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創] Second Banana(九)



  隔天天氣很好,兩人搭上了海線的自強號,往苗栗後龍出發。

  紀思行坐到窗邊,火車才剛發動,他就把窗簾整個拉開。

  看他貼著窗戶,楊嗣帆問道:「你想看海?」

  「對啊,海線應該看得到海吧?」


  楊嗣帆用遺憾的口吻回道:「我們坐到後龍,大半的鐵路離海都有點距離,還有防風林擋住……眼睛要很尖才看得到。」

  「這樣啊……」紀思行一聽就洩了氣,整個人靠回椅背上。

  「不是說明天要去外埔漁港嗎?到時候再看就好了。」

  「火車上看跟港邊看感覺不一樣,淡水我也去過啊……」說到這裡,紀思行忽然又從椅背上彈了起來,轉身面向楊嗣帆。「你老家也在漁港邊嗎?」

  「沒有,我爺爺以前是種田的。」楊嗣帆對著那雙亮晶晶的眼睛微笑。「我們那邊算是山坡地和平地的交界處,印象中附近都是農田。」

  「種田嗎?那你家是什麼樣子?四合院?」從小到大都在都市生活的紀思行被勾起興趣了。

  「現在沒在種了,田地就租給別人去耕……」楊嗣帆想了一下。「我們家以前雖然世代種田,但好幾代都一直很窮;到我爸這一輩的年輕人到台北工作,賺了錢之後回去改建老家,所以現在已經不太有農家的樣子了……但是還留著很大一片晒穀場。」

  「不種田的話,晒穀場做什麼用?」

  「停車、吹風、打球,讓小孩子跑著玩啊。」楊嗣帆露齒而笑。「我以前和哥哥住在那裡,從早到晚都沒有大人管,夏天的晚上常常拖草蓆到晒穀場上躺著看星星。」

  「……好像很棒。」最棒的是說話的人臉上的笑意,溫柔得像要滴出水來了。

  「真的很棒,可惜交通不太方便。我小學畢業時,我哥也準備要上高中了,我爸就帶著我們一起到北部來。離開老家之後,我們搬了好幾次家,每個地方都住不久,所以在我心目中,關於『家』的記憶,最深的地方還是在後龍。」

  「……」也因為只有在後龍的那段日子,他才真正是跟「家人」一起生活的吧?想起他一上大學就一個人獨居,又想起那天楊胤舟說過的「我從高中起就盡量不回家」,紀思行突然很想用力抱住他。

