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創] 黑色胃袋(六)


  隔天上學,因為嚴重睡眠不足,王惟翰在桌上趴了一整天,頭殼裡脹脹的痛。就算英文課的鐘聲響了,他也依然趴在桌上動也不動。

  耳裡聽著姚津雲的聲音飄近又飄遠,王惟翰氣悶到無以復加。

  隨他吧!隨他去裝他的孬,隨他演他的勢利眼老師,隨他用態度和眼神把班上同學的敵意招呼回他身上,隨他去欺負人,隨他……一輩子逃避感情,不讓別人喜歡。





  跟度日如年的前兩週相比,剩下的那一半「刑期」忽然過得飛快。




  「王惟翰,你啥時候可以解禁啊?」

  「就在今天!就在今天!」

  「嘿嘿,今天。」王惟翰冷到笑不出來,只能半提起嘴角看著面前的同學。

  「呃……不好笑嗎?」

  「走啦走啦,去吃冰!」

  心知肚明等一下大概要破財,王惟翰被兩個同學一左一右夾住,隨著放學的人潮往校門口移動。

  好無聊啊。沒有門禁的時候,放學也不過是跟同學晃去吃東西、看球鞋、逛逛漫畫店而已。這麼無聊的事,為什麼以前會做得那麼開心?

  聽著兩個同學激烈討論某部漫畫推出的新單行本,王惟翰忽然發現,不是這些事情無聊,而是自己變得無聊了。

  因為吃東西、看球鞋、逛漫畫店……不是他最想做的事。

  茫然跟著同學的腳步往外走,看著校門兩邊的紅色門柱漸漸靠近,王惟翰感覺他的心臟已經從胸腔掉到腹腔去了。

  有時間的話,可以不要被限制的話,他最想做的事、最想去的地方和最想找的人,還是只有那一件那一處那一個。

  「……王同學!」

  無論何時,那個巨大的身影在人潮中依然中流砥柱啊……王惟翰望向聲音來源,看見姚展江正一臉笑容的站在人行道上,朝這邊拼命揮手。

  「欸,那個人……在叫你?」略帶遲疑的問句。

  「對,你們先去吃吧,我等一下就過去。」王惟翰往兩個同學身上一推,自己則大步走向姚展江。

  王惟翰一靠近,姚展江就雙手合十,比出了「拜託」的手勢。

  「王同學啊,我想拜託你一件事。」

  看著姚展江的臉,王惟翰一邊努力想從他的五官中找出跟姚津雲相似的地方,一邊又為企圖這樣做的自己感到無力。

  「什麼事?」

  這個關心哥哥但又抓不到要領的弟弟,要拜託自己的事想必還是跟姚津雲有關吧?他要是知道眼前這個「王同學」曾把他哥哥銬在床上強吻,不知道他還會不會用這種誠懇的語氣對自己說話?

  見姚展江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王惟翰笑得有點艱困,補充了一句:「老師他最近過得還不錯。」麻煩的學生不再纏著他,想必是很不錯的。

  「我不是要問那個……」姚展江雙手分開了一下,接著又「啪」的一聲再度合十。「我想拜託你的是……你星期六中午有沒有空?」

  「……有啊,你要我幫你做什麼?」王惟翰不明就裡的看著姚展江額上那些忙碌的汗水。

  「我想約我哥和我女朋友一起吃飯,他上次自己提過的。」說到這裡,姚展江一臉困擾。「結果我約好了之後,他居然跟我說『我才不當電燈泡』。」

  啊啊啊我知道,我知道他那種愛整人的死樣子,完全可以想像他說那句話時欠揍的口氣--姚津雲微帶惡意的表情在王惟翰腦裡浮現,這種豐富的想像力讓他再次陷入沮喪之中,只能有氣無力的回了一句「所以呢」。

