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創][MSN] 過什麼聖誕節



  上禮拜,寢室裡的兩個人各自因為不怎麼正當的理由輪流大感冒。在這場互相扶持的災難過後,天氣也開始真正轉冷了。

  李永發坐在教室裡聽著睽違兩週的老師講課,無意識地用鉛筆在筆記本上畫來畫去。



  「古代曆法真的是很了不起的東西;節氣一到,該下雨就是要下雨,該變冷就是會變冷──比如說冬至,不管這幾年冬天來得多遲,到了十二月二十一、二日時,一定多少會明顯感到天氣變冷──再來就是迎接聖誕囉!」



  老師雙手合十笑瞇瞇地說出「所以大家來交換聖誕禮物吧」,李永發的筆尖同時「啪」地一聲在紙面上折斷。

  「老是開口閉口中華文化真偉大的人,學外國人過什麼聖誕節啊……」

  「小河只是想玩而已吧。」坐在鄰座的江聰明小聲搭腔。

  「我猜他自己一定也會加入。」

  「那不就是他辦活動的目的嗎?」他托著腮,笑出右邊的虎牙。「他準備的禮物八成是他寫的那幾本書,易經密碼探幽或是玄妙神奇的農民曆什麼的……」

  「真不想要。」

  「你這樣說,小河會傷心的。」

  就在兩人悄悄交談時,小河老師已經從講台下拿出不知何時做好的抽籤箱,要求同學逐一上台抽取,決定送禮物的對象。

  「沒來的人也要幫他抽唷!當然,在送出禮物前要對你的對象保密,這樣才會感覺到期待和驚喜──每個人都會是另一個人的神祕小天使。」

  神祕……小天使……嗎……

  身邊的同學開始一個個上台去抽籤了。李永發站起身,一邊用右掌在左臂上摩來摩去。

  「我要吐了。」

  「小河好可愛。」

  「可愛個鬼啦。」

  江聰明聳聳肩,跟在他身後上台抽籤。



  「啊。」

  抽到籤後,不同於興趣缺缺的李永發,江聰明還沒走回座位就把手上的紙捲拉開了。一看到寫在紙上的名字,他忍不住叫出了聲音。

  「抽到誰?」

  即使聽見了他的驚呼,李永發問話的語氣也還是訕訕的沒什麼興趣。

  「我抽到她。」江聰明用食指和拇指捏著紙捲,遞到李永發面前。「美麗的、可愛的、高雅動人的、你夢中的──」

  學姊!

  李永發眼前一亮,白紙上的那三個黑字瞬間放大千百倍,以致於讓他沒注意到捏著紙條的人也在此時微微垂下了眼睫。

  「居然被你抽到學姊的籤……」 

  「要不要跟我換?」

  江聰明挾在指間的紙條輕輕晃了兩下,就被室友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一把搶了過去。

  「要!」搶走了才回答。

  「喔喔……李永發,我今天總算看清你了,沒想到你是個見色忘友的傢伙。」

  江聰明苦笑著伸出手,接過李永發手上那枚還沒拆開的紙捲。

  「有什麼關係,說不定我這張……不,現在是你的了。說不定你這張是更大的大獎。」

  「啊哈。」拆開紙捲後,江聰明又叫出了聲音。「真的是大獎耶。」

  「誰誰?」

  李永發好奇地把頭湊了過去,江聰明卻飛快地將紙條揉進手心,塞進褲子口袋。

  「說了就不是大獎了。」

  「不會是我吧?」

  此言一出,室友那張娃娃臉上立刻出現「嗤之以鼻‧強度四」的誇張表情,極為緩慢地搖頭。

  「是你的話頂多算是安慰獎……可惜不是你,施主。」

  「呿。那是誰?」

  「呿,就說不能講了。比起這個……」下課鐘聲響起,小河還在講台上說著「老師喜歡的禮物是香吻和擁抱喔」,江聰明就拉著背包站了起來。「你應該快點去打聽學姊喜歡什麼才對吧?她看起來很挑剔唷。」

  「話是這樣說沒錯……喂……?」

  李永發愣愣地看著他離去的背影。

  這傢伙今天怎麼了?平常都會一起去吃晚餐再回宿舍的啊……還有,他說的「大獎」……到底是抽到誰啊?

  「老師──你這樣是性騷擾啦──!」

  「對啊對啊性騷擾!」

  還沒離開教室的學生們對著小河鼓噪起來,接著在小河說出「好吧,那我只收男生的香吻和擁抱,親嘴巴的話期末一百分」之後,爆出更大的吵鬧聲。



  「他不會是抽到小河吧……」



   *     *     *     *     *



  「抽到小河的話也不錯啊,只要忍耐一下期末就有一百分了。」張胖一邊吃泡麵,一邊岔開話題說道:「你管他抽到誰……快說啦,你想要什麼東西?」

  「……隨便。」李永發鬱悶地攪著自己碗裡的大腸麵線。

  「哪有人在賣『隨便』這種東西啦!」

  抽籤隔天,張胖就直接來問他「我抽到你耶,你想要什麼」。看著張胖的臉,李永發心靈深處不知怎地有種東西破滅了,還因此引發一股小小的哀傷感。

  莫非……他偷偷希望江聰明說的「大獎」就是自己嗎?

