窗下方排列著一籃籃剛出爐的新鮮麵包,柳生右手托著盤子,左手拿著夾子,站在一籃菠蘿麵包前面,銳利的美貌與麵包的金黃色澤相互輝映。

  李康隆躲在騎樓柱子旁探頭偷看,心想如果自己是麵包店老闆,一定馬上拍下這一幕,做成海報貼在店頭,旁邊還要打上「食色性也」之類的字眼。

  柳生夾了兩個菠蘿麵包之後轉身走向店內,修長的身影從李康隆的視線範圍中離開。

  現在溜回家等他是絕對來不及了。當李康隆正在思考該如何自然而然地大方現身時,只見柳生又捧著托盤走回玻璃?窗前面。

  不是要結帳了嗎?怎麼還拿著托盤?李康隆仔細一看,發現托盤上多了一個奶油海螺捲。柳生正把盤子裡的其中一個菠蘿麵包夾回麵包籃中。

  原來是改變主意了啊。見柳生再度轉身,李康隆也準備好站直身子,哪知沒過幾秒,捧著托盤的柳生又出現了。

  奶油海螺捲不見了,托盤上多了一個肉鬆麵包和一塊楓糖吐司。柳生慢條斯理地把另一個菠蘿麵包也夾回籃裡。

  李康隆雙手扶著柱子微微愣住。

  柳生三度轉身離開,沒多久就又踅回窗邊。一看他手上的托盤,奶油海螺捲回來了,而剛才的肉鬆麵包和楓糖吐司全部消失,換成了洋芋火腿沙拉麵包。

  見他又把夾子伸向花生夾心麵包,李康隆忍不住拍額掩面──

  煩!煩死了!這傢伙真的有夠煩!如果我是店員我一定現在就殺了他!可是搞不好反而會被他殺掉!怎麼辦啊混帳!

  靠著柱子癱軟了好一陣子才勉強順過氣,李康隆決定眼不見為淨,先到對面買飲料;當他拿著兩罐咖啡牛奶離開便利商店時,柳生也終於買好麵包走了出來。

  柳生眼睛很尖,一走出麵包店,就發現站在對街的李康隆。見他正往這邊看,李康隆揮了揮手,朝他跑過去。

  「你怎麼沒繼續睡?飲料我買就好了。」

  「今天咖啡牛奶第二罐有特價,我怕你不知道。」

  李康隆隨便找了個理由混過去,同時不由自主地偷瞄柳生手裡的袋子,想知道他在令人崩潰的精挑細選後究竟買了什麼麵包。

  見他眼神飄移,柳生直接把袋子交到他手裡,把咖啡牛奶換了過來。

  是牛角可頌和菠蘿麵包。是的,一開始拿了兩個接著又被分別放回去的菠蘿麵包。李康隆深吸一口氣。

  「找個地方坐下來吃?外面比較涼。」

  柳生點頭同意,兩人就晃到附近的小公園,找了張長椅坐下來吃早餐。

  想起柳生挑選麵包時的許多掙扎、矛盾與波折,李康隆提議兩個麵包兩人各吃一半,這樣可以吃到兩種口味。

  「都好,隨便你。」

  柳生面無表情地回答;但李康隆覺得他應該挺高興的。

  李康隆動手把牛角可頌和菠蘿麵包都分成兩半再裝回塑膠袋裡,遞了一份給柳生。

  「柳生,我問你……」

  「唔?」柳生的吃相粗魯得好看,大口咬下大口吞嚥,乾淨俐落。

  「你需要上廁所嗎?啊,我的意思是,你會大小便嗎──」

  柳生差點噎住,轉頭用看髒鬼的眼神看著李康隆,粗聲道:

  「有進就有出,我當然會上廁所,不然是要存在哪裡?」

  「說得也是。」李康隆搔搔頭,吸了一口咖啡牛奶。「可是我沒看過你用廁所或浴室……你都在外面上嗎?那洗澡呢?」

  柳生把最後一塊麵包塞進嘴裡,吞下去之後才答道:「你出去打工時,我會回公司洗澡,衣服也在公司換。至於廁所……我有在用,只是都在你睡著或出門時。」

  「為什麼?」

  「為了盡量減少對你的打擾。」柳生說得非常認真。

  想都沒想到會是這種理由,腦波很弱又容易感動的李康隆聞言,不由得心頭一暖。

  「何必這樣,想上就上嘛!憋著不會很難過嗎?」

  聽他這麼問,柳生背脊一挺,再度拿出他專業的氣魄:「人類的弱點太多,控制生理只是雕蟲小技,比控制心靈容易多了。」

  「喔……」控制心靈真的不是簡單的事,連買個麵包都要琢磨那麼久。李康隆把吐槽的話硬是咬死在嘴裡。「不過你真的不用客氣,廁所隨便用沒關係,不會造成我什麼困擾的……啊,除非你便祕。」