  「所以我想請你一起去。」姚展江笑得露出了白白的牙齒。

  「嗄?」王惟翰叫出聲來。「為什麼?」

  「有陪客的話,他應該就不會那麼害羞了吧?四個人也許會比較有話聊。」姚展江抓了抓頭髮。「可以嗎?拜託你。」

  我想他不是因為害羞才不想去的……王惟翰很想告訴姚展江「你找我只會讓他更不想去」,但一顆頭卻不受控制地點了好幾下。

  「那太好了……」姚展江鬆了一口氣。「其實我已經先跟我哥說會有個他也認識的人一起去,他才勉強答應的。」

  王惟翰心裡一跳。「老師他知道我會去?」

  「我跟他說人選是祕密……」姚展江又抓了抓頭。「這樣如果你沒空的話,我還可以去找別人。」

  所以老師他不知道嗎……王惟翰悶悶的看著姚展江拿出紙筆把約定的時間和餐廳地址寫下來,接過那張紙片之後,又看著姚展江咧開大大的笑臉跟自己道別,步履輕快地轉身離開。

  王惟翰一遍又一遍告訴自己不該答應、應該立刻追上去回絕這個邀請,但直到姚展江的背影消失在馬路對面的人群中為止,他所做的事情也只是站在原地,把那張寫了時間地點的紙片握在掌心,愈捏愈緊。

*     *     *     *     *

  老師看到自己出現,會是什麼反應?愈接近約好的那家餐廳,王惟翰的腳步就愈來愈慢。

  姚展江精心計劃的餐敘,說不定會因為自己這個陪客而搞砸。

  看見餐廳的招牌,王惟翰深吸一口氣,大步穿越馬路。

  要是真的搞砸了,就算姚展江倒楣吧!

  「嘿,這邊這邊!」

  還沒走進店裡,就聽見姚展江的聲音,王惟翰轉頭一看,發現他正笑瞇瞇的站在玻璃門邊朝自己招手。

  在一旁的姚津雲原本懶懶的靠著柱子,一看見王惟翰,整個人僵直了一下,看起來就像原地立正一樣。

  「你說的陪客是他?」

  「對啊。」姚展江大剌剌的搭住王惟翰肩膀。「這個人選不錯吧?」

  「……。」

  王惟翰緊張得要命,生怕姚津雲說出任何否定的話,更怕他一怒之下轉身離開。微帶心虛的跟姚津雲對望幾眼之後,王惟翰在他臉上看見了之前幾次硬闖他家時他曾露出的那種表情。

  有點無奈,不置可否,「你要怎樣就怎樣吧」的表情。

  雖然有點悲哀,但王惟翰無法否認自己瞬間產生了想要舉臂歡呼的衝動。

  「那……不先進去嗎?」王惟翰指了指店裡,接著才發現少了一個最重要的人--姚展江的女朋友。

  「我女朋友說會晚點到,不好意思。」姚展江伸手緊緊抓住姚津雲手臂,陪笑道:「我們先在附近逛一逛吧?你不是說想買印表機嗎?嗄?」

  「我想在網路上買。」

  「走啦走啦,難得到這一帶,就去看看吧!」

  不等兩人回答,姚展江一手一邊,勾著姚津雲和王惟翰,穿過馬路,往快要被拆遷的光華商場走去。

  週末來逛的人很多,走上二樓賣場,走道兩邊的人牆一下子壓過來,把原本並肩走著的三個人衝散了。

  看著走在最前面的姚展江那顆高高在上的頭顱在數公尺外移動,王惟翰落在最後面,想也沒想地伸手往前抓,握住了姚津雲的手。

  姚津雲全身一顫,又被往前擠了一點,王惟翰不敢鬆手,一邊懷抱著會被甩開的覺悟,一邊把自己的手指穿進他的指間,牢牢嵌住。

  掌心貼著掌心,被人潮擠得動不了。王惟翰緊緊握著姚津雲的手,大步跟上他,輕輕叫了聲「老師」。

  姚展江已經順利從人群中脫離了,他站在數公尺外的一家店面裡,朝著這裡招手。

  姚津雲「嗯」了一聲,不知是在回應誰,目光直直的看著前方,沒有回頭。

  

