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創] 請讓專業的來(六)




  李康隆醒來時人還在麻袋裡,從背上傳來的觸感推測,麻袋已經被「搬」到了某個定點,平放在鋪有地毯的地面上。還隱約能聽見一點輕音樂。

  袋裡的空氣吸起來不算混濁,他因此判斷自己並沒有昏迷太久。可能是全身各處傳來的疼痛讓他不得不清醒。

  李康隆忍耐著腦中擂鼓般的脹痛感,試著理出一點頭緒。

  雖然不知道什麼理由,自己應該是被綁架了,而且對方連康盈和小年都想一起綁走。幸好有柳生在,女孩們的安危目前不用擔心。

  想起柳生咬牙轉身的樣子,李康隆即使身處危險之中,還是開心地咧開嘴巴笑了一下。

  「快點打開啦,別悶死人家了。」隔著袋子傳入耳中的是完全陌生的聲音。

  「眼睛要矇嗎?」

  第二個人的聲音就在麻袋旁邊。李康隆聽見袋口傳來沙沙聲響。

  「啊?不用不用,不過是問幾句話,又沒有要做壞事……」陌生聲音的主人頓了一頓,探出頭來,朝終於從袋中露臉的李康隆瞇眼一笑。「對吧?李同學。」

  「……」

  刺眼的光線讓李康隆皺著臉,被布條緊卡著的嘴巴當然說不出話來。他用力眨了幾下眼睛,才發現那刺眼的光線只不過是從窗外照進來的日光罷了。

  日光把蕾絲窗簾的花紋投向暗紅色地毯,篩出模糊的剪影。側躺在地上的李康隆轉動眼珠環顧四周,首先映入眼中的是垂掛著金色紗幔的歐式公主床,然後是藤編落地燈、五件式音響、壁掛式液晶螢幕、單人座真皮沙發、白漆鑲金羅馬柱,最後是圍在自己身邊的三雙腳。

  當他正在想這房間品味糟到有點個性時,只聽「刷」地一聲,第四雙腳從公主床上伸了下來。

  「喂喂喂,你們幾個怎麼搞的?把人家弄得全身都是傷,太沒禮貌了。」

  「因為他一直掙扎啊老大。」

  在場的綁架犯一共四名,位階高低顯而易見。

  在李康隆身邊的三個男人一個戴著眼鏡,一個留著小鬍子,一個頂著滿頭捲髮,除此之外沒什麼明顯的特徵,三人都穿著T恤配牛仔褲,也都長著一張稱職的嘍囉臉。李康隆認出在KTV裡襲擊自己的正是小鬍子和捲捲頭。

  而斜躺在公主床上的那個男人模樣就氣派多了。他年紀比另外三人稍長一些,穿著合身的墨綠色絲質襯衫和白色長褲,臉上帶著親切的笑容,一雙笑瞇了的眼睛又細又長,眼角斜向上挑的角度讓李康隆聯想到狐狸面具。

