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創] 忽如一夜春風來(十)完


第 十 章


  在月色下,即使只能隱約瞧見輪廓,也能看出靠坐在榻上的是個極為美麗的女子。

  「妳就是元氏?」寧東風站在門外,柔聲問道。

  「回大人,民女就是元茜娘。」她語音微啞,說話時,右手輕撫著頸間。

  帶路的小沙彌黏在杜兼人身邊探頭探腦,先是面露疑惑地往房裡看,接著又望向寧東風,圓圓臉上交錯變幻著恐懼和憤怒兩種情緒。

  「那個……小師父,你可以回去睡覺了,大人只是要向這位姑娘問話而已。」

  杜兼人打發小沙彌回房,見他極不甘願地移動腳步,一雙眼睛還死瞪著寧東風,他只好附加保證:「有我在,大人絕不會害她的。」

  寧東風面色複雜,看著杜兼人把小沙彌半推半擠地弄走。等到杜兼人走回自己身邊,他才再度對房中的女子說道:

  「元氏,我夜裡前來,只是有事相詢,別無他意。」

  元茜娘輕輕「嗯」了一聲。

  「民女曉得。夜裡露重,大人但進屋中無妨。」

  寧東風聞言,舉步踏進房中。杜兼人悄然跟在他身後。

  倚在床邊的女子年紀不過二十上下,雪膚花貌,苗條纖秀;即使房中昏暗,頸上的勒痕仍是清晰可見。

  元茜娘緩緩開口,神情淒楚。「大人要判民女死罪嗎?茜娘連累夫君慘死,本就不該苟活在世上,但希望大人能允許我在死前為夫君親手上一柱香……」

  「妳不必如此。」寧東風語氣輕柔:「我夜裡前來,只是有話相詢,絕無他意。」

  元茜娘柔順地應了聲「是」,掙扎著要下榻跪聽,寧東風忙出聲制止。

  「妳有傷在身,不必起來。」

  杜兼人將桌子拉到門邊坐下,備好紙筆墨盒,權充書記;寧東風亦坐到桌前,遙望著床榻,開口道:

  「地痞丁繼的人頭,被人送到縣衙裡,如今死無對證。所以唯有從妳口中才能明白來龍去脈。元氏,妳且將案發當晚的經過仔細說來。」

  元茜娘咬了咬唇,垂頭說道:「那夜,民女與夫君都在臥房裡,正準備就寢時,忽然傳來敲門聲。因為民女已解衣,便由夫君前去開門探看。」

  寧東風接口問道:「來者就是丁繼嗎?」

  「是。」元茜娘神情閃過一絲憤恨。「民女在房裡,一開始聽不清楚外頭說話聲,因此也不知道是誰來了;但到後來,丁繼……丁繼那禽獸……」

  「丁繼怎麼了?」寧東風似乎沒注意到元茜娘泛紅的眼眶,緊迫追問著。

  「他……」元茜娘咬唇:「他喝醉了,開始不乾不淨的說一些瘋話。我夫君氣不過,動手想把他推出去,兩人在廳中扭打了起來。」

  「妳人在房中,怎知兩人動上了手?」

  「民女在房中,聽見兩人爭吵愈來愈大聲,接著是桌椅碰撞聲。民女擔心夫君出事,連忙披衣出來察看……」

  元茜娘咬唇,忍在眼眶中的淚水終於滾落。她抽抽噎噎地說:「民女一走進廳中,就看見夫君被刺倒在地……我又急又慌地奔上前去,想扶起他,但……但那丁繼……卻橫裡伸出了手,一把抓住民女,民女還未能看清楚夫君傷得如何,就覺後頸劇痛、眼前一黑,被丁繼打昏了。」

  「所以妳並未看見張祿被刺傷何處?」

  「是。」元茜娘抬手拭淚。

  寧東風沉吟半晌,才道:「你被丁繼打昏,後來如何?」

  元茜娘垂下頭,聲音從牙縫間擠出:「民女昏迷後,被帶到丁繼住處,綑綁住了手腳。丁繼那禽獸說好說歹的逼迫我……我不願從他,咬舌數次,卻仍不能死……」

  她深深吸了口氣,才道:「丁繼見狀,又將民女打昏。民女再次醒轉時,天已亮了,丁繼自外頭進來,告訴我……他回去看過了,還近前確認……夫君……已死……」

  說到此處,元茜娘再也無法忍耐,別過了頭去,放聲而哭。

  寧東風面色凝重,任她哭泣;等到她漸漸止住了哭聲,他才問道:「就妳方才所說,丁繼行兇當夜將你擄走後,曾再次回到張宅?」

  「是的。」

  「後來怎樣?」

  元茜娘原本已抬起頭,聽寧東風追問,就又別過了臉。「夫君已死,民女痛苦不已,只想隨夫君而去。丁繼見民女誓死不從,便打好歪主意,要將民女賣給牙婆,就等牙婆預備開船那日,再神不知鬼不覺地將民女送上船。丁繼天天都到渡口與牙婆商議,民女因而覷得了空檔,奮力掙脫繩索,逃出丁繼的住處。」