  不是自己的話會是誰呢?江聰明還有跟誰的交情比較好嗎?難道真的是小河?

  是小河的話也還勉強可說是大獎,但如果不是小河的話……

  「唔呣。」繼哀傷感之後,突然冒出來的是莫名其妙的慍怒感。

  這幾天不管怎麼問都刺探不出答案,那張紙條當然早就被江聰明處理掉了。李永發好奇得要命,並且被好奇背後的不知名情緒勾引得焦躁不已。

  早知道在跟他交換之前就先拆開來看了。

  「對了對了,你知道嗎?」張胖低頭喝湯,語焉不詳的字句只能勉強辨識。「那個英文系的學姊到處問說是誰抽到我們班代的籤,她要用五百塊買下來耶!」

  「喔喔,這樣啊。」

  李永發實在太煩惱了。

  煩惱到連本來應該令他感到傷心絕望的消息聽起來都像是馬耳東風。



   *     *     *     *     *



  「好!剩下十分鐘就下課了,再來是快樂的交換禮物時間!」窗外的山風呼嘯而過,小河搓著雙手,滿面笑容地看著台下的學生。「就從班代先開始好了,班代上台後,為班代準備禮物的人就把禮物拿上來,接著就留在台上,等下一個人送上禮物。」

  班代一站上台,學姊就拿著一個超級巨大的絨毛小象布偶跳上講台,把班代嚇了一跳。

  江聰明一反常態地坐得離講台很遠。

  上台把瑰柏翠護手霜(薔薇香味)交給學姊,並從張胖手上拿到一疊摸起來像是光碟片的東西後,回到自己座位上的李永發不停調轉視線,來回注意著陸續走上台的同班同學和坐在後門旁邊的江聰明。

  他的「大獎」會是誰?他說過他是同性戀,那應該不會是女同學吧?所以可以剔除掉三分之二以上的人選……可惡,哪個男生是「大獎」啊?班上有誰特別帥的嗎?還是那幾個外系的?

  「該不會是小河吧」的猜測也在王胖衝向小河獻吻(小河沒命似地逃到門外)之後不攻自破。

  小河主辦的禮物交換會非常成功,班代準備的禮物剛好是最後一個送出的,所有人都順利地拿到禮物也送出了禮物──

  除了江聰明之外。

  李永發一直盯著他。他沒有上台。

  「還有人沒拿到的嗎?嗯,好……大家都拿到了。」在下課鐘聲響起的瞬間,小河非常愉快地說道:「那麼就下課了,祝大家今天晚上聖誕快樂!」

  「老師也聖誕快樂!」

  「Merry Christmas!」

  「老師我的期末一百──!」

  小河又從前門逃走了;而江聰明則是從後門快步離開。

  李永發連忙收拾背包,邁開大步追了上去。



  一路說了好幾次「對不起」「借過」,總算在風雨走廊上攔截到他。

  「江……江聰……明……」

  「唔?幹嘛?喘成這樣。」

  兩個人停下來的位置旁邊就是漫畫社的海報格。明明是漫畫社,海報上畫的雪人、聖誕老人和麋鹿卻都是一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就像現在的江聰明一樣。

  「你……你抽到的是……你自己?」

  只有這樣,才會大家都拿到禮物了而他卻沒有上台。



  「……是你抽到的。」



  說完這句話,江聰明轉身就跑了。

  對喔,那張籤原本是自己抽到的……李永發愣在原地。

  學姊拿到護手霜時是什麼表情呢?送出禮物時,他沒有特別注意。因為他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江聰明身上。

  比起學姊,李永發更在意剛剛江聰明說出那句「是你抽到的」時,那張總是帶笑的臉上所露出的表情。

  很在意,太在意了。在意到心臟都發痛。

  早知道……早知道就不要交換了。



  *     *     *     *     *



  平安夜,宿舍走廊上播著音質很破爛的聖誕歌曲。寢室裡的兩個人悶著頭坐在自己桌前,一句話都沒有說。

  江聰明好像在聽音樂。李永發第一百零七次回頭偷瞄,順便朝對方書櫃上的鬧鐘看了一眼。

  十點半。

  「江聰明。」

  「幹嘛?」江聰明拿下耳機。

  「陪我去買宵夜。」

  「好啊,我也餓了。」

  見江聰明站起身來穿外套,李永發鬆了一口氣。太好了,至少還能像以前一樣一起去買宵夜──雖然似乎有什麼地方……跟以前不一樣了。

  

  從滷味攤老闆手上接過熱乎乎的袋子,李永發拉住了正要走回宿舍的江聰明。

  「那個……我們在外面吃完吧,不然房間裡會有味道……」

  嘖,說不出那句「我們聊聊再回去」。

  「好啊。在學校裡找地方坐著吃?」

  「嗯嗯。」

  盤算著接下來想要跟對方說的話,李永發不著痕跡地拉著江聰明往燈光比較暗的地方走去,一邊不斷發現躲在校園各角落親熱的情侶們──

  煩死了!今天怎麼特別多啊?是因為聖誕夜嗎?嗄?臺灣人過什麼聖誕節!害他連個安靜說話的地方都找不到!