  身邊那人瞬間的沉默讓楊嗣帆感到有點疑惑。「怎麼了?」

  「沒有……那,你多久回去一次?常常嗎?」

  「以前每年都會回去好幾次,至少清明節掃墓一定全員到齊……不過我從上大學之後就很少回去了。」

  「為什麼?」

  「爺爺不在了,加上大家都忙吧。」楊嗣帆笑容中掃過一絲無奈。「我爸前年再婚了,那之後就沒再全家一起回去過。」

  連爸爸都再婚了啊……紀思行又是一愣。

  「寒假前我忽然想到其實可以自己回來看看……所以就約你了;你願意跟我一起回來,我真的覺得很高興。」

  高興嗎?有自己陪伴會讓他覺得高興?紀思行莫名其妙害羞起來,連聲說了四五次「沒什麼」。

  從台北到樹林到桃園,隨著火車離開市區,楊嗣帆的心情愈來愈好。他一反平時的少言少語,一路上不停跟紀思行說話。

  他說老家村口有條很乾淨的水溝,奶奶還在世時偶爾會到溝旁洗衣服;不過她更常帶著他們兄弟走遠一點,翻過矮矮的土堤,到小溪邊去洗。

  「我們都不看水深也不帶泳具就跳進溪裡漂來漂去,兩個人都不小心踩到滅頂的深度過,現在想起來沒淹死真是奇蹟。」

  他說從老家後院翻牆出去就可以接上像蜘蛛網般橫七豎八的田埂路,小時候不管沿著田埂走幾次,都摸不清楚哪條通到哪裡。

  「我們有一次走太遠,居然撞進別人家的墓園……還好主人不在。」

  他還說,如果要從老家到市區買東西,不是自己開車或騎車的話,就必須搭乘一天只有兩班的公車。

  「早上就跟一些老公公老婆婆們一起擠上車,晃盪到下午再搭同一班車跟同樣的乘客一起坐回來。」

  不過市區裡除了市場和媽祖廟外,也沒什麼好晃盪的;在等車的時間,兄弟兩人最常做的事就是蹲在路邊吃東西──冬天吃黑輪,夏天吃刨冰。

  紀思行盯著楊嗣帆微笑的臉,對這趟旅行的目的地愈來愈期待。

  以致於當他們提著在後龍市場買的晚餐食材和飲料站在大門口時,紀思行比楊嗣帆更不能接受眼前的一切。

  晒穀場真的很大,如果用遊覽車來算,可以鬆鬆地停下三、四輛。

  隔著鐵門的柵欄望進去,圍繞著晒穀場的花圃整圈長滿了高高的雜草,還有不知名的藤蔓沿地爬出,伸往空地中央。

  主屋看起來還很新,但左右窗外精緻的鐵窗格已浮現斑斑鏽跡;穿庭而過的冷風吹得鐵捲門微微搖晃。

  兩三年來沒住人的房子、沒打理的庭院,本來就會這樣。

  可是沒想到會寂寞得近乎荒涼,寂寞得讓人無法想像這裡就是楊嗣帆一路上帶著溫暖的笑容回憶著的地方。

  無法想像曾有一對小兄弟在這裡玩過跑過、在這裡鋪過蓆子躺著看星星。

  紀思行先從驚訝中回神,轉頭望向楊嗣帆。一看見後者臉上的表情,他心臟猛然一陣疼痛。

  楊嗣帆是學長,是天生的保護者,也是很會照顧人的人──年紀和能力上的差距,再加上單戀的心情,從相識以來,紀思行一直近乎崇拜的仰望著他。

  可是現在的他既茫然又哀傷,脆弱得像是一碰就會碎。

  「怎麼會變這樣……」

  他的聲音細若蚊鳴,聽起來有點沙啞,站在風中望著荒蕪庭園的側影讓紀思行想起以前在旅遊書上看過的望鄉石。

  明明就在眼前,但他卻站在家門口,發瘋了似地想家。

  冬天的太陽很小氣,七早八早就收了溫度。

  紀思行拉拉楊嗣帆的袖子。

  「快點進去吧!你不是說晚上要煮火鍋?」

  「……」楊嗣帆看了他一眼,情緒一時還無法平復。

  紀思行努力讓自己笑得燦爛。「我肚子餓了。」

  「好,我們進去煮火鍋。」

  楊嗣帆木訥地點點頭,從背包裡找出鑰匙,打開了笨重的鐵門。

  穿過庭院時,紀思行慢慢跟著他,一面彎腰從地上撿起門邊四散的各種帳單。一封封水費電費的帳單,信封上的彩色印刷幾乎都褪成單色,曾被雨打溼又被太陽晒過,每一封都乾乾硬硬凹凸不平。

  「那個可以不用撿,我爸有設自動扣繳了。」

  「嗯。」但這不是有沒有繳錢的問題……紀思行把手上的帳單對折再對折,塞進口袋裡。

  眼前那個毫不考慮就伸腳跨過滿地帳單的背影走得直挺挺的,活像個機器人。

  撿起最後一封帳單後,紀思行快步跟上;眼角無意間又看見花圃內外那些放肆的雜草和藤蔓,荒蕪的氣氛匝得人快要無法呼吸。

  他不敢再多看,伸出右手拉住了楊嗣帆的衣擺。

  「怎麼了?」

  「……有點冷……」

  「我馬上開門。」

  站在陰暗的主屋前,楊嗣帆拿出另一串鑰匙,打開了左側的門。

  把室內的電燈一一打亮之後,紀思行大大鬆了一口氣。

  室內空間很大,刷白的牆壁和挑高的屋頂讓屋裡的擺設看起來格外簡單。偌大的客廳裡有長椅也有茶几,靠牆的木桌上放著煙灰缸和塑膠熱水瓶;另一側牆邊的矮桌上放著一架老舊的箱型電視機。