  柳生又丟來一枚衛生眼。

  對話暫時結束,小公園裡的鳥鳴聲吱吱喳喳地相當吵鬧。柳生伸長雙腿、兩肩微頹,手臂垂放在大腿上,用指尖拎著咖啡牛奶的空罐,瞇著眼睛仰頭看鳥。

  柳生吃東西一向很快,現在明顯是在等李康隆吃飽。在小公園的長椅上並肩坐著不交談,莫名其妙就有種令人害羞的氣氛飄出來。李康隆低頭剝著自己那半塊可頌,突然覺得有點彆扭。

  等到李康隆解決了所有食物,柳生才開口。

  「你的床腳。」

  「啊,咦?」李康隆抬起頭。

  「我要回公司借工具,你跟我一起去拿。」不是問句而是命令句。

  對喔,要有工具才能修理……剛才閒聊時沒注意到,柳生說的是「公司」?殺手的公司?叫我一起去?

  李康隆眼睛微微睜大,還來不及產生什麼想像,就被柳生扯住手臂,一把從長椅上拉了起來。

     *     *     *     *     *

  柳生的公司位在一棟很老舊的大樓裡,距離李康隆被搭訕硬塞名片的地方不遠;李康隆以前曾路過這裡好幾次,但一樓鐵捲門上完成度極高的街頭塗鴉讓他一直以為這裡是棟廢棄的大樓。

  柳生帶他從側門進去。設在窄巷邊的側門雖然破爛卻很乾淨,應該時常有人出入。李康隆跟在柳生身後,好奇地東張西望。

  一樓空間整個打通,但窗戶都封死了,只能在一片漆黑中勉強看出這裡應曾是室內商場。

  柳生沒讓他多看,拉著他走到角落的電梯間。電梯停在一樓,一按鈕就轟轟轟地開了門。狹小梯廂裡的空調早就失靈,一邊發出機件運作的吱嘎聲響一邊迅速上升,最後停在七樓。

  「到了。」柳生一腳跨出去,人卻沒離開電梯,一個側身擋在門邊。

  李康隆疑惑地看了他一眼,隨即聽見電梯門在他背上砍了好幾下,連忙快步踏出電梯。

  比起外觀,大樓內部看起來好一點,但也只是好那麼一點點而已。

  從電梯間轉出來,長長的走廊兩側各有七、八扇門;地是灰撲撲的磨石子地,牆是發黃的白色油漆牆。撇開整體的殘破氣氛不談,這樣的格局有點像是大飯店的客房走廊。

  走廊亮著日光燈,一眼可以望到盡頭。大多數鐵門都深鎖著,只有兩扇門是開啟的。其中一扇門前擺了個寫著「愛妮老師占命館」的立牌,較深處的另一扇門則在門框旁裝了一個紅底白字的小小招牌燈──「康隆國際公關顧問公司」。

  猛然看見自己名字,李康隆眨了下眼睛;柳生嘴角一揚,輕聲道:「沒騙你吧,同名有優惠。」

  李康隆回了句「知道啦」,便邁開腳步跟著柳生走了進去。

  一進門,左邊是一排鐵櫃,右邊是一組布質沙發;鐵櫃邊擺著傘架,沙發前有一張小茶几。鐵櫃背靠著的是一道木板做的隔牆,把小小的空間再隔成內外兩邊;木板牆最角落處另有一道門。

  可見範圍內的東西就這麼一點點。這樣的地方與其說是一間公司,還更像是大學裡某些弱小運動社團的社團辦公室。李康隆連探頭探腦的精力都省了下來。

  所以說柳生在哪裡洗澡?木板牆裡面會有浴室嗎?