  但是李康隆不認識他。

  對方向前傾身,兩肘支在膝蓋上,雙手十指優雅地互相輕觸。

  「事情是這樣的,李同學,我們請你來,是有件事想請教你;你只要合作說實話,就不會有事情,這樣的說明你能接受嗎?」

  被粗魯拖行而造成的傷口傳來陣陣刺痛;手腳也都還被綁著。雖然這個狐狸眼的男人面帶微笑、說話客氣,但聽見他喊自己「李同學」,李康隆心裡頓時一片冰涼。

  這不是綁錯人,這些人知道綁來的人是誰。說不定他們早就調查過他了,也許還跟監過一段時間。

  李康隆努力抬起臉,觀察著對方的表情。

  「唔,怎麼不回答呢?」狐狸眼歪了歪頭。

  「蒙著嘴巴是要人家怎麼回答。」眼鏡男彎下腰,扯掉李康隆嘴上的布條。「唉呀,都是口水。」

  李康隆微微喘氣,說道:「我知道了,你……你想問什麼。」

  狐狸眼還沒回答,在一旁的小鬍子伸腳往李康隆側腹一踢,踢得他翻腸倒胃,差點把早餐午餐吐出來。

  「裝什麼蒜啊你!欠揍!」

  小鬍子看起來很氣憤的樣子,嘴裡髒字連連。眼鏡男皺著眉頭把他拉開。

  就算說我裝蒜我也沒辦法馬上開出水仙花來啊!李康隆忍著痛,目光仍然定在狐狸眼身上。

  「我是真的不知道你們想問什麼,所以請直接告訴我,我會合作的。」

  聽見他這句話,狐狸眼狀甚滿意地笑道:「所以我喜歡讀書人,讀書人就是明理。話說回來,不屬於自己的東西就該物歸原主,也是很簡單的道理對吧?李同學?」

  這個男人的笑容和說話方式都讓李康隆本能感受到危險。他不敢移開視線,戒慎恐懼地點點頭。

  「你們要找的是什麼東西?為什麼找我拿?」

  「幹!又他媽的給老子裝蒜!那批貨你吞不下來的──」

  「啪」地一聲,眼鏡男打了小鬍子一巴掌。「現在是老大在問話,你激動個什麼勁?還有,不要說髒話,沒水準。」

  狐狸眼笑瞇瞇地朝眼鏡男看了一眼,才又轉回來,懶洋洋地說道:

  「你不應該沒印象,不過我還是問一下。你租下那個房間之後,有沒有在房裡找到過什麼前任房客留下來的東西?」

  李康隆一怔。「這個你應該去問房東啊。」

  狐狸眼坐近了點,用擦得發亮的鞋尖輕輕勾起李康隆的下巴。

  「我當然問過了,他說我們阿唐把房間維持得很整齊,所以他只是隨便看了一下,沒仔細整理就直接租給你了。」

  難怪剛住進去時有種怪怪的感覺,居然連整理都懶,那個奸詐小氣的臭房東……李康隆稍作回想,小心翼翼地答道:

  「我是丟了一些東西沒錯,可是那些應該不重要吧?」

  狐狸眼還是笑笑的。「沒關係,你說說看房裡有什麼,你丟了什麼,又留了什麼。」

  「單人床、床墊、書桌、扶手椅和衣櫃是房東的。」見狐狸眼點點頭,李康隆續道:「我住進去之後,發現衣櫃裡有一碗過期的泡麵、兩個台啤空罐、四個蘋果麵包包裝袋;桌下有半罐沒吃完的品客洋芋片。這些我丟掉了。啊,還有一包菸,裡面只剩兩支。打火機跟菸一起放在抽屜裡,是十元的那種,我收起來了。」