  紀思行把背包放到椅子上,伸指偷偷在茶几上劃了一下,意外地沒有摸到太多灰塵;茶几上還攤著一本翻開的雜誌,好像這屋子的主人只是暫時離家而已。

  楊嗣帆也伸出手,到處摸來摸去。

  大概是因為門窗緊閉,加上鄉下地方空氣乾淨,不管牆上地上或家具上都沒什麼蒙塵的感覺;比起屋外花圃那片荒煙蔓草的景象要有人味多了。

  「我們去廚房吧。」

  「好!」看見楊嗣帆臉上明顯放鬆的表情,紀思行連忙應聲,像隻小狗一樣跟了上去。

  兩人提著食材走向廚房,啪噠啪噠的腳步聲在長廊間迴響著。

  一踏進廚房,就聽見冰箱發出的嗡嗡聲響。會發出噪音的電器早該撤換才對,但站在這裡的兩個人卻都因此感到安心。

  爐子旁的桶裝瓦斯開關旋得很緊,楊嗣帆用力轉開它,接著從櫃子裡找出鍋碗瓢盆,開始準備煮火鍋。

  兩個男生吃的火鍋很簡單。

  水在瓦斯爐上滾著,高湯塊完全溶化之後,就把剝開的高麗菜、貢丸、冬粉和各種餃類一古腦兒全都丟進去。

  當黃澄澄的蛋餃膨脹起來浮出水面時,楊嗣帆終於露出了微笑。

  「要不要整鍋端去客廳吃?」

  「好啊!我去拿碗。」

  兩人端著熱騰騰的鍋子回到客廳,楊嗣帆打開電視,熟悉的晚間新聞片頭音樂一下子流洩在整個空間之中。

  「這裡只有無線電視台……你想看哪一台?」不管怎麼按都只有四個頻道,楊嗣帆回頭徵詢紀思行的意見。

  「都可以。」只要有聲音就好,屋子實在太大了。

  在茶几前並肩而坐,兩個人一邊看新聞,一邊分享鍋中的食物。楊嗣帆撈起一顆貢丸放到紀思行碗裡。

  「謝謝……」

  「對不起。」

  「咦?幹嘛對不起?」紀思行咬著貢丸愣了一下。

  「剛剛在門口時,我看到院子裡那麼……亂,一下子嚇到了,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沒關係啦!」紀思行搖搖頭。「還好屋子裡很乾淨,也都有水有電有瓦斯。」

  「我國中高中都住在不同的地方,我哥和我爸也都常常在外面過夜……老實說,即使已經離開這裡十年,我還是只把這裡當成家。」楊嗣帆有點苦惱的偏了下頭。「我現在住的地方、我爸住的地方、我哥住的地方,對我來說都像是宿舍而已。我真的很想念以前大家一起住在這裡的日子。」

  「……」紀思行瞬間沉默了。

  「所以一看到雜草長成那樣,我除了覺得心酸之外,其實有點生自己的氣……」楊嗣帆拿著碗,笑得有點無奈。「我應該更常回來看看才對。」

  「嗯,下次我再陪你一起。」

  「謝謝你。」

  「沒什麼啦。」

  「期末考時,你到我那裡住了一個禮拜。那個禮拜我很快樂,回去時有你在,或是在屋裡等你回來,都讓我很有『家』的感覺……我很久沒有這種感覺了,才會想要邀你一起回來看看。」說著說著,楊嗣帆臉上無奈的笑不知何時已變成了溫暖的笑。「現在我真的很慶幸有找你陪我一起來。」