  「先坐一下。」

  柳生朝沙發指了指,讓李康隆坐下,然後轉身打開那排鐵櫃的其中一個,從櫃子裡拿出一雙棉布手套和一個小小的工具箱。

  「外面是誰呀?」

  木板牆內突然傳出女人的聲音,李康隆嚇了一跳,柳生則是皺了下眉頭。

  「是我。」

  「柳生啊,真難得,你帶誰來……啊不管不管,你回來得正好,進來,進來一下。」

  那女人的聲音愈聽愈耳熟。李康隆看了柳生一眼,只見後者的眉毛皺得更緊了。

  「柳生你在幹嘛?快點進來,有事跟你商量。再不進來我要出去抓你嘍。」

  「知道啦煩,妳別出來丟臉。」

  柳生把工具箱和手套都放到李康隆膝上,朝他抿抿嘴,意思是再等一下,接著便轉身開門走進內室。

  隨著木門輕輕關上,門裡的女聲顯得更加尖銳:「今天這麼早,難道那個案子要動手了?你是不是回來拿大傢伙的?」

  雖然隔音很差,但柳生顯然刻意壓低聲音,李康隆沒聽見他的回答。下一刻,又是那女人的說話聲:

  「還沒?一個多月耶,這次也太久了,有傷你專業形象。」

  「專業」二字似乎總能挑起柳生敏感的神經,他提高音量回嘴道「誰叫妳要搞那什麼路邊攬客的爛招」,接下來的字句又弱了下來,模模糊糊地難以分辨。

  知道裡面那兩人正在談論自己,李康隆捧著工具箱正襟危坐,豎直耳朵努力聆聽。

  柳生的聲音很小,聽不清楚,但那女人講話倒是不介意被人聽見,只聽她說著「那怎麼辦」、「打兩折也不要嗎」、「這樣下去好像也不錯」、「太龜毛了吧」、「不然乾脆做掉他算了」。

  不然乾脆做掉他算了。

  李康隆倒抽一口冷氣,身體忍不住微向前傾,恨不得把耳朵整個貼到門上偷聽。

  裡面兩人沒再講話,外面的人則是不敢吭氣;一時之間,木牆內外陷入了一片詭異的寂靜。

  過了十幾秒,牆裡才爆出那女人誇張的笑聲:

  「啊哈哈哈哈哈開玩笑啦開玩笑!你那樣瞪我是想幹嘛?放輕鬆放輕鬆,深呼吸──就叫你放輕鬆了傻子!殺氣收回去!」

  門裡傳來「啪」地一聲脆響。李康隆無法想像柳生被人打頭的樣子。

  門裡持續傳出那女人踅踅唸的聲音:

  「好啦好啦不要瞪了,你不動他我當然也不會動他,又沒錢賺。」

  柳生輕哼一聲,女人咯咯怪笑,笑了好一陣子才停下來。

  「說正經的,有工作上門了,你要不要接?不對不對,你非接不可,其他人都在忙……」

  接下來的對話想必茲事體大,無論李康隆怎麼凝神細聽,都無法再多聽見半個字。轉念想想,沒聽見也好,要是聽見了什麼不該聽的,搞不好會被滅口。

  提心吊膽的時候總是度秒如年。沙發軟軟的挺舒服,李康隆卻如坐針氈;當柳生打開門走出來時,他覺得自己已經快要虛脫了。

  「走吧。」柳生從他膝上提起工具箱。

  「去……去哪裡?」李康隆反射性縮了一下身子,忽然有點後悔剛才沒先看看工具箱裡裝著什麼。

  柳生一臉好笑地看著他。「回家修你的床啊,不然你想去哪裡?」

  李康隆定了定神,對上柳生清亮如水的目光,瞬間有點不好意思起來。

  「喔,好啊……哪裡有單賣床腳?長度什麼的規格會統一嗎?出門前忘記量一下長短了,要先回去量嗎?還是直接帶一支去比對……」

  李康隆因為心虛而變得比平時囉嗦,但柳生沒發現。

  「不必,直接買木料,一次把四支全換掉,就沒有長度不合的問題。」他拍了拍工具箱。「原來的床腳都裂了,全換掉比較穩。」

  這傢伙不會連換床腳也是專業級的吧?李康隆跟著柳生出門下樓,心裡想著搞不好他老爸就是木工,從小帶著他到處幫人做裝潢;小小的柳生到了叛逆期時才發現自己再也受不了鋸台墨斗夾板釘槍量角器磨砂機以及白膠的氣味和木槌的聲音,因此毅然決然地叛離木工之路,成為專業殺手──