  在二樓賣場逛不到半圈,三個人都受不了寸步難行的擁擠,最後什麼都沒買,像逃難一樣從側門下樓,站在紅磚道上吹風。

  「有夠擠……你的手怎麼了?」

  「沒什麼。」看見姚展江靠過來,王惟翰連忙放下右手。

  在樓上擠來擠去時,趁亂握了姚津雲的手,沒有被掙開。王惟翰回味著十指緊扣的感覺,忍不住又胡思亂想起來。

  也許老師只是彆扭。

  也許老師並不是真的斬釘截鐵的拒絕了自己。

  偷偷望向正在看手錶的姚津雲,王惟翰移動腳步,走到他身邊,又叫了一聲「老師」。

  「幹嘛?」

  「那個……」

  王惟翰正想找話聊時,姚展江的手機響了。

  「喂喂?啊……妳到啦?這麼快,我們……」

  姚展江接起手機,沒注意到有人從人行道的另一側走近,王惟翰伸手把他往旁邊拉,讓路給那對被擋住的情侶。

  「我女朋友已經快到餐廳了,我們也過去吧!」

  姚展江闔上手機,笑瞇瞇的往王惟翰肩上拍了一下。當兩人正準備要走回餐廳時,姚津雲卻還站在原地,剛剛走過去的那對情侶也停了下來。

  認識的人嗎?

  「啊……好久不見。」

  打招呼的聲音清脆但低沉,王惟翰仔細一看,才發現那對「情侶」之中,那個戴著眼鏡、綁著捲捲馬尾的人並不是女性。

  「好久不見,最近好嗎?」姚津雲微微笑著。

  「還不錯,你呢?來買東西嗎?」眼鏡下的笑臉很可愛。

  「隨便逛逛而已。」

  王惟翰站在姚津雲身邊,看著他臉上沉穩的笑容,聽著他說話時渾若無事的語氣,有種很奇怪很詭異的感覺。

  明明是普通的閒聊,但他卻感覺到姚津雲整個人充滿了壓抑和動搖。

  在壓抑什麼?又為什麼動搖?王惟翰心臟忽然跳得很快。

  「……我們還有事,就不佔你時間了。」不著邊際的對話沒有持續多久,姚津雲主動結束話題,卻又在拉著王惟翰和姚展江轉身離開前,回頭叫住了對方:「對了,小泱,我一直沒跟你介紹過……」

  「什麼?」被叫「小泱」的那個人緊緊抓著身邊友人的手臂,臉上的笑容明顯變得有點緊張。

  姚津雲細細的眼睛笑得很彎,伸手指著姚展江。「小泱,這是我弟弟。」

  「弟弟……?」

  「你們一點都不像。」

  姚津雲維持著溫和的微笑,靜靜的說出這句話,靜靜的看著「小泱」臉上的笑容在瞬間消失,靜靜的看著「小泱」身邊的青年低頭跟他對話,又靜靜的看著那個青年掙脫「小泱」的拉扯,揮拳往自己臉上打過來。

  「喂喂,幹嘛打人啊?」

  姚展江連忙伸手擋住對方的拳頭,一頭霧水的看著那個滿臉怒氣的青年被滿臉沮喪的同伴一路拉走。

  差點被揍的姚津雲站在原地,看著那兩人漸行漸遠的背影,儼然置身事外的模樣讓姚展江糊塗起來。

  「哥,那是誰?為什麼突然出手打人?」

  「沒事。」

  「喂,我幫你擋了一拳,你好歹也跟我說清楚嘛!」

  「我又沒叫你幫我擋。快走吧,不要讓你女朋友等太久。」

  「說啦!」

  那微笑是惡意的笑,那態度是欺負人的態度。

  姚津雲回頭說那些話的用意是要傷害對方。

  雖然不明白這種傷害如何運作,但看那兩個人的反應就知道,他成功地做到了。

  小泱是誰?能用很熟悉的口吻、很輕柔的語氣,對著一個成年男人叫「小泱」,他在叫他時,用的是什麼心情?他跟他是什麼關係?