  寧東風轉頭望向杜兼人,見他微微頷首,便示意元茜娘繼續述說。

  元茜娘續道:「民女心想,夫君既死,民女又失蹤了數日,這謀害親夫的罪名,非落在民女頭上不可;因此雖然逃出,卻不敢往車馬大道上走,在巷弄間躲到了半夜,才悄悄走出來。」

  杜兼人振筆疾書,眉間攢得死緊。元茜娘柔柔軟軟的嗓音像一縷絲線般在空氣中搖盪:

  「民女漫無目的,不知不覺走到了村口河邊;想到夫君慘死,世上已無容身之處,不由得悲從中來,看著滾滾河水,只想就這麼跳了下去,一了百了……正在心灰意冷之間,有位俠士出聲叫住了民女。」

  寧東風暗忖:那便是黃秦了。

  「那位俠士見民女有意尋死,便問我有何不平之事……民女一連數日擔驚受怕,被惡人所欺,見他仗義,便放聲大哭,把丁繼殺害夫君、又想將民女賣給牙婆之事一五一十地說給他聽……」

  元茜娘抬起了臉,雙眼忽然變得炯炯有神:「那位俠士聽完,要民女不可尋死,說他必會為我討回公道、申辯分明,接著便將民女帶來這寺院中安身。」

  討回公道、申辯分明。

  寧東風忍不住嘆氣。就是這河邊相遇,才生出此後丁繼被殺、火燒牙婆船隻等種種事端。

  「元氏,本官問妳。」寧東風目不轉睛地望著元茜娘。「你家中所有窗戶皆淋上鰾膠封死,是什麼原因?」

  元茜娘眉頭深鎖,恨道:「也是為了丁繼那禽獸……平日裡,丁繼就時常到染坊擾事,想藉故親近民女,因此民女不方便再到染坊幫忙做事,只好留在家中。我夫君擔心留民女一人在家,說不定被丁繼有機可乘,才將窗戶全都封死,只留大門出入;並要民女不分日夜都上好重鎖,只有夫君回來時,才可開門。」

  寧東風聞言,又嘆了口氣。他凝視著元茜娘怨恨的目光,良久,才轉頭問道:「兼人,可都記下了?」

  「是。」杜兼人放下筆,闔上了墨盒,展卷道:「十四日深夜,丁繼酒醉,到張宅叩門胡鬧;張祿與之衝突,被刺身死。元氏自房中出來察看,尚未看清楚張祿傷勢,便遭丁繼打昏擄走。當夜,丁繼再返張宅,確認張祿已死。」

  「停。」寧東風轉向元茜娘:「元氏,本官詳細問你,你家中大小窗戶皆已封死,除了大門之外,可還有其他出入之處?」

  「沒有。」元茜娘搖頭。

   「元氏,張祿一案,本官在張宅門口石板地上發現一道銅棍拖痕,因此對隨身帶著銅棍的丁繼起了疑心;也曾趁他外出時,派人到他屋中仔細搜索,卻未見到妳的身影。」

  「茜娘在昏迷之中被帶走,醒來後並不知自己身在何處,因此猜想那是丁繼的住處。」元茜娘答道。

  寧東風點了點頭,又道:「妳家門前那道銅棍拖痕,是在案發第三日早晨發現的,在那之前並未見過,因此可推算是第二日深夜所留,與妳方才所說『丁繼在案發當夜曾去察探』,時機似有不符。」

  元茜娘垂睫回道:「案發當夜,丁繼曾告訴茜娘,他親眼確認夫君已死。而茜娘被囚禁數日,中間丁繼時常外出,茜娘亦不知他在案發後第二日去了哪裡。」

  寧東風緩緩再道:「元氏,殺死張祿的兇器,是一把剪刀。剪刀乃閨房之物,為何丁繼會在廳中取得、用它刺死張祿?」

  「夫君經營染坊,剪刀應是夫君從外帶回,隨手放在廳中。」

  杜兼人不再書寫,清亮的眸子緊盯住元茜娘的表情。

  「丁繼身形高大,頗具武藝;而張祿手無寸鐵,如何能與他爭吵扭打?」

  元茜娘低頭答道:「民女並未看見夫君與丁繼爭吵的情形,所以不知。」

  寧東風又嘆了口氣,深深蹙起眉,語氣已不見輕柔:「張祿致命傷在後腰。妳說張祿對丁繼早有提防,加上丁繼夜半鬧事,那麼他理應面對丁繼才是,為何卻被刺中後腰?」

  「民女說過了,未曾目睹,所以不知。」

  寧東風秀逸的眉擰得更深。「元氏,案發當夜,四鄰無人見到丁繼前往妳家,也無人聽見敲門或爭吵之聲。」

  「丁繼橫行鄉里,又有誰敢說實話?」元茜娘唇角上揚,笑得淒然:「寧大人,我夫君已死,丁繼也已經死了,民女再無遺憾,也不會留戀;只要大人一聲令下,民女立刻自盡。您若要民女死,不必再找罪名強扣到民女頭上。」