  捲捲頭聽得直發愣:「你也記太詳細了,不會是瞎掰的吧?」

  眼鏡男問道:「那包菸是什麼牌子?」

  「藍色包裝,Dun什麼的……我沒抽煙,不是很懂牌子。」

  「是藍當,阿唐都抽藍色Dunhill。對了,他也很喜歡蘋果麵包……」捲捲頭的神情竟然有點感傷。

  狐狸眼搓了搓手。「好了,至少到這裡為止沒說謊。繼續。」

  「繼……繼續?」

  「當然要繼續,你沒說到重點。我們要找的東西不是那些。」狐狸眼的雙手做成金字塔狀抵在下巴,細長的眼睛笑成了兩條線,看來令人不寒而慄。

  李康隆搜索枯腸想了一回,絕望地搖頭。「沒有別的東西了。」

  剛才小鬍子暴怒時脫口說出「那批貨你吞不下來的」,一聽就知道這些人要找的肯定不是什麼合法的東西,可能是毒品或是槍枝之類的黑貨。

  「真的沒有?你再想想嘛。」跟那小鬍子比起來,狐狸眼的脾氣倒是很好。

  「真的沒有……不然你找人去搜……」

  小鬍子又跳起來了。「幹你媽的老子就是啊嗚!」

  狠話還沒放完,小鬍子臉上就中了眼鏡男一記肘擊。

  「叫你嘴巴放乾淨點,是聽不懂人話嗎?」眼鏡男面帶嫌棄地看著捂臉啜泣的小鬍子,頗有些恨鐵不成鋼的味道。

  「唉呀唉呀,這可就傷腦筋了。」狐狸眼伸手捶床拍枕,身體向後一仰,倒在公主床上。李康隆只能看見他伸出床沿的兩隻鞋底,四十三號。

  「老大。」眼鏡男提醒似地開口。

  狐狸眼「唔」了一聲,躺在床上說道:「我聽說有些動作不會被記憶下來,這是人類有效率使用腦部的一種表現。但只要經由適度的刺激,還是會想起來的。」

  李康隆又緊張又恐懼,他很希望自己能不經任何刺激就從記憶裡找出有用的資訊,但他什麼也想不出來。

  「所以呢,既然李同學想不起來,那我們就幫個忙,給他一點刺激好了。」

  狐狸眼從床上坐起,再度壓低身子望向李康隆。那雙狐狸眼睜開了;上下眼皮仍然笑得彎彎的,目光中卻沒有笑意。見了他這表情,李康隆呼吸一窒,冷汗不禁涔涔而下。

  眼鏡男轉身離開,走到旁邊的小隔間裡,看來像是要去拿什麼東西。一旁的小鬍子和捲捲頭也彷彿收到指令般一起動手,把李康隆從地上拉起來。

  到了這個當下,根本不需靠什麼動物的直覺就能感受到生命威脅,李康隆力圖鎮定,開口說話的聲音卻抖個不停。

  「你你你你們不要亂來,有話好好說……」

  「不要緊張啦,我這人最討厭暴力了。」狐狸眼心不在焉地安撫著李康隆。

  眼鏡男沒多久就回來了,雙手扛著一個漂亮的金屬大狗籠,足有手指粗的欄杆一根根閃閃發亮,看起來做工精良,非常堅固。李康隆見狀不由得一愣。

  「把他塞進去……啊,嘴巴記得再捂起來,不然會吵。我除了討厭暴力之外,也很怕吵。」狐狸眼一邊說著,一邊用右手小指挖了挖耳朵。

  「等……等等,捂嘴巴的話我不唔唔唔唔唔──!」

  不是要拷問嗎?不是要逼供嗎?塞狗籠是怎樣?捂嘴巴又是怎樣?這傢伙到底想幹嘛?再度陷入口不能言的狀態,李康隆雙眼圓睜,以趴跪的姿態被塞進了狗籠裡。

  狐狸眼走近籠邊,親手將籠門關上落栓,接著輕快地說了一句「出發嘍」。小鬍子、捲捲頭和眼鏡男三人合力抬起狗籠,搖搖晃晃地前進。

  若不是蜷成一團的姿勢實在太過彆扭,倒還頗有古代大官乘轎出巡的味道。當五人一籠抵達目的地──浴室時,疑惑和驚恐已經讓李康隆失去苦中作樂的能力了。

  浴室很寬敞,裝潢品味跟房間相比毫不遜色,牆壁和地板都貼滿深紫色磁磚,同色系的圓形按摩浴池直徑至少有兩公尺,浴缸旁邊有一小片類似熱帶雨林的假花造景,水龍頭居然是隻開著大口的金色獅子。

  「好,加油,一二三,起--」

  狐狸眼拍著手發號施令,指揮著其他三人把籠子抬進浴缸裡,一臉自得其樂的模樣。

  弓著身子擠在籠裡,再怎麼用力抬頭也只看得到深紫色的浴池內壁;李康隆手腳受制加上口不能言,不知道自己將遭受什麼酷刑,一顆心幾乎提到了喉嚨邊。

  狐狸眼踢開皮鞋跨進浴池,順著圓弧形的浴缸滑到籠子旁邊,蹲低身子對李康隆說道:

  「我真的很討厭暴力,但是我更討厭說謊的壞傢伙。安排了那麼厲害的打手,鬼才信你什麼都不知道。」狐狸眼冷笑著往籠門上一拍。「帶你來只是想給你一次機會,沒想到你不見棺材不掉淚,我實在也拿你沒辦法啊。」

  李康隆艱困地轉頭,卻只能看到對方的膝蓋。狐狸眼似乎沒話要說了,他撐著膝蓋站了起來,離開浴池。

  然後李康隆聽見了嘩啦嘩啦的水聲。

  身處圓形浴池的最低點,自水龍頭中不斷湧出的冷水一下子就浸溼了李康隆的褲管。小腿、腳踝等處的傷口被水一泡就開始抽痛,但他完全無暇去在意那些小事。

  「好啦,我們去他家搜一搜吧,再待下去也沒意思……唔?你們兩個還想報仇?不是說我討厭暴力嗎?學著斯文一點吧……唉好啦好啦如果遇到再說啦……」

  狐狸眼說話的聲音漸漸遠離,水聲掩住了那四人離開的腳步聲;當李康隆發現浴室裡只剩自己一個人時,他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絕望深淵。

