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創] Second Banana(二)



  到學校後,紀思行原本想跟楊嗣帆一起到保健室,對方卻在看了看手錶之後表示不必他陪。

  「快八點了,你第一節有課吧?我慢慢走過去就可以了。」

  「真的嗎?那……」紀思行點了點頭,一時之間也不知該說些什麼,生怕楊嗣帆會想起那天的事,連忙說道:「那你要小心,我就先去上課了。」

  「等一下。」


  才剛轉身就被拉住,紀思行暗暗冒汗,有點艱困的轉了回來,迎上楊嗣帆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

  「關於那天的事。」他看起來有點猶豫,似乎很仔細地在考慮著該如何措詞。「我不知道該怎麼說,但是……」

  「那個,謝謝你借我的衣服,我……我會想辦法還給你的。」紀思行汗如雨下。不知道體育褲屁股上那條巨大裂縫能不能補得起來?

  「不是不是,衣服不必還我了;我也要謝謝你載我到學校。」楊嗣帆連連搖手,表情漸漸顯得緊張。「我想說的是,我對同志沒有偏見,不過……我隔壁那一對情侶,他們常常在吵架,但從沒真的分手過,所以說……他們……這真的是……唉……」

  「……」聽了半天聽不出重點,紀思行愣愣的看著他。

  「總之,學弟。」楊嗣帆神情一振,似乎從語無倫次間找到了結論。「你父母給你取了個好名字,你要更珍惜自己,凡事……三思而後行。」

  什麼?什麼跟什麼?被他那由凜然正氣和柔軟婆心交織而成的眼光給震懾住,紀思行覺得自己應該要解釋一下。「學長,那次我只是……」

  「你快去上課吧,我走了!」

  不等他回答,楊嗣帆就逃避似的轉過了身,一邊揮手一邊拖著受傷的腳,以極緩慢極緩慢的速度向保健室的方向全力撤退。

  呆呆的看著楊嗣帆的背影,紀思行眼眶微微地溼潤,雞皮疙瘩又跳了起來。

  好人,這是個好人!為什麼這世上會有像這樣的好人存在呢?




*     *     *    *     *




  跟其他學校比起來,S大的校園很小,小到只要在學校裡認識了某人,就會不停在校園各個角落跟對方不期而遇。




  「思行,要不要我幫你送便當啊?」

  「嗄?嫂嫂,不用啦,這樣太麻煩了。」

  站在學校餐廳的收銀台前,紀思行正想掏錢包,就接到大嫂打來的電話,用甜甜的聲音說要幫他送便當。

  「哪會麻煩,反正我很閒啊……今天作的是蛋包飯耶。」

  「真的不用,我已經買好午餐要付錢了。」

  「那好吧,下次一定要吃我的便當喔。」

  手忙腳亂地付錢、端盤子加上掛電話收手機,紀思行往角落的桌子移動時,認真的想著大哥在婚後要嫂嫂辭職也許不是那麼明智的決定。

  原本是個乾脆俐落的職場女性,只是在家閑閑地窩了一年而已,就變成不知世事的閨中少婦了。

  「哪有大學生還讓家人送便當的……咦?」

  經過電視前的座位時,紀思行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啊。」對方也看到他了。

  兩人一個坐著一個站著,朝彼此露出了一個尷尬的微笑。

  「真巧啊學長……你的腳好一點了嗎?」

  「有冰敷和固定了,過幾天應該就沒事。」

  「哈哈,太好了,那我……先走了。」

  紀思行端著盤子正想開溜時,頭頂上的電視正在播放午間新聞,口齒不太清晰的主播杏眼圓睜地唸著新聞稿。




  「像俠客一樣拔刀相助,可不只是古人的專利。今天早上七點半左右,在台北市宏觀社區一帶,發生飛車搶案,幸虧路過的上班族見義勇為,騎上腳踏車死命追趕,居然能在兩條街外,抓到這個,大膽的搶匪。讓我們來看看這則新聞。」