  寧東風站起身,一襲白衫在月光下亮得刺眼。「元氏,本官無意逼妳性命。妳方才曾說,除了大門外,家中門窗皆已封死,再無其他出入口。」

  「……是。」

  「案發隔晨,張宅大門由內上鎖,報案的鄰人破窗而入,這才發現張祿的屍首──」

  寧東風微微停頓,終於在元茜娘臉上看見驚訝之色。「妳說丁繼在案發當夜曾回去看過,親手確認張祿已死。那麼,他是如何將大門由內反鎖?」

  「……民……民女被綑綁囚禁,不知丁繼如何做到……」她嗓音已無法持平。

  「嗯,但本官卻知道。」寧東風背轉過身,看著窗外。「元茜娘,你可願意聽聽本官的推論?」

  「……」

  元茜娘不再回話,一雙眼睛戒慎地看著寧東風背影,眸光不復柔婉怯弱,帶上了一抹凌厲。

  「案發當夜,兇手以利剪自後方偷襲,刺中張祿。張祿倒地後,兇手便奪門而逃。這兇手一來急於離開,二來沒有理由故布疑陣,因此,張宅大門雖自內反鎖,但卻不是兇手關上的。」

  寧東風頓了一頓,回頭問道:「元氏,張祿待你如何?」

  元茜娘窒息般沉默了一陣,才回道:「夫君待民女極好,對民女……百般愛護。」

  「是了……」寧東風每次呼吸,都像在嘆氣。「張祿那晚被利剪刺中,雖然倒地,但並未立刻死去。兇手離開後,他掙扎著撐起了身子,把大門關上、落栓,接著又奮力爬回桌邊。他原本還想將剪刀拔出,握在自己手裡;但失血過多,已無力氣,最後只能握著留在後腰的刀柄,在桌邊斷了氣。」

  在旁傾聽的杜兼人胸口一陣緊縮,緩緩垂下了眼睫。

  「張祿他……」元茜娘杏眼圓睜,說不出話來。

  寧東風再次看向窗外,續道:「……因此,張宅才會由內反鎖;也因此,大門上才會留下許多張祿的血指印。元茜娘,你可知為何張祿臨死之前會有此舉動?」

  「我……茜娘不知……」她光滑的秀額上,滲出了薄薄的汗。

  「張祿被刺死在屋內,大門自內反鎖,窗戶緊閉而沒有破壞的跡象。唯一能夠關上大門的,就只有張祿一個人。」寧東風慢慢閉上眼睛。

  「本官想了很久……張祿雖然被刺中要害,但並沒有立刻斷氣。為什麼他不呼救?為什麼他要撐著重傷的身子,拼著最後一口氣,只為了要栓上大門?」

  「……」元茜娘單薄的身子像風吹枯葉一樣抖著。

  「他是為了要保護兇手,保護那個殺死他的人。」寧東風走到窗邊,抬眼看著窗外的下弦月,手指緊攀著窗框,骨節漸漸泛白。

  「兇手刺傷他之後,奪門而逃。張祿倒在地上,知道自己傷得很重,一定會死……但在死前,他還是要想辦法為這個兇手開脫。於是他掙扎著反鎖了大門,甚至趴回桌邊,還想把兇器握回自己手裡。這樣一來,官府若來相驗,就會以為他是自殺……張祿拚死要保護的人,會是誰呢?絕對不會是丁繼。」

  「……」

  「元茜娘,張祿的確是……待妳極好。」

  元茜娘垂下了頭,一口銀牙咬得幾欲崩裂,豆大的淚珠一顆顆滾了下來。

  那年,父女兩人遊山玩水;到了富清,爹爹忽然得了急病死去。那混亂又悲傷的日子,如今想起來,就像作夢一樣。帶她離開這個夢境的,不是她從小就嚮往的翩翩良人,而是一個平板到令人記不住相貌的男人……

  耳邊,寧東風的聲音顯得異常清晰:「張祿死了,丁繼也死了,本官對妳提出的任何疑問,妳都可以推說不知道……但是,元茜娘,張祿至死都對妳如此愛護,只有這件事,妳卻不能不知道。」