  會死。真的會死。這不是在拷問,那些人壓根沒有想要問出什麼來。那個狐狸眼說什麼給點刺激就會想起來也是唬人的話,他根本就是想殺了他。

  浴池裡的水位以穩定的速度上升,李康隆瘋狂掙扎起來,用腳去踢、用背去頂、用頭去撞,但在手腳受制的情況下,他的掙扎一點效果也沒有,只是讓鐵籠子原地搖晃幾下,激起一波波水花而已。

  水面漫過李康隆頭臉之後,他就停止了無謂的掙扎,專心憋著氣。

  嘩啦嘩啦的水聲在水底聽起來就變成轟隆轟隆的巨響,時間感也跟著錯亂起來,李康隆不合時宜地想起電影駭客任務裡的慢動作閃子彈畫面。從入水到現在應該不到一分鐘才對,但他覺得像是過了很久很久。

  水位持續上升,身體感受到一點點浮力,但最多也只能漂到籠頂。如果能夠站起來,水深最多不過到大腿而已;但他卻在這種深度的水裡滅頂,想想也有點好笑。

  李康隆一邊吐著泡泡,一邊感覺自己快要沒氣了。他的意志力撐到極限,只記得不能張嘴,不能喝到水──但那又怎樣?就算不張嘴,也不過多撐那幾十秒時間。

  於是他開始後悔。

  再三天就要開學了呢,早知道不要去繳註冊費,反正都要死了,應該拿那些錢去玩一玩才對。枉費他打工那麼辛苦……對了,今天可是他生日啊,連生日蛋糕都還沒切就要死了,好悲慘。

  吐出最後一口氣之後,缺氧的感覺來得很快;李康隆眼前直冒金星,腦袋脹得不能再脹,耳裡什麼都聽不見,胸口傳來被毆打般的劇烈疼痛。

  其實他很想哭,很想大叫,他從來沒想過自己會死得這麼莫名其妙,死得這麼孤獨又淒涼。

  手指虎還放在口袋裡,硬梆梆地卡著髖骨。明明接受過嚴格的魔鬼訓練,他卻還是隨隨便便就被人綁走幹掉,一點還手的能力都沒有,實在是太遜了。

  接著他想起柳生。

  想起他戴著墨鏡的樣子,想起他坐在扶手椅上的樣子,想起他閉目養神的樣子,想起他挑麵包時三心二意的樣子,想起他一臉正經地說出蠢話的樣子,想起他飛奔過來救人的樣子,想起他頑固地為自己做特訓的樣子,想起他說「因為我對你有責任」的樣子。