  宏觀社區?腳踏……車?聽見這兩個關鍵詞,紀思行停下了腳步,望向楊嗣帆──他住的那棟大樓就叫宏觀社區,而他今天早上被人搶走了腳踏車……

  楊嗣帆死盯著電視。

  畫面中,被各家記者的麥克風包圍的那個上班族男士,雖然強壯得令人聯想起阿諾,但他面目可親,木訥中又帶著點靦腆,臉上還有小小的酒窩呢。

  「沒有什麼啦,本來就是應該的啊……我在等公車,一聽見那個婆婆說有人搶劫,我也沒多想,就趕快騎上腳踏車追過去了……真的,沒什麼啦,應該的嘛!」

  他他他……他沒說那輛腳踏車是哪裡弄來的……紀思行吞了口口水,發現楊嗣帆的臉色愈來愈鐵青。

  「學長,那是……」

  「我的車。」

  楊嗣帆低頭扒飯,咀嚼著的牙關看起來異常有力。

  所以……所以他今天早上扮演的角色就像電影主角追壞人時用一句「借我一下」就「借」走了的腳踏車的主人嗎(並且只有半秒的鏡頭好讓這個車主焦急地抬起手「喂喂」個兩聲)?

  紀思行忽然對眼前這個人產生了無限的同情和無限的憤恨──同情他不幸的遭遇,憤恨這不公平的世界──

  搶了車的人在電視上招搖著呢!那誠懇又低調的模樣加上一身肌肉和為老婆婆出頭的義行,想必各電視台後續還會針對這個上班族進行各種正面而陽光的追蹤報導,然後就會有很多女性透過媒體表示想認識他並且進一步交往。

  而楊嗣帆呢?只不過是騎車時聽個MP3以致於沒注意到發生搶案而已,就被人一把推倒,摔得全身是傷就不提了,被搶走的腳踏車還不知道找不找得回來……

  「學長,你今天的課到幾點?」

  「呃?」楊嗣帆一時反應不過來。

  「幾點?我載你回家,順便載你去找你的車啦!」講到後來,紀思行發現自己語氣中的火氣太明顯,反正藏也藏不住,乾脆加一句:「還要去告那個人搶劫和蓄意傷害!」

  楊嗣帆先是愣了一下,接著……接著……

  接著他居然笑了。

  「我四點就沒課了,學弟你呢?」

  「我……我的課只到三點。」紀思行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有點結巴。

  「那要麻煩你等我了,我下課時打電話給你可以嗎?」

  「欸?是阿帆啊,我們一起坐吧?」

  兩個端著餐盤的女生走了過來,開心的跟楊嗣帆打招呼。紀思行只能匆匆忙忙地把手機號碼唸給楊嗣帆聽,捧著自己的飯菜和不知怎地有點失速的心臟,走到其他位置上坐下吃飯。

  一手托腮,一手夾菜送飯,紀思行目光呆滯,整頓午餐都吃得食不知味。




*     *     *     *     *




  三點下課後,紀思行到學校附近的漫畫出租店翻了幾本漫畫,手機就響了起來。問清楚楊嗣帆教室的位置,他把車子騎到離教室最近的側門,靠在車上等人。

  沒等幾分鐘,就看見楊嗣帆拖著腳步慢慢地走了過來。

  看他走路的動作,傷勢似乎比早上的慘狀好了很多……紀思行朝他招了招手,同時翻身下車,從置物箱裡拿出安全帽。

  抬頭看見楊嗣帆已經走到兩公尺外,他想也沒多想,順手就把那頂半罩的小白帽丟了過去,還附帶一句中氣十足的「來,你的小白」。

  「哇!」楊嗣帆顯然被這個突如其來的攻擊嚇著了,反應極快地伸手抓住帽帶,一臉疑惑的看著紀思行:「……小白?」

  「……」糟糕。

  那頂安全帽一直專屬於前情人,是跟自己頭上這頂一起買的;這頂叫小紅,那頂叫小白──就連剛才丟安全帽的動作,也是無意識地重覆了過去相處的習慣。

  因為他的機車後座一直都只載一個人。

  因為那個人喜歡在任何時刻利用任何可以拋擲的物品跟他做投捕練習,因為那個人像隻猴子一樣頭腦簡單四肢發達,因為……紀思行回過神,望向一頭霧水的楊嗣帆,硬扯出一個笑容。