  元茜娘痛苦地閉上了眼,淚水愈掉愈多。

  妳、妳……妳叫什麼名字?叫茜娘啊?茜娘……嫁給我作老婆,我,我會幫妳辦好你爹的喪事,會、會對你好……

  無依無靠的她,只能選擇握住那隻粗厚的手──從此,她不再是爹親身邊那個無憂無慮的少女。

  握著張祿的手,她被牽進了一個從來無法想像的苦悶世界;那個世界裡沒有琴棋書畫,沒有詩酒茗花,沒有甜蜜的愛語,沒有熱情,甚至也沒有追求熱情的自由……

  「……我不要他愛護我……我不要……我不愛他……」元茜娘掩面而哭。「他不想讓別人看到我……不想讓我出門,說什麼丁繼會來騷擾,連窗戶都封死,把我像狗一樣鎖在家裡……我不愛他!我不愛他!誰要他愛護……誰希罕……」

  誰希罕……

  元茜娘的哭泣聲在廂房裡迴盪著。

     *    *    *    *    *    *

  審得張祿遭刺死於自宅一案。

  察太原元氏,為葬其父,嫁與張祿為妻;里中有丁繼者,年少英壯,頗豔元氏,時以言語勾挑。元氏青春少艾,不耐張祿樸拙,遂惑於丁繼,私情兩結。四月十四深夜,元氏乘張祿不備,持利剪將之刺死,後奔至丁繼住處,藏匿地窖之中。

  然丁繼雖與元氏有私,卻未懷金石之堅,見元氏殺夫來依,即將其綁縛,欲賣之外地,與人作妾。元氏奮力脫困,路遇俠士黃秦相詢,心中有恨,乃將殺夫之罪,盡誣丁繼。黃秦聞言義憤,竟爾手刃丁繼,將其頭顱送至衙中,欲以結案。然事有可疑,本縣詢審再三,終得其情。

  元氏殺害親夫,案律應處凌遲之刑。念其本為弱女,流落異鄉,被迫賣身葬父,故減一等;復念其深閨苦悶,方被丁繼花言巧語所誘騙,再減一等;兼且張祿妒心甚重,封死門戶,元氏難見天日,遂起逃奔之思,情實可憫,又減一等。合教唆黃秦殺死丁繼之罪,擬判絞監候。

  俠士黃秦,受元氏言語挑撥,殺害丁繼,復引火焚燒牙婆船隻;昂藏七尺之身,卻被女子弄於股掌之間,雖出自義憤,實乃愚不可及。擬於各地關津張貼畫像,通令緝捕,待捉拿到案,另行審訊。

  再述丁繼,誘人妻子,更欲賣之,雖屬可惡,然罪不致死。今因元氏三言兩語,慘死於江湖俠士之手,可憐可嘆,亦足以為居心不良者借鏡也。此判。

     *    *    *    *    *    *

  地上落葉層層,兩雙鞋並肩踩踏而過,發出沙沙聲響,同時也掀翻出枯敗草葉下的泥土香氣。

  「我朝律法與前朝相比,輕者更輕,重者更重。」寧東風折下道旁梅枝,抿唇道:「連減三等,還是逃不脫一個死字……死便死了,哪有好死歹死的分別?」

  杜兼人輕輕握住他的手。「你覺得元茜娘可憐?」

  「她是傻得可憐。」寧東風將他拉近身邊,沉聲道:「但罪就是罪,不會因為她可憐就不是罪。張祿確實被她所殺,丁繼也確實因她而死……」

  杜兼人伸手撫平他緊蹙的眉間,聽他又道:

  「兼人,你曾說過,我這不殺之筆,總有一日要染血,果然一語成讖。我也知道會有被你說中的一天,但沒想到會來得這麼快。」

  「我當時會那麼說,是因為……」

  「是因為你擔心我。」寧東風迅速接上他的話,露出了多日不見的微笑:「回想起來,你那時就喜歡我了。」

  「那種芝麻綠豆的小事,我不記得。」杜兼人果然不肯配合。

  「你好冷淡吶。」寧東風笑意變深,牽著他的手轉向小徑行去。

  地上枯葉被踩踏的聲音錯落相續,最後在林間一座青石墳前安靜了下來。

  東邊默照寺傳來悠然的撞鐘聲。

  「這是誰的墳?」杜兼人握著寧東風的手,發現他的手指漸漸冰冷。

  「這是……我爹的墳。」

  杜兼人睜大了眼睛:「你爹?可是這墓碑上的名字……」

  寧東風放開與他相握的手,前進兩步,在墳前跪下,伸指劃著墓碑上的名字,用指尖拂去積在筆劃中的灰塵。

  「這是我爹,我爹……不姓寧。」他手撫墓碑,神情微顯哀傷。

  杜兼人不多追問,在他身邊拜倒,朝著墓碑磕了個頭。

  他跪拜的動作恭敬而慎重,寧東風側頭看著他身影,眼中盡是眷戀。

  待杜兼人磕頭起身後,寧東風拿出線香、水酒,在墓前擺開;杜兼人退立一旁,靜靜看著他擺杯、倒酒、燃香。

  祭拜一巡,彼此都沉默無語,只有清風帶著鳥鳴聲,不斷從兩人中間吹過。

  「我爹是個訟棍。」

  「訟……」棍?杜兼人愕然。

  「對,不是訟師,是訟棍。我就是刻意挑這種難聽的說法。」寧東風笑得寂寥又無奈:「我爹文才好,頭腦更是精明,當年在南京城可是首屈一指的高明訟棍──太高明了,高明到傷天害理,算命的都說他太缺德,一生不會有子息。」