  不過木工跟殺手之間有段失落的環節,不知道要從哪裡去補完。

  李康隆一路胡思亂想;柳生帶他到木材行,花不到兩百元,鋸了四段長十五公分、直徑近八公分的實心木柱回家。

  「需要幫忙嗎?」

  「不用。」

  小小工具箱裡放著一組電鑽,還有尺寸齊全的各種鑽頭和螺釘。柳生坐在地板上,瞇眼目測靠牆立起的床框上的鎖孔,接著伸手到工具箱裡挑選合適的鑽頭。

  李康隆伸長脖子去看,只見柳生把木柱夾在兩隻腳掌中間,用一塊有許多圓洞的板子在木柱上定位,低著頭的模樣非常專注。

  見他那樣子似乎真的不需要幫忙,李康隆抓了抓頭,決定出門買個冷飲回來孝敬恩人。

  哪知他才剛拿了鑰匙,就被柳生喊住。

  「你要去哪?」

  「買飲料,你想喝什麼?可樂好不好?」

  柳生沒回答,撐著膝蓋站起身,徒手轉下舊床腳,再拿起新床腳靠上去比劃了一下,調整作記號的位置。

  「那就可樂囉?」李康隆朝門邊走,卻又被叫住。

  「不要出門。」

  「嗄?」李康隆一愣。

  「不要出門,不然至少等我回來。」

  柳生一面說著,一面坐回地板上,拿起電鑽,很快就在四根木柱上鑽好了中央固定的螺孔和四邊的木釘孔,接著開始敲木釘。

  李康隆一頭霧水,問道:「為什麼不能出門?還有……等你回來?所以你等一下要出門?那我為什麼不能先出去一下?只是買個飲料。」

  柳生皺起眉頭,顯然無法一心二用。他暫停了一下,丟出一句「等我弄完再跟你說」,就繼續埋頭工作。

  李康隆也只好等了。他坐在扶手椅上,看著柳生忙碌的背影,看著新的床柱一根一根被安裝上去;直到柳生招手要他幫忙把修好的單人床搬回原位安置,他才猛然驚覺自己未免也太聽話了。

  脫胎換骨的單人床恢復了它應有的高度。

  「坐坐看。」柳生指著床沿。

  李康隆依言坐上去,還扭了兩下屁股。他抬頭對柳生笑道:「很穩嘛,你超厲害的。對了,為什麼你剛才叫我不要出門?」

  柳生沒有回答,表情非常嚴肅。「躺躺看。」

  「喔好。」李康隆乖乖躺下,協助對方驗收他的工作成果。「那個,我剛剛說……」

  「我有別的案子要做。」

  柳生居高臨下看著李康隆,神情幾乎可用肅穆二字形容。或許是姿勢,也或許是氣勢,被他這樣盯著,李康隆連呼吸都不敢用力。

  「是……是剛剛接的嗎?」

  「嗯,剛好被逮到了,沒辦法推掉。其實我很討厭同時進行兩個案子,但你這邊實在拖太久了。」

  「你你你可以隨時去做別的工作我不會介意的。」

  那女人說的那句「乾脆做掉他算了」又在耳邊響起,李康隆緊張得冷汗直冒。

  柳生輕輕嗯了一聲,眉頭皺得更緊,彎下身來靠近了一點。對方身上散發出的壓迫感讓李康隆心跳加速頭皮發麻,哪知柳生卻只是伸手摸了摸他的頭髮。

  「我會盡快結束那邊的工作,你自己要小心,這個給你。」

  「啊?咦?」

  李康隆只覺掌心一涼,右手被柳生塞了個東西。

  「本來想等你去打工再出發,但我決定快去快回。」

  一回神,柳生已提著工具箱站在門邊。他半轉過身,左手握著門把,右手輕揮,眉頭依然皺得死緊;那副千百個不願意的模樣讓李康隆幾乎要以為他愛上自己了──不然幹嘛這麼留戀低迴、依依不捨?

  「出入小心,警覺是保護生命唯一的藥。再見。」

  留下專業的忠告後,大門悄悄關上。李康隆愣愣地坐起身,在原地發了好一會兒呆,才低下頭去看柳生剛才塞進他掌心裡的東西。

  不鏽鋼手指虎。

  這這這這是違法的東西啊啊啊啊--李康隆發出無聲的吶喊,被柳生細心保養得閃閃發亮的手指虎俏皮地在他顫抖的掌中跳躍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