  「沒什麼,快上車吧!」

  原來失戀是這麼回事。

  它不會一直痛著,但在該痛的時候絕不會輕描淡寫。

  載著楊嗣帆,以不快不慢的速度往早上遇見他的地方騎去。感受著身後乘客陌生的重量和投在身上的影子,紀思行愈騎愈吃力。

  那個人跟他差不多高差不多重,載起來輕鬆多了。

  那個人在被載時會貼著甚至抱著他,轉彎時還會幫忙壓車。

  那個人會把頭卡在自己肩膀上,有時會害他愈騎愈歪。

  那個人……那個人是笨蛋!

  「啊啊啊啊啊──」機車騎上了橋,迎著陡然撲面的冷風,紀思行滿腔鬱悶地大聲叫了出來。

  「怎麼了?」

  「沒什麼。」

  叫出來似乎能讓心情好一點。三十秒後,紀思行又大叫了一次,不過這次楊嗣帆就沒再問他「叫什麼」了。

  一路啊啊亂叫地騎到了搶案現場,楊嗣帆真的什麼都沒再多問。對於這點小小的體貼,紀思行銘感五內。

  「我是在這裡被推倒的。」

  紀思行用腳划著機車前進,經過公車站牌時,楊嗣帆伸指比了一下。

  「我是在前面人行道上看到你的,走路一拐一拐。」

  「嗯……新聞說是兩條街外抓到搶匪,所以要再往前騎一點。」

  「好。」

  紀思行轉動鑰匙,催下油門,慢慢地發動機車往前騎去。

  在詢問過附近警察局確定沒有人把腳踏車送過去之後,兩人一車開始以龜爬的速度在社區附近的幾條街上轉來轉去,進行嚴苛的搜索。

  這裡也沒有,那裡也沒有,怎麼看怎麼找,就是沒有。

  在轉到第三圈時,楊嗣帆首先失去了鬥志:

  「算了,看來是真的找不到。」

  「咦?可是你沒有車不會很不方便嗎?要不要再找一下?」

  紀思行沿著路繼續尋找,心裡還不想放棄──雖然他也因為一路左右張望而弄得有點眼痠,但都已經花那麼多時間了,沒找到實在很不甘心。

  而且……而且要是真的找不到的話,那楊嗣帆就太倒楣了。腳踏車莫明其妙被搶走,腳也受傷了,車子居然還找不回來,以後上學都要走那麼一大段路……他光想像就覺得好不忍心啊!

  「沒關係啦,我有機車啊。」

  「──咦咦?」

  紀思行煞車之後用力回過頭,安全帽「叩」地一聲撞上楊嗣帆的下巴。

  「嗚!」

  「對不起……你有機車?那……那就沒什麼關係了……那你幹嘛騎腳踏車上學?不怕鐵腿嗎?」

  楊嗣帆摀著下巴回答道:「機車送修,要下星期才能牽回來。」

  「那還不是一樣?你這幾天要怎麼辦……啊。」就算腳踏車找回來也不能怎麼辦,他扭傷的腳也不是這一兩天就能痊癒。

  想到這裡,紀思行閉上了嘴巴,盯著楊嗣帆在疼痛中帶著無奈的臉,再度開口道:「學長,在你的機車修好前,我負責載你上學吧。」

  楊嗣帆眼睛微微睜大,呆了幾秒之後,表情漸漸不自在起來。「不用……那個,這樣太麻煩你了。」

  「才幾天而已,讓我幫忙吧,那天要不是你借我衣服,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回家。」

  他為什麼會那麼不自在?是怕自己對他有意思嗎?覺得被一個初次見面時只穿著一件子彈內褲的同性戀者接送很困擾嗎?