  「但是他有你……」

  「因為我爹名聲愈來愈壞,我娘無法忍受閒言閒語,後來發現懷了我,更怕應了那些人說的話,怕我被這樣的爹給拖累,因此與我爹離緣,嫁給了我養父。『寧』是我養父的姓。」

  他笑著說話,那笑容卻讓杜兼人看了心痛。

  「在我之後,我娘未再生子,也從來沒提過我親爹的事。我一直以為養父就是我親爹。直到我中舉那年,興高采烈地回南京報喜,娘和養父卻告訴我,我親爹死了。」

  說到這裡,他臉上的笑意不見了,起而代之的是濃濃的懊悔和不甘。

  「……到那時我才知道……那個從小到大常來看我、抱我,對我很好的『伯伯』,才是我親爹。而他這輩子從沒聽人叫過他一聲爹……」

  杜兼人走近他,他卻退了開來,搖頭道:

  「你知道我爹是怎麼死的嗎?他幫城裡的士紳寫狀,告倒了一個小戶人家,官府判決出來,逼得那小戶人家流離失所、賣女還債……」

  說到此處,寧東風雙拳緊握,聲音微微發著抖:「結案後的某夜,他走在街上,就被個不知名的俠客一刀殺死,說是替天行道,城裡人人額手稱慶……就是那天夜裡,我從京裡銓官回來,開心得不得了;而我親爹的人頭,卻被人高高掛在城門上。」

  杜兼人登時恍然。

  那晚,當寧東風在桌上看見丁繼的人頭時,只怕映在他眼中的卻是他死於非命的親爹。也難怪他讀到黃秦書信中那句「替天行道」,會又悲傷又憤怒,幾近瘋狂。

  「城裡人人都說他死有餘辜,不准他葬在南京,我只好帶著他的骨灰一同到富清上任,把他葬在這裡。剛到任時,事務繁雜,我總是到了夜裡,才能夠抽空到墳前祭拜思念……」

  他往前兩步,再度伸手撫上墓碑。

  「我小時候,他常常來看我,送我很多東西。有一次,他把我抱在膝上,問我將來想做什麼。我跟他說,我將來想進京考試,想做官。

  「他聽見我這樣說,笑得很開心,告訴我:『進京趕考要很多錢,選官之後上任的旅費也要很多錢,到時候你來跟伯伯拿,要多少伯伯就給你多少。』我雖然小,也知道這樣不行,他卻立刻又說:『你要當個好官,知道嗎?伯伯手下賺來的都是骯髒錢,但交給了你,是要讓你做乾淨的事。』」

  憶及往事,寧東風微微一笑:「我到後來才知道,別說上京趕考的旅費,其實打我一出生,衣食讀書種種費用,我爹都暗中補助了許多……他早立好遺囑,身死之後,所有財產涓滴盡歸於我。」

  語到盡處,他面上的笑容忽又不見。

  「……我是他的兒子,可是新科舉人寧東風,與他卻是陌生人。為了保住得來不易的官職,我在南京未曾停留,就這麼走馬上任……我雖然常常懊恨,恨自己不能在他有生之年承歡膝下;但我如此不孝,連為他守喪都做不到,又有什麼資格喊他一聲爹?」

  杜兼人看著他哀悽無比的神情,心中明白知道,在「富清縣令寧東風」那柔軟的心腸底下,藏著濃濃的悲傷。他無法為親生父親守孝,但那喪親的哀痛混合著懊悔,怕是會一輩子跟著他,再也化不去了。

  杜兼人牽起他的手,低聲道:「你當官當得如此小心翼翼,不正因為時時記著你爹的願望嗎?旁人守孝不過三年,你卻得用上一生。如此孝心,誰說沒有資格?」

  寧東風被他牽起的手微微一縮,僵持了片刻,終究是沒有抽開。

  「人人都說我爹惡有惡報,全世界怕只有我覺得他不該死。」寧東風咬緊牙關,閉上了眼睛。「……他是不該死啊!欺凌那小戶人家的首惡是那個士紳,朱筆勾下判決的也不是我爹。這兩年來我總是在想,若沒有那昏庸蒙昧的官,我爹筆下就算真能顛倒是非,也萬萬沒那本事害得一戶人家家破人亡。」