  王惟翰手心都是汗,在姚展江的催促下,快步跟上兩兄弟的腳步。

  在往餐廳前進的途中,姚展江一直沒有放棄追問。「快說啦,剛剛那二個人是誰?」

  大概是被問得煩了,姚津雲大步走到最前面,丟下一句:「舊情人和他的新歡。」

  啊啊,果然。

  姚展江的女朋友已經在餐廳門口等了,她是個穿著白色套裝的清瘦女孩,遠遠就舉起了手,朝姚展江揮著。

  踏進餐廳裡,自動門向兩旁滑開的同時,王惟翰被猛然襲來的冷氣弄得一陣哆嗦。

     *     *     *     *     *

  飯局很平順,餐廳很普通,姚展江的女朋友話有點多。

  聊了些什麼,王惟翰全都不記得,只記得姚展江的女朋友用很誇張的驚訝口吻說了至少三次「為什麼你哥長這樣而你會長成這樣」。

  除了一開始互相介紹時的點頭微笑之外,王惟翰這個陪客完全呈現空氣狀態,菜單上來就點,餐送上來就吃,吃完就坐著發呆,聊到沒話聊了就跟著大家起立敬禮走出餐廳。

  一個多小時裡,王惟翰在腦中不停地重覆播放先前在商場外面那場短短的邂逅。

  他想起姚展江說過,那個跟姚津雲重新交往的前男友「長得很好看」。

  那張線條精緻的臉的確是好看的,即使藏在眼鏡下面,即使已經明顯是成年人的臉,那個人的神情仍都帶著一抹莫名其妙的天真,看起來比自己更像個少年。

  所以那就是老師喜歡過……也許現在仍然喜歡著的人。

  如果他連在面對喜歡的人時都是那種死樣子,那難怪會被甩掉啊……王惟翰想起姚津雲床頭櫃裡的那副手銬,想到連胃都痛了起來。

  用聽的是一回事,看到本人又是一回事。看起來那麼纖細那麼乖巧的人,到底是說了什麼做了什麼,才會發展成綑綁虐待的關係?

  王惟翰不由自主地護短。

  分手就分手了,為什麼還要重新交往?為什麼再次分手之後,又還要再遇到?

  「都已經跟到我家了,你可以放手了吧?」

  「啊。」

  王惟翰回過神來,聽見姚津雲把門關上的聲音,這才把緊緊抓住他衣角的那隻手放開。

  姚津雲把被拉歪了的上衣拉回原位,緩步走到茶几前,低頭看著那個擺好了假山彩石卻什麼都沒有養的魚缸。

  「你有故意把東西弄壞過嗎?」

  天外飛來的問題讓王惟翰一時怔住,隔了幾秒才回答:「小時候很皮……可能有吧。」

  「懂事之後呢?」

  「……懂事之後當然不會再做了。」

  「我做過。」姚津雲抬起頭,朝著王惟翰笑道:「高中時,我親手把找了好久才買到的一隻玻璃海豚打破。」

  「為什麼?」王惟翰茫然的反問。

  「它的支架不太穩。有一天放學回家時,它已經從支架上掉下來,尾鰭撞缺了一小角。我很捨不得,摸著那個缺角懊惱了很久。」姚津雲伸手摸了摸魚缸,用指腹從魚缸邊緣抹起一層薄薄的灰塵。「所以我就把它打破了……因為我怕哪天再回家時,會發現它又摔下來,壞得比這次更嚴重,我會更懊惱。」

  「……。」

  「與其那樣提心吊膽,不如自己先把它解決掉比較痛快。」

  「這種想法……太黑暗了。」

  姚津雲很難得的沒有嗤之以鼻。「是啊,我打破之後就後悔了。所以我留著那堆碎片,並且禁止自己去喜歡上太脆弱的東西--喜歡就算了,再怎麼喜歡,也最好不要想把它弄到手。」

  愛情也是嗎?喜歡的人也是嗎?王惟翰沒有作聲,身邊那人傳進耳裡的聲音聽起來有點恍惚。

  「……可是我沒想到……他也那麼脆弱。」

  「『他』就是中午遇到的那個人嗎?」

  「是啊。」姚津雲撐著手掌一推,把自己推離那座沒有水的魚缸。「他是我高中社團的學弟……雖然頭髮留長了,但現在看起來,跟那個時候沒兩樣。」

  那個很勇敢很愛笑又有點雞婆的學弟,看起來乖乖的,鬼點子卻很多。不管自己擺多大的學長架子都會被他用那張笑臉掀翻,不管教他什麼好事壞事他都會很認真的聽進去,不管在多少家精品店裡失望多少次,他都不放棄陪自己去找那隻在雜誌廣告頁上偶然看見的玻璃海豚。