  繞來繞去,總算在圖書館左側的花圃邊找到一個無人使用的角落,李永發指著那個暗暗的台階,回頭對江聰明說道:

  「就在這裡……吃吧。」
  
  「你也跑太遠了吧……」滷味都快涼了。

  「沒辦法啊。」李永發一屁股坐下。「學校裡到處都是情侶……你怎麼了?」

  江聰明坐到他身邊,搖頭回了句「沒什麼」。

  再來又是沉默的進食時間──月光下、夜色裡、涼風中,圍繞在兩人周遭的只有連續不斷的咀嚼聲、咀嚼聲和咀嚼聲──這樣不對吧!

  「江……」用力嚥下口中的水晶餃,李永發險些呼吸困難。「……聰明,我有話跟你說。」

  「什麼呢?」江聰明沒看他,漫不經心地咬著貢丸。

  「對不起,我害你沒拿到禮物。」

  聽見他道歉,江聰明先是微微睜大了眼睛,接著露出微笑。「沒關係啦,反正我也怕麻煩,還好沒有被小河抽到。」

  騙子。在風雨走廊上轉身跑開的時候,他明明不是這樣說的。那時的他連假笑都撐不出來。

  要是真的沒關係,一向那麼愛開玩笑的他又怎麼會輕描淡寫地放過這段話。

  一股不知名的熱流湧上李永發胸前,他不假思索地脫口問道:「你想要什麼?」

  「咦?」江聰明再次睜大了眼。

  「你……想要什麼東西?我補送給你。」李永發認真地看著對方那張錯愕的臉。「太貴的當然沒辦法,其他的,只要我負擔得起,什麼都可以。」

  「……什麼都可以?」江聰明驚訝得張開了嘴,明顯倒吸了好幾口氣。

  「嗯,對,你快想想看。」

  「我……」

  他一邊結巴,一邊臉紅了。為什麼?為什麼要臉紅?李永發著魔似地緊盯著江聰明在夜色中的臉龐。

  他的眼睛平常就有那麼大那麼亮嗎?平常也像現在這樣水盈盈的像是下一秒就要哭出來嗎?

  不只眼睛,還有他的嘴唇……平常就這麼紅嗎?它們緩慢而遲疑地開闔著,不時可以看見兩顆小小的虎牙從上唇下緣露出來。

  然後他手上還拿著只剩下一顆的貢丸串。

  那樣子……好可愛。

  「我想要……」

  他想要……聽見江聰明細細弱弱的聲音,李永發腦袋瞬間一片空白,想也沒想就伸手捧住對方的臉,把自己的嘴唇湊了上去。

  「呣……」

  軟軟的唇嚐起來很甜,從十指和唇間傳來的顫抖都讓人有魂飛天外的感覺。

  原本只是輕輕碰一下而已,但在看見江聰明因為這一吻而變得更加溼潤的眼神之後,李永發忍不住又把他拉進自己懷裡,低下頭吻他。

  這次不但把他涼涼的嘴唇吻到變暖,還大膽地把舌頭伸進他雙唇之間,試圖尋找那兩顆小小的虎牙。



  李永發,男,在十九歲的聖誕夜獻出了初吻(熱情的)。



  同時出櫃(意外地)。



  第二次吻完,江聰明的貢丸不知何時滾到地上去了。

  一直到隔年的聖誕節,李永發都還記得江聰明那副捧著滷味紅著臉、呆愣愣地失神了好一陣子的模樣。



   *     *     *     *     *



  「小發發,聖誕節快到了,我有幫你準備禮物。」

  「真的?謝謝……那,你想要什麼?」回想起來,去年也沒真的補送他什麼東西;今年就好好地跟他一起過個節也不錯。

  聽李永發反問,江聰明雙眼一亮。

  「我希望你能穿上白襯衫、打黑領結,咬著一支紅玫瑰送給我;然後含情脈脈地抱著我,對我唸出這張紙上的話──」

  「那張紙」從江聰明的口袋像捲筒衛生紙一樣被拉了出來,長度有點驚人。李永發額角一陣狂跳。

  「……你的要求會不會太多?」而且也太強人所難了吧?

  「去年你欠我一次嘛;再加上今年的聖誕節以及交往紀念日的份,我擁有三倍額度可以動用。」

  「……」三倍額度是這樣算的嗎?

  「嘿嘿,小發發,聖誕節快樂,我好期待。」



  「台灣人過什麼聖誕節──!」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