  最後一次看見這笑容好像是上輩子的事了……紀思行胸口猛然一跳,不假思索地說道:

  「我明天不想去外埔漁港了。」

  「那你明天想去哪裡?」

  「我想除草。」紀思行放下碗筷。「我們明天一起把外面花圃的雜草清掉,好不好?」

  楊嗣帆先是一怔,接著咬住了下唇,很小聲地說了聲「好」,頓了兩秒,又再說了句「那就麻煩你了」。

  看著他明顯動容的表情,紀思行不捨到了極點。

  沒有用的。就算明天兩個人拿工具把花圃修整成原來的樣子,把晒穀場上那些灰塵落葉清理得乾乾淨淨,甚至把整棟屋子刷洗得一塵不染……也都沒有用的。

  楊嗣帆也許還不知道,他那麼多年來一直掛在心上想念的那個「家」,早就不是這裡了。

  他想念的不是這棟房子,不是這片庭院,不是這塊天空也不是這裡靠海的風;而是有家人陪伴的日子,是回不去的從前。

  剛剛被舀進碗裡的那顆貢丸已經嚼了很久,卻怎麼樣都吞不下去。紀思行愈嚼愈難過,不知道自己到底還能為對方做些什麼。

  氣象主播用輕快的語氣說,明天一整天的天氣都會很好。

  楊嗣帆把鍋裡剩下的食物分成比例懸殊的兩半,把大部份的丸子和餃類仔細地堆進紀思行碗裡。

  紀思行看著碗裡如同金字塔尖的火鍋料發呆,一陣短暫的響鈴聲突然傳進耳裡。

  「好像是手機簡訊,你的?」楊嗣帆指了指放在一旁的背包。

  「啊,對……我的。」

  紀思行從背包裡找出手機,往螢幕上看了一眼。

  「誰傳的?」楊嗣帆好奇地問道。

  「色情簡訊啦。」

  他笑著回答,一邊看著手機畫面上那行文字--「確認刪除來自『K』的訊息?」一邊按下了確認鍵。

  

*     *     *     *     *




  打開拉門,木板通鋪只要稍微擦一擦就可以睡人了;安放在櫃子裡的枕頭和棉被用大塑膠袋包得好好的,沒有灰塵也沒有霉味,只是不夠柔軟蓬鬆。

  「這件好像石頭!」

  紀思行左手抱著枕頭,右手成拳,在櫃子深處的一件綠色棉被上敲了幾下。

  「那件是全棉的,很久沒彈沒曬,就愈放愈硬了……現在拿出來蓋會壓死人吧……我們蓋這件好了。」

  楊嗣帆伸手越過紀思行,拖出壓在石頭棉被旁的另一件被子,手腳俐落地把塑膠袋拆開。

  很大很大的豔紅色棉被。

  那一片火紅在幾下抖動之後迅速布滿整張床鋪,紀思行呆呆的看著被面上的牡丹和鴛鴦,直到楊嗣帆拉開被子一角,笑著朝他拍拍枕頭。

  「睡囉。」

  「啊……好。」

  枕頭也有點硬。紀思行反反覆覆地翻了幾次身,才找到一個堪稱舒適的姿勢;停止扭動之後,就看見枕邊的楊嗣帆一如往常地以手撐頭,笑瞇瞇地看著自己。

  他的心情似乎很好。非常非常好。

  五秒、十秒、二十秒……紀思行被看得不好意思起來,只好開口隨便找話題。

  「你有調鬧鐘嗎?」

  「有啊,我調六點。」早點起床比較不怕太陽曬。

  「工具都有嗎……我說除草用的。」

  「剛剛你洗澡時我去找出來了,鐮刀和剪刀都有,也有鐵鈀。」

  「放在哪裡啊?」

  「茶几下面。」

  「唔……」紀思行眨了下眼睛,刻意放慢睜眼的速度;哪知抬起眼皮一看,楊嗣帆仍然用一樣的表情笑盈盈直勾