  想起他微笑時彎彎的眼睛和嘴角。

  漸漸失去聽覺的耳中響起了風吹過麥穗的聲音。




  「李康隆!」

  啊啊啊啊是柳生的聲音耶,一定是快死了所以連幻覺都冒出來,不知道幻想中的柳生會不會幫自己做人工呼吸──李康隆張嘴想笑,還沒笑出來就嗆了一大口水,雙眼登時翻白。

  柳生跳進浴池,把李康隆連籠帶人提出水面,屈膝頂住籠子,接著伸手關水,拔掉水塞。

  催命的水聲戛然而止,起而代之的是大量排水的咕嚕聲。

  確認水位降得夠低後,柳生打開籠子,伸手進去扯掉李康隆嘴上的布條,解開他手腳的束縛。

  「咳!咳咳!咳……」

  李康隆用力咳嗽,軟綿綿地被柳生從狗籠裡「倒」出來。死裡逃生的感覺像做夢一樣,他癱在浴池裡,從頭到腳從皮到骨都在痛,連一根手指也抬不起來。

  「李康隆。」柳生把籠子丟到地上,彎腰看著他。

  李康隆眨了眨眼,睫毛上的水珠滴進眼裡。他發現自己怎麼樣也看不清楚柳生的表情,便伸手去揉眼睛。柳生立刻抓下他的手,又叫了他一次,像是在確認他的意識是否還清楚。

  「李康隆。」柳生拉起李康隆手臂,試圖把他撐起來。

  「……嗚……」

  柳生一靠過來,他身上傳來的體溫讓李康隆差點掉下眼淚。李康隆想都沒想就抱住了那溫暖的身體,聞著柳生身上的味道才像是真正呼吸到空氣。

  但還是不夠,那種窒息的恐慌還是無法消去。

  「你還好嗎?」柳生的聲音透著擔心,也許還有一點難過。

  「人工呼吸……」

  「什麼?」

  柳生還沒反應過來,就被李康隆奪走了初吻。

     *     *     *     *     *

  李康隆事後回想,覺得那根本算不上是一個吻。他只不過是把嘴唇貼上去碰了一下而已,還沒來得及張嘴伸舌吸吮或揉壓,也沒能品嚐到什麼如觸電般怦然心動的酸甜滋味,就被柳生按住額頭向後推開;四唇相接的時間還不到一秒鐘。

  感受到額上的壓力,李康隆忽然清醒。

  生命倒數的恐懼啦、死裡逃生的狂喜啦、對體溫和空氣的渴望啦、好想緊緊依附住某人的脆弱啦……在柳生冰冰涼涼的視線下,種種控制李康隆做出脫軌行為的激昂情緒,一下子都變成破洞的汽球,噗咻噗咻地在瞬間漏氣縮小,旋轉著飛向遙遠的天際。