  忍耐著臆測對方心思的欲望,紀思行繼續說道:「我後來再想想,那天我能借到衣服,根本是天方夜譚……換作是我,絕對不會借陌生人衣服的──更別說那個陌生人看起來那麼變態。」

  說到後來,還是不小心流露出近似抱怨的口吻。

  楊嗣帆聞言,臉上表情顯得更為難了;看著他一語不發的嚴肅臉孔,卡在紀思行胸口的負面情緒像白紙染墨一樣愈擴愈大。

  「我只是想幫你忙,如果你那麼不願意被我載,那我也不……」

  「不是這樣啦!」楊嗣帆再遲鈍也讀得出他口氣中的自厭,連忙開口打斷他:「我只是覺得沒那麼嚴重,你早上不是載我了嗎?剛剛又浪費那麼多時間陪我找腳踏車,是我要謝謝你才對,不好意思再麻煩你了。」

  「……真的嗎?」紀思行胸口的烏雲散開了一點。

  「而且……」楊嗣帆又尷尬了起來。「我那天雖然借你衣服,但是態度很差……你說感謝我,會讓我覺得很慚愧。」

  「唉啊,那沒關係啦!總之就這樣說定了,我先載你回家!」

  原來他是這樣想的嗎?那還有什麼問題!雖然那天他的臉是真的很臭很臭……紀思行心情瞬間變好,油門一催,快樂地騎上回家的道路。




*     *     *     *     *




  「嗯哼,是你啊?」

  站在楊嗣帆住處門口,門都還沒打開,那天把紀思行掃地出門的青年就剛好從隔壁開門出來,他一轉頭看見走廊上的兩人,先是眼睛一亮,接著氣勢騰騰地走了過來。

  戶與戶之間的距離實在太近了,近到連躲都來不及躲。

  「我就是怕這樣才不想讓你載……」

  楊嗣帆微弱的嘀咕聲一字不漏的傳進紀思行的耳朵,在被青年一把揪起衣領的同時,他也在內心欲哭無淚的大聲喊著「那為什麼不在外面就說清楚啊啊啊啊啊──」。

  「你很有種嘛……」青年吊得高高的柳眉在紀思行眼前跳呀跳的,讓他有點眼花。「上次勾引我家男人被趕出來,現在還敢出現在這裡?」

  「我沒有勾引你家男人,那天是他來搭訕的。」既然有緣再次見面,紀思行覺得有必要跟他說清楚。

  青年皮笑肉不笑地「嗤」了一聲,接下來說的話也不大出人意料:

  「搭訕?你自己說說看,你有什麼好,讓他主動搭訕?」

  紀思行睜大眼睛眨了兩下,語氣盡量顯得無辜:「他說我的眼睛很漂亮。」

  「你說什麼──」

  瞪著紀思行那因為用力眨過而顯得格外秋水盈盈的漂亮杏眼,長著一雙丹鳳眼的青年被準確無誤的踩中了痛腳,憤怒得連頭髮都要燒起來了。

  「啊哇!」

  胸前的衣服被青年握在拳頭中轉了兩轉,紀思行覺得肚皮一片涼,肚臍八成因為衣服被揪緊而露了出來──不,重點不是肚臍,他的腳跟微微離地了。

  「你再說一遍。」青年引以為恥的鳳眼此刻笑成彎彎的兩條線。

  「……呣,沒什麼。」

  識時務者為俊傑,先不去想這人細細的手臂怎麼會有那麼大的力氣,在感受到危險的同時,紀思行聰明地選擇先閉上嘴。

  「喂……不要這樣。」一直像個隱形人的楊嗣帆終於開口了,只是聲音聽起來有三分猶疑六分虛弱還有一分恐懼。

  「少囉嗦,沒你的事!」

  「……」只被罵一句就沒聲音了。

  不怪你不怪你,老實說我也蠻害怕的……紀思行在心裡苦笑,身體開始隨著青年的恫嚇而上下搖晃起來──當然是被晃的。

  「眼睛大怎麼樣,眼睛大了不起?讓你勾完一個換一個,勾引我家男人還不夠,現在轉移目標勾引隔壁的小鬼?要不要臉啊你?」

  話說到這裡,紀思行和楊嗣帆的臉色都是一變。

  青年興頭正熱,根本沒注意眼前兩人的臉色變化,嘴裡講得正行雲流水:「那也好啊!這層樓一共有七戶,你就一戶挨著一戶勾引下去,搞不好大受歡迎,剛好當我們這層的公共電梯……啊唷!」

  紀思行眼前一花,胸前的壓迫感在剎那間消失,雙腳也再度踏回地面;等他定神看清楚狀況之後,只見楊嗣帆正站在青年後方,一手勒住他脖子,另一手緊抓住他右手手腕。

  「嗚……」青年用力掙了兩下,發現無法掙脫,剛剛的一股狠勁立刻轉化,變成楚楚可憐的任性。「你幹嘛!放開啦!」

  「楊胤舟。」楊嗣帆面無表情的在青年耳邊放話。「你講話再那麼難聽,我就把你鳩佔鵲巢的事告訴老爸。」

  「……」叫做楊胤舟的青年聞言立刻抿住了嘴。

  「聽到沒?」楊嗣帆依然面無表情。

  「聽到了啦!你放開……我要出門了!」

  楊嗣帆依言放開了手,楊胤舟惡狠狠的瞪了紀思行一眼,就大步走向電梯口,洩憤似地用背包甩向電梯按鈕,在等電梯的同時一邊不耐煩地跺腳。

  「楊……」胤舟?嗣帆?老……老爸?