  那是升上三年級的夏天。

  那個夏天很熱,隔著制服偶爾產生的肌膚碰觸讓它更熱,當兩人相處的空間開始熱到令他們難以忍耐時,就像是冰塊必然化成水一樣,一切荒唐的事都變得自然了。

  跳過了試探跳過了曖昧跳過了確認與牽手,第一次把他帶回家,就失控的互相擁抱互相索吻,在零亂的房間裡生澀而瘋狂的做愛。

  而原本應該很自然的事,卻變得荒唐了。

  感覺到王惟翰直直盯著自己的視線,姚津雲手指微微抖了起來,居然有種找煙來抽的衝動。明明戒了好幾年了,明明身上已經很久沒帶煙……

  「老師,你很喜歡他嗎?」

  「……很喜歡……」

  他說「找到了,你看」,把那隻背鰭上溜過一抹寶藍的玻璃海豚捧到自己面前。從那時起就喜歡他,喜歡得要命,喜歡到他的一個眼神一句閒話都能變成殺傷力最強的武器。

  姚津雲閉起了眼睛。

  「既然那麼喜歡,為什麼那個時候要分手?」

  「……他說……我喜歡他,是因為他像展江。」

  王惟翰先是一呆,接著大聲叫了出來:「哪裡像--?」

  「是啊,哪裡像?展江那時才國中,根本就一臉蠢樣。」姚津雲笑了出來。「現在聽起來很好笑,可是我那時聽了很生氣。最氣的是,他總是笑著這樣說,一副把我看透了的樣子。」

  「……。」

  學長,你喜歡你弟弟吧?你常常在提他。

  是啊,我們感情很好。

  激情的擁抱過後,還來不及補上告白,他就抱著被單這樣問了一句。當時沒有察覺到那問句下面的心思,很自然的隨口回答。然後,就讓他心裡的奇妙推測生了根,再也無法拔去。

  「他為什麼要那樣說呢?為什麼會覺得我把他當成展江的替身?既然把我想成那種對自己弟弟有邪念的人,又為什麼要繼續待在我身邊?」

  小泱會學他的笑法、學他說話的樣子,還會偷摸他的煙回去抽。明明那麼喜歡他,為什麼還要不停對他表現出「被當成替身也無所謂」的樣子?

  「十幾歲的青少年,真的很糟糕很糟糕……」姚津雲睜開眼睛,看向王惟翰。「不知道在死命維持什麼,不知道在彆扭什麼,愈是生氣,就愈是裝作不在意,好像一表現出受傷的樣子就算輸了似的。」

  王惟翰胸口鬱悶到發痛,想起了在夕陽下低頭吻向姚津雲時的阿浩。那時阿浩臉上快要哭出來卻又倔強得不得了的表情,不知怎地跟此刻姚津雲面上那淡淡的笑容重疊了。

  「……等到我發現我其實很在意時,我已經在破壞他了。」

  姚津雲低頭看著自己的手。

  好的時候真的很好,兩個人在一起,做什麼都很愉快。

  好幾次看著他的笑臉,下定決心不要再傷害他,卻又在下一次想起他是怎麼看待自己時失去控制,想要把被傷害的部分變本加厲的奉還回去。

  以愛為名的傷害會讓人中毒。

  傷害對方並且放任對方傷害自己的同時,從彼此身上感受到的痛苦就是愛情的重量。愈痛愈有快感,愈痛愈無法戒除,在他的倔強和自己的倔強中間拉鋸交換,終致成癮。

  現在回想起來,也許上癮的不是只有自己。

  可是那是喜歡的人啊!如果他哭的時候自己會感到愉快,接著讓他在不哭的時候用無心的態度對自己挑釁與傷害,那麼這段感情到底有什麼意義存在?