  「……」

  寧東風抬頭望向杜兼人,苦笑道:「你別開口,我知道我護短,是非不分,光替我爹說話……但說了再多,又有什麼用?我爹他終究是死了。」

  他握緊了他顫抖的手,無法接腔。

  「我發過誓,絕不要變成昏庸蒙昧、任人牽引的無頭蒼蠅;因此丁繼死時,表面上看來真相大白,但我心中仍有疑點,就一定要查個水落石出……真兇是讓我找著了,但……但我居然沒有辦法好好地跟我爹說我破了案,沒讓兇手逍遙法外……為什麼……我明明做了該做的事……為什麼我會這麼難受……」

  不待他說完,杜兼人已用力拉過他,將他環抱住。

  寧東風沒有再推拒,彷彿洩了氣般靠上他身子,最後幾句話說得模糊不清,聲音全埋在他單薄的肩頭。

  杜兼人臉頰蹭著他頭頂,想起童蒙時讀過的書。

  「……如得其情,則哀矜而勿喜。東風,不必你爹期許吩咐,不必誰來耳提面命,你就已經是這樣的人了。你天生就是要當個是非分明、又會為罪人感到悲傷的官啊……」

  第一次聽見他直呼自己名字,寧東風仍是沒有抬頭。

  他緊緊抱著對方,把臉埋在他肩窩,讓他身上那溫暖而清雅的氣味將自己包圍。

  杜兼人沒有再說話,感覺肩頭衣衫慢慢浸溼了。

  在他面前,寧東風的確是好極了面子。

  所以他只是靜靜地靠在他肩上流淚,沒有像之前無數個孤獨祭墓的夜晚那般趴倒在地,痛哭失聲。

  尾聲

  料峭東風,吹醉面,向人如舊。

  內衙小園中的梅花已經開盡,接下來的日子春意漸濃。

  寧東風站在涼亭裡,萬分惆悵地看著稀稀落落的梅枝,喃喃埋怨道:「春意未到小湖畔,東風亭旁的桃花也還沒開,我真不想走啊……」

  杜兼人一邊磨墨,一邊笑道:「要是等桃花開了再走,你也就丟官了。」

  寧東風回頭看他,見他正展開宣紙,便伸手幫他壓住紙邊。

  「我三年前到富清赴任時,正是梅花開盡的時節;兩年前遇見你時,春寒料峭,也正像現在這般……」

  「那麼就在這春寒中離開,也算是有始有終。」杜兼人拿起筆,蘸了蘸墨。

  「你要畫什麼?」

  「畫這株梅樹。」

  他呵了呵筆尖,左手攏起右邊衣袖,蜿蜒下筆,筆下勾勒出的梅枝竟蒼勁猶如龍爪擎空。

  寧東風看著他皓腕在白紙上移動,微微出神。

  「兼人,你記得嗎?我們初識時,常在默照寺裡松下弈棋。有次你說,你喜歡富清依山傍水、民風淳樸,打算在此終老,今生不再離開。」

  「當然記得。」

  杜兼人筆下不停,回想起那時跟他兄弟相稱,兩個人鎮日爾虞我詐地使心機,不由得揚起淺笑。

  「我當時聽你那樣說,只覺得寂寞心疼;但我們明日便要上京了,現在回想起那句話,反而羨慕不已。我喜歡這裡,可以的話,真不想離開……湖邊的桃花都還沒開吶,就算有朝一日能再見到它們,也不知何年何月了。」

  想到「他的」桃花,寧東風又欷歔起來。

  「你爹的墳在這,你每年都得回來的。」

  「爹真好,可以留在這……我回來時又不一定是春天……我的桃花……」

  聽他假哭,杜兼人笑出聲來,畫風寫意,一筆筆描出枝頭僅存的幾朵梅花。

  「等你銓官上任,憑你四處閑晃的勤奮勁兒,一定很快就能找到當地美景的。」

  「是嗎?」不在意他話中譏刺,寧東風隨口搭腔,湊過笑臉問道:「兼人,你覺得我這次會被派到什麼樣的地方?」

  杜兼人抿抿嘴,答道:「富清夠偏遠了,這次最好離京師近一點。我們上京銓官,路途遙遠,要是這次再把你派到西南,走馬赴任又要再花上個把時日,這樣來來回回的不活像傻子嗎?」