  糟糕。

  「站得住嗎?」柳生的聲音雖然在耳邊,聽起來卻很有距離感。

  「呃……那個……應該可以。」李康隆還有點喘,一時也不知該辯解些什麼。他掙扎了半晌,不太甘願地收回了環抱住柳生的手。

  「沒事就好。」柳生雖然板著一張臉,倒是不計前嫌地繼續扶著他。

  李康隆慢慢調整呼吸,水珠不停從他頭髮滴落到臉上。柳生看得礙眼,伸手撥開了他的瀏海。

  「先離開這裡,他們也許隨時會回來。」柳生拉著李康隆往浴池邊走。

  「這裡是哪裡?」

  「汽車旅館。」

  李康隆「噢」了一聲,心情變得有點低落。上次他被金牙男帶人圍毆,同樣是千鈞一髮命在旦夕,柳生展現出來的態度卻明顯有落差。

  上次柳生飛奔過來救他,擔心得緊握住他的手,對他額上的傷口皺眉嘆氣,小心翼翼地為他清理包紮,關懷之情溢於言表。

  這次柳生當然也來救他,也表達出擔憂和關心,但跟上次相比,這次好像比較冷淡,比較遊刃有餘,比較……沒那麼要緊的樣子。

  「快出來吧。」

  柳生鬆開李康隆,自顧自轉過身,抬腳跨出浴池。

  正當李康隆一邊痴痴凝望他的背影一邊暗自哀憐「發生什麼事了為什麼他連目光都不肯跟我相對」時,柳生整個人一歪,砰地一聲滑倒在浴室地板上。

  李康隆嚇了一大跳。他無法想像柳生也會跌倒,直覺反應就是他哪裡受傷了。或許是在救康盈和小年時受的傷,也有可能是來救自己的路上中了埋伏。

  見柳生摔倒後沒能馬上站起,李康隆連忙手腳並用地爬出浴池,趴到柳生身邊,嘴裡直問怎麼了怎麼了。

  但柳生只是搖頭,頹然坐在地上動也不動。

  李康隆見狀也急了,忍不住又開始毛手毛腳,在柳生的肩脖腰背大腿腳踝上摸來摸去。

  「你怎麼了,是不是哪裡受傷?有什麼地方會痛嗎?啊?」

  柳生雙手掩面,還是直搖頭;李康隆一下子束手無策,只得陪他呆坐在地上。

  過沒多久,李康隆發現柳生從肩膀到手臂都在微微發抖。他靠向柳生耳邊。

  「柳生。」

  「……」不回答。

  「柳生,你在哭嗎。」

  「殺手是不會哭的。」理應很帥氣的台詞被悶在手掌裡,聽起來嘰哩咕嚕,一點氣勢也沒有。

  李康隆搔了搔頭,耳朵熱熱的,心裡很感動,也有些不好意思。「沒關係了啦,我真的沒事。你來救我,我很高興。謝謝你。」

  柳生悶悶地「嗯」了一聲。隔幾秒後又說了句「幸好你沒死」。

  見他這副模樣,李康隆真的覺得他可愛得不得了;想起剛才的「人工呼吸」,心裡不由自主癢了起來。

  「柳生……」李康隆歪著頭湊過去,伸手去拉柳生掩著臉的手。

  哪知柳生卻在此時突然振作起來。李康隆還沒摸到他的臉,他就毅然抬起了頭,表情堅定而嚴肅。

  「好了,我們快走吧。」

  「咦?啊?」

  難得氣氛這麼好……李康隆傻愣愣地被柳生從地上拖起來,再從浴室被拖到房間。從兩人身上滴下的水在地毯上留下兩道彷彿蛞蝓爬過似的水痕。

  「這樣會不會被追蹤啊,看到這兩條線他們就知道有人來救我了。」李康隆回頭看著地上。

  柳生環視著房間。「他們如果真的回來,沒看到你的屍體,又沒等到另外兩個同夥,自然就會知道了。」

  除了幾個空酒瓶外,那四人沒在房裡留下什麼東西。

  聽柳生提起另外兩個同夥,李康隆這才想起跟自己同時被綁架的兩個少女;一想起來,就開始著急。

  「柳生,我妹她們呢?她們有沒有怎樣?」

  「只是睡著而已,那服務生拿來的飲料有問題。在我拷問那兩個傢伙時,你妹的朋友就醒來了,她說會帶你妹去她家住個兩三天,她家社區有警衛,比較安全。」

  柳生的說明很簡短,但已回答了李康隆最在意的部份;女孩們都沒事。

  「謝謝你。」

  李康隆拉住柳生衣袖,鄭重表達發自肺腑的感激之情;聽見他道謝,原本正要打開房門的柳生卻猛然回過頭,惡狠狠地瞪他。

  「不必謝,只有這次。」

  「呃……嗄?」為什麼不必謝?只有這次又是什麼意思?柳生的目光如裹寒冰,李康隆被瞪得抖了一下。

  「下次再發生一樣的事,我只救你,不管別人。」

  啊啊又來了又是那種感覺。李康隆整個人從頭皮麻到背脊,眼花腿軟,差點站不住。

  「走了。」

  「等等等等等一下啦唉唷……」

  柳生拉著李康隆走出房間,後者不知為什麼夾著雙腿無法好好跟上,一路跌跌撞撞,非常侷促。




  旅館一樓的車道上空蕩蕩的;兩人邁開大步,啪噠啪噠地跑向出口。兩個全身溼淋淋的男人手牽著手狂奔離開,怎麼看怎麼怪異,門口收費亭的管理員倒是連頭也沒抬,一副見多識廣的模樣。

  「那個狐狸眼……我是說,他們的老大,說要到我家去搜,現在回去可能會撞上他們。」

  柳生聞言點頭,答道:「今晚先在我公司過夜,明天再回家看看。」

  「你公司……」

  看樣子這是最好的辦法,但一想起那棟破舊到似乎會鬧鬼的大樓,李康隆還是有一點抗拒。

  也許是察覺了他的猶豫,柳生腳下不停,又說道:「我們需要找個安靜且安全的地方,你身上的擦傷得處理一下,公司也有乾淨的衣服可以換。」

  「……好吧,我知道了。」李康隆嘆口氣。

  天色漸漸暗了,渾身溼透的兩人的確沒什麼別的選擇。

  「這頂給你戴。」

  「欸?」

  李康隆回過神,發現柳生跨坐在一部看來隨時都會解體的白色速克達上,左右手各拿著一頂半罩安全帽。

  「哪來的車?」安全帽也是白色的,也很破爛。

  「公司配的車。雖然很吵不過還能動。」

  仔細一看,前面車殼上還真的噴著「康隆」兩個大字。李康隆接過安全帽戴上,一面跨上後座一面喃喃問道:

  「柳生,你們公司是很窮嗎……」

  「少囉嗦,這叫低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