  那隻被自己摔破的玻璃海豚,一開始就不該買下來。

  「那真的會變成一種習慣。不管我怎麼欺負他,他都不會反抗也不會抱怨……」姚津雲轉頭看了王惟翰一眼。「再繼續下去,我們都會完蛋,所以我跟他分手了,畢業之後就再也沒有聯絡。」

  「……後來……呢?」王惟翰的聲音在發抖,他實在不想再聽,可是又無法不繼續問。

  「大概是剛放暑假的時候吧?我有天在書店遇到他。那麼多年沒見,能再看到他,我其實很高興……他看起來也很高興……」說到這裡,姚津雲又笑了。「我們就重新開始交往了。」

  那天在書店樓上的咖啡座裡,兩人坐了一個下午又半個夜晚,面對面說了很多話。說累了就看書,看煩了再繼續說,彷彿多年前那些傷害從來沒發生過,他們還是有相同的興趣、相似的品味,連最近看的電影都是同一部。

  「……那為什麼……又分手了?」

  「因為他喜歡的是別人。他在迷惘的時候,正好遇到我,就什麼也沒多想的靠過來……等到他弄清楚自己的心情,我們就結束了。」

  「那樣……很過份。」王惟翰腹裡陡然有股怒氣。那不是利用嗎?

  「過份的從來就不是他。」姚津雲笑著搖頭。「這次我還是沒有對他好。他一用跟以前一樣的那種眼神看我,我就又忍不住傷害他。」

  隔了近十年的擁抱和接吻,他的體溫和膚觸變得既熟悉又陌生--但那仰望著自己的眼神居然沒有變,那笑著問自己「你弟弟還好嗎」的平淡口吻,也一樣沒有變。

  我弟弟很好,小泱……還來不及說出那句「我從來沒有把你當成他」,他就露出了然的微笑,很天真很溫柔很憐憫的看著自己。

  還要期待什麼呢?他對自己的感情和認知,仍然停留在那個夏天。

  他想要從自己身上得到的,也不會比那個夏天彼此交換的那些更多。

  不一樣的是,他的每句話每個眼神依然能讓自己動搖與憤怒,而他已經不會為自己哭了。

  赤手空拳面對他握有的武器,即使像被詛咒一樣地重覆起十年前的相處模式,即使把他綁起來啃咬、銬起來做,他也不會再從自己這裡受到任何傷害了。

  發現到這一點的時候,自己真的生起想要弄壞他的衝動。

  「……這一次,他比我聰明,換他甩了我。」

  這樣也好,這樣最好。那個站在小泱身邊,見他失去笑容就不由分說一拳打過來的少年,一定不像自己這麼彆扭,一定不會想要傷害他,一定會好好地保護他。

  「……喂。」

  「……。」

  一直沒有再開口的王惟翰伸手從姚津雲身後環住他的腰,在那削瘦的肩上埋住自己快要撐不住正常表情的臉。

  姚津雲嘆了口氣。「你在幹嘛?」

  「……我在……安慰你……」

  聽見王惟翰有點哽咽的聲音,姚津雲笑了出來。

  「你想趁虛而入嗎?」

  「……可以的話……」

  可以的話就好了……可是現在自己顯然比老師虛很多……王惟翰手臂愈收愈緊,胸口那種很難過很難過的鬱悶感卻愈演愈烈。

  「你還喜歡我嗎?」

  「喜歡啊……」糟糕,鼻音都出來了。

  「遜咖,你到底是怎麼交到女朋友的?」

  我這叫真情流露--雖然很想這樣反駁,但王惟翰在說出那句「喜歡」時,眼淚已經不小心跑出來了。他偷偷把淚水擦在姚津雲的衣服上,努力忍住哭聲的臉卻怎麼樣也無法抬起來。

  肩上的衣服被浸溼了,身後那個呆子即使拼命壓抑,那一波波明顯的顫抖仍不停傳了過來。緊緊貼附在背脊上的體熱,很溫暖。

  「你哭什麼?」

  「……。」

  「可不可以放開了?」

  「……不放……」咬緊的牙關只擠得出這兩個字。

  真的很糟很糟……自己談起戀愛來總是一肚子壞水,現在又想欺負人了。姚津雲低頭抓著王惟翰環在自己腰上的手,用力扳開他的擁抱。

  「你聽了那麼多,還不會怕?」

  王惟翰旋轉手腕掙脫姚津雲的抓握,張開雙手重新抱住他,這次擴大範圍,連他的手臂一起環住。

  「不怕。」

  「……我怕耶……」姚津雲低下頭,自言自語般地說道:「我怕你也會被我……欺負到壞掉……」

  欺負到壞掉?誰?王惟翰一愣,懷中的姚津雲雙臂撐開,再次從他的擁抱中掙脫,轉身把背抵在魚缸上,伸手指向門口。

  「所以你快回家吧。」

  什麼東西--?繞了一大圈,發生了那麼多事,說了那麼多話之後,又回到原點?自己又只能被他趕回家?