  紀思行下巴無意識地往下掉,看了看渾身長刺的楊胤舟,又看了看面如嚴霜的楊嗣帆,來回看了好幾次。

  楊胤舟個子沒那麼高,但手長腳長的感覺跟楊嗣帆很像;而楊嗣帆的五官雖然無法跟楊胤舟那張美到有點華麗的臉重疊,但仔細一看,眉眼之間依稀有相似的韻味。

  「那個……他是你的……」

  看著紀思行驚訝到近乎驚嚇的模樣,楊嗣帆伸手覆額,像是放棄了一切。

  「哥哥。」

  「我才沒有這種爛弟弟!」

  電梯「叮」地一聲到達樓層打開了門,楊胤舟在丟下一句挑釁之後踏進電梯揚長而去。




*     *     *     *     *




  楊嗣帆的住處跟隔壁那戶格局大致相同,都是沒有隔間的1K小住宅,但進門處和廁所前面都分別比隔壁的少了一塊空間,整體看起來就狹窄許多。

  椅子也只有一張,楊嗣帆拖著傷腳坐在床沿上。

  「隔壁那間是我爸以前買的房子,前年我考上大學時,我爸就叫我過來跟哥一起住……開學前一天,我帶著行李來按鈴,出來開門的卻是我哥的男朋友。」

  那個老梗男。紀思行點點頭,問道:「那你現在住的這間是?」

  「是他男朋友原來租的房子。」

  「呃……」所以是兩個人交換住嗎?好像很理所當然但又有什麼地方怪怪的……紀思行皺著眉頭打量起楊嗣帆的生活空間,愈看愈覺得他吃虧。

  「我哥那個樣子……真的很對不起。」楊嗣帆道歉時的聲音壓得很低。

  「沒關係啦。」

  紀思行搖著手,臉上笑得很燦爛。剛剛整個人被提起來時衣服摩擦到的幾處皮膚現在有點發疼,不過他的心情反而相當愉快。

  ──既然那個人是他的哥哥,那他早上說過的「我對同志沒有偏見」就應該是真心話。

  看著紀思行的笑臉,楊嗣帆心情反而變得沉重起來。

  「學長,我明天再來接你,你明天……」

  「要不要喝啤酒?」

  「呃?」紀思行正打算起身,手上就沒頭沒腦地被塞了一罐啤酒,只好坐回椅子上。「我不能喝啦,等一下要騎車。」

  「那喝可樂。」

  小冰箱就在床邊,楊嗣帆拿回紀思行手上的啤酒,伸長身子打開冰箱,換了一罐可樂給他。

  「謝謝。」紀思行「啵」地一聲拉開拉環。

  「不客氣。」楊嗣帆也「啵」地一聲拉開拉環。

  兩人同時舉起手上的鋁罐,仰頭灌了一大口。接下來半分鐘,室內一片沉默,傳進耳裡的只有悶悶的液體吞嚥聲。

  「學長,你是不是有話要跟我說?」

  聽見紀思行這麼問,楊嗣帆望向他,帶著一臉被哽住的表情,僵硬地答了聲「對」。

  「那你說啊。」紀思行握著可樂罐,無意識地用指甲在罐上壓下好幾道凹痕。

  耳裡還聽見楊嗣帆不停地偷偷嘆氣。

  「……一夜情只會愈做愈寂寞的,不要再做了……」

  「噗!」

  「喂喂!」

  紀思行擦著嘴邊的可樂,哭笑不得的問道:「怎麼繞來繞去還是這個話題?你早上已經叫我要三思而後行啦!」

  「……」楊嗣帆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

  雖然一提再提是有點囉嗦,但他覺得有必要再強調啊……誰叫這個人看起來……那麼寂寞。

  「我也知道一夜情不好啦,我跟你保證,這一生就只做那麼一次了──再有下次,不知道還會不會有好心人借我衣服穿。」

  又來了。

  紀思行嘻皮笑臉的模樣讓楊嗣帆胸口生起苦悶的感覺,為了壓制這種感覺,他只好跟著笑。

  「既然知道不好,為什麼還會想試?」

  「因為我被甩了。」

  紀思行放下罐子,看見楊嗣帆臉上因為這句話而瞬間僵住的笑容,忽然很想把什麼話都跟他說。

  「……」

  瞧,他連一句最起碼的安慰都編不出來,這樣的人多適合當單方面傾訴的對象啊!

  不管自己是不是應該對初識的人說那麼多,紀思行喝下最後一口可樂之後,一邊用雙手仔細把鋁罐壓扁,一邊自言自語般地說道:

  「我跟他認識快七年,花了四年多的時間,好不容易才變成情侶……結果一考上大學,我在北他在南,遠距離不到半年,他就把我甩了,連個寒假都撐不到。」

  「……」

  「四年多耶!我四年的努力,換不到三年在一起的時間……我最好的朋友也是他,被他一甩,我身邊就什麼人都沒有了……」

  「……」

  「哈哈,早知道要分開,那時候幹嘛又要接受我呢?高中生談戀愛很累的,何況我們是同性戀……真的,累斃了,比跑一千六還累……」

  根本就不是累不累的問題。當紀思行發現時,他已經有點胡言亂語了。

  坐在旁邊的楊嗣帆一直沒出聲,隔了半晌,才只輕輕地說了一句「你好辛苦」。

  「對啊,好辛苦……」

  紀思行深吸了一口氣,眼睛一直盯著手上扁扁的鋁罐,維持著有點勉強的微笑,不敢抬起頭。

  花了四年讓那人愛上自己是很辛苦,高中生談同性戀愛也很辛苦,要撐過失戀的痛更是辛苦……

  但現在對紀思行來說,最辛苦的事情不是那些,而是必須在這個人身邊強忍住落淚的衝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