  寧東風摸著下巴說:「路程雖遠,我以為你會期待與我攜手同遊呢。」

  「要趕時間的,又不是遊山玩水。」

  「說得也是……」寧東風嘆了口氣。「縣官任期短短三年,一想到每隔三年就要奔波上京,巴巴的抽那一次籤,就令人心灰意懶……」

  「……心灰意懶嗎?」杜兼人微笑,為這幅梅枝圖落了款。

  寧東風接過筆,在圖畫上題詞,臉上同樣露出微笑。

  「是啊,心灰意懶。」

     *    *    *    *    *    *

  馬車載著眾人行李在門口相候,陸谷還在內衙裡團團轉。

  「裳華,有沒有什麼東西忘了帶的?有沒有?」

  「應該沒有,這兩罈酒好像是最後的了。」名喚裳華的少女從書房裡走出來,左右手各抱著一大罈酒。

  陸谷看著這個去年買回的「小」婢女,發現她不知何時已跟自己一般身高了。

  「大人和杜先生呢?」

  裳華搖了搖頭:「我不知道……他們還沒上馬車嗎?」

  「那我再去催催,妳先上車吧!那兩罈酒重得要命,別帶啦……喂!」

  「大人吩咐過,這兩罈酒一定要帶的。」

  裳華邊走邊答,聲音消失在長廊盡頭。

  陸谷邁開腳步在空盪盪的內衙裡走了一圈,卻沒看見寧東風和杜兼人的身影。

  「大人!大人!杜先生?」扯開喉嚨叫喚,也只聽見在廊間飄盪的回音。

  兩個人跑哪兒去了?陸谷腳步邁得愈來愈急,心底有種古怪的感覺。

  「不會還在哪裡晃蕩吧?」

  陸谷急匆匆地四處找尋,經過內衙小園時,涼亭桌上有一角白紙被風掀起,吸引住他的視線──「什麼東西忘了拿?」

  走近一看,是一幅墨梅圖,落款是杜兼人。畫面空白處題了詞,筆跡明顯與落款人不同,每個字都往右上方歪。

  「這詞是大人題的嘛……」

  陸谷小心地拈起圖畫,讀著上頭的題詞。題的是段成己「滿江紅」的下半闋:

    初未識,名為累;今始覺,身如寄。

    把閑情換了,平生豪氣。

    致主安民非我事,求田問舍真良計,

    看野雲、出岫卻飛回,元無意。

  「致主安民非我事,求田問舍真良計……求田問舍?不會吧?」

  陸谷僵立在小亭中,手上圖畫緩緩飄到了地上。

  大人帶著杜先生……退隱了嗎……

  一陣風吹來,將亭旁梅樹上所剩無幾的梅花,一朵朵盡數吹落。

  「……」

  「……」

  「陸先生,您站在這裡做什麼?」

  「嗄!?」沉浸在傷感之中的陸谷嚇了一跳,轉頭一看身旁的小九,滿腹委屈登時湧了上來:「小九……小九……」

  「怎……怎麼了?」小九不由自主後退了一步。

  「小九,大人他拋下我們,跟杜先生一起走啦……」陸谷苦著一張臉,狀甚難過:「大人心軟,我早知道他這個官做得辛苦,但我怎麼也沒想到他會只做了一任就辭官啊……還選在要上京的這天離開,這不是存心要讓咱們傷心失望嗎?我跟著大人做事,雖沒想過飛黃騰達,可也是克勤克儉、盡心盡力……他要上京,我也是鐵了心腸才決定跟隨,不然富清怎能沒有我呢……你也是,你跟著大人三年了吧,唉……對了,還有裳華,這孩子還不夠伶俐啊!突然被丟下,教你們何去何從呢?大人,唉,虧我還口口聲聲叫他大人!大人他好狠的心,只要一個杜先生,把我們都……」

  見陸谷滔滔不絕地哭訴起來,小九面色微顯古怪:「陸先生,您在說什麼?」

  「大人他走啦!你瞧這!」陸谷彎腰拾起地上的圖畫,往小九面前一攤。

  小九順勢將畫接了過來,細心捲起,問道:「沒別的東西了吧?」

  「你……」這小子還不知道事態有多嚴重嗎?陸谷說不出話來了。

  小九又看了他一眼,面無表情地說:「您要找大人和杜先生的話,他們已經在馬車上,而且等您很久了。」

  「什……」

  什麼?已經在馬車上了?