  王惟翰瞪著姚津雲,被瞪的人揚起嘴角,笑得很安穩。

  「我是為你好,真的。」

  「……。」

  「喜歡上我,你會倒楣的。快點回家,我不想被你趁虛而入。」

  「……。」

  「而且你跟我喜歡的型差太多……」

  王惟翰甩門而出的巨響把姚津雲的話尾蓋了過去。

  甩門甩得很用力,耳朵裡嗡嗡嗡嗡地響了好一陣子。

  姚津雲看著被關上的大門,在原地站了很久,直到剛才被摟住時升高的體溫消退後,才緩緩在沙發上坐倒。

  這樣就好了,傷害他一次,傷害他兩次,還是不怕的話,就傷害他第三次第四次。他再怎麼傻再怎麼執著,終究是會放棄的。

  那麼就不必再擔心了,不必再怕它不小心摔破,不必再怕它變得扭曲,回復不了原來的樣子。

  那個像大狗一樣的孩子說「喜歡」時接近呆愣的臉、看見展江拉扯自己時從樓上飛奔下來揮出的那一拳,還有剛才那個笨拙但極有力的擁抱,過個幾天幾個月,就可以全部忘掉了。

  

  現在這種有點難過的感覺,也不過是小小的報應。

  

  「碰」的一聲,大門被撞了開來。

  姚津雲轉頭望向門邊,臉上的茫然還來不及收起,就看見王惟翰滿頭大汗,一邊喘氣一邊舉起右手--他手上緊緊握著一個裝滿水的透明塑膠袋,裡面有幾株水草,還有一隻紅色的金魚,在鼓鼓的袋子裡游來游去。

  「你……」姚津雲訝然起身。

  金魚?跑得那麼喘是去買金魚?

  「你喜歡這種魚吧?」王惟翰還在喘,聽得出來他正努力讓自己不要結巴。「喜歡就養啊!說什麼怕會傷害牠所以不養……你就不會想要保護牠嗎?」

  這小鬼在說什麼……姚津雲胸口一沉,彷彿有某個角落陡然崩掉了。

  「你可以養的,我相信你不會真的把牠撈出來……」王惟翰看著姚津雲,引誘似地放柔了語氣,再晃了下手上的塑膠袋。「你看,牠那麼可愛……」

  小小的金魚只有鴿子蛋那麼大,一身橘紅色的鱗片還有點透明,圓滾滾的身體跟著水草左搖右晃。

  姚津雲走上前去,伸出手摸了摸塑膠袋,涼涼的水溫透過指尖傳了過來。

  只有垂下眼睛時,他長長的睫毛才會露出來……眼前這個人半垂著臉的角度看起來很沉靜又很脆弱,王惟翰忽然呼吸困難起來。

  「老師……」

  「這是珠鱗,聽說會長到像壘球一樣大……」

  ……珠鱗?壘球?

  「我喜歡的是蘭壽。」

  蘭壽?是指金魚的品種嗎?王惟翰吶吶的回道:「我沒注意品種……我看牠圓圓胖胖的很可愛,又有紅色的,所以……」

  「是很可愛啊。」

  看見姚津雲一邊用指尖隔著袋子逗那尾小金魚,一邊露出微笑,王惟翰瞬間眼花起來,心臟不受控制的亂跳。

  「那……」

  「進來。」

  看著姚津雲的背影,王惟翰反射性的「咦」了一聲,生怕是自己聽錯了。

  「……幫忙我清魚缸。」

  其實……比起金魚,他從小到大最想養的,還是那種明明長得很威風表情卻很無辜的大型犬。品種不重要,只要夠大就好了。

  那種狗又笨又執著,就算被主人欺負了,也一定還是會搖著尾巴跟上來,想丟也丟不掉吧?

  「想丟也丟不掉就是你最大的賣點……」

  「嗄?」正在抹魚缸的王惟翰聽不清楚這句話,一臉疑惑的抬起頭。

  「沒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