  陸谷剛剛擠出來的滿臉涕泗還來不及收回去,只是呆然望著小九。

     *    *    *    *    *    *

  「我們先往東,兼程趕一段路,偷個一兩日空閒回一趟南京,再去京師……」

  輕車軟榻,只有兩人乘坐其中。寧東風坐沒坐相地貼著杜兼人,身體隨著馬車搖來晃去,一臉心滿意足。

  「你是該回鄉省親了。」

  杜兼人語氣平和,右手卻毫不留情的拍開了往自己腰間伸來的魔掌。

  寧東風看著被打的手愣了一下,隨即不屈不撓地改摟他肩膀,笑道:「除了省親之外,還有一件很重要的事。」

  「什麼事?」

  「我要在家鄉娶個老婆。」

  「哦……」杜兼人微微睜大了眼睛,一時氣窒。

  寧東風湊過唇,在他臉上啄了一下。「騙你的。怕了吧?」

  杜兼人臉一紅,含糊不清的回了一句「怕什麼」。

  見他臉紅,寧東風面有得色,忍不住將他摟得更近,兩片嘴唇頻頻往他額頭臉頰攻城掠地。「你剛剛擔心了對吧?怕我真的娶妻對吧?」

  杜兼人長眉微蹙,臉上紅暈慢慢褪去。「因為我……」

  「我才不管你怎樣。」乘其不備,寧東風成功嘟起嘴,在他唇上實實在在地吻了一下。「總之不管去哪裡,你都要跟著我。如果有人逼我娶老婆,那你就是我的老婆。」

  這人無賴起來總是這麼惹厭。杜兼人瞪著他。

  「才不要。」

  「喂。」

  「你有什麼了不起。路上要是有什麼好山好水,說不定我就留下來不走了,別說京師,就連南京你都得自己去。」

  「哼。」

  「你……幹什麼!好癢……停……」

  路上明明不甚顛簸,領頭的馬車廂卻左搖右晃,還不時傳出碰撞呼痛聲。

  跟在後頭的馬車維持著一定的距離,陸谷從車幔中伸出頭,擔憂地問道:「大人他們的車子晃得好厲害,不會出了什麼事吧?」

  小九穩穩駕著車,回道:「不會的,如果發生什麼事,裳華在前頭駕車,會注意到的。」

  「說到裳華……」陸谷嚥嚥口水,壓低聲音道:「小九……不是我要說咱們主子壞話……你覺不覺得,大人和杜先生的感情……太好了一點?」

  「……」小九眼光往天空瞟,慢慢說道:「是很好,不過不會太好。」

  陸谷眼睛骨碌碌地轉了幾下,繼續說道:「你也這麼覺得吧?本來嘛,大人日理萬機,就算喜好男色,這點小小的興趣也是無可厚非。可是杜先生是讀書人吶!就算受聘於大人幕下,好歹也要保持斯文身份,被脅佔狎玩,傳出去多不好聽……」

  「停停停。」小九聽不下去,連忙打斷。「陸先生,你別再說了。」

  都相處兩年了,他不會還看不出來吧?那兩人才不是什麼喜好男色、脅佔狎玩的關係。

  「小九,都相處兩年了,你不會還看不出來吧?」陸谷低聲道:「大人對杜先生異常地執著,我為了糾正這段孽緣,可是煞費苦心……當初會帶裳華回來,也是見她長得跟杜先生有那麼一點神似,說不定可以分散大人的注意……哪知大人對她根本沒興趣;而且最近她又像發麵團一樣,一下子長那麼大個兒,這下大人更不可能轉移目標了……」

  小九斜眼盯著陸谷,沒好聲氣地回道:

  「陸先生,你就別再做多餘的事了。就算你找到跟杜先生同一個模子印出來的姑娘,大人還是不會動心的。」

  「是嗎?」陸谷垂下眉頭,表情很是苦惱。「富清人少地方小,還沒什麼閒言閒語,要是接下來咱們被派到哪個大城,人多是非就會多,要是傳了開來,大人和杜先生的名聲要怎麼辦?」

  小九嘆口氣,拿著韁繩想了半天,才慢慢說道:

  「這,您就不用操心了。」

  

  前頭馬車裡的兩人互信互持、了解之深,原不需要第三個人操心。

  就算馬車到了埋藏他傷心記憶的江南,就算他下次赴任之地不再像富清那般民風淳樸;就算他此後會看見更多官衙裡的腐敗黑暗,就算將來他朱筆之下必須一再判人死命……

  「睏了?」

  寧東風握住杜兼人的手,詢問的語氣裡,盡是旁人不曾聽過的溫柔。

  「嗯。」他點了點頭。

  兩年來,一到晌午就會想睡的習慣,還是改不掉。

  寧東風讓杜兼人靠上自己肩頭,側過眼,看著那張昏昏欲睡的臉,不由自主露出微笑。那因為放鬆而自然流露的慵懶神態總讓他心頭發軟。

  「睡一下吧。」

  「你呢?你不睏嗎?」

  「我不睏,陪著你。」

  「好……」杜兼人身子慢慢抽去了力氣,緩緩垂下頭。

  過了一會兒,當寧東風以為他已經睡著時,卻聽見快要滑到自己胸前的他,模模糊糊地說出了剛才鬥嘴時的相反話:

  「我也會一直陪著你……」

  聽見這句話,寧東風笑得臉上發光,修長的十指更與他雙手緊緊相握。

  

  過午的日頭暖暖照著,馬車搖晃,不知要將兩人載往什麼樣的未來。

  

  但他們彼此都知道,身邊這個人,總會一直陪著自己。

  

  山長水遠,千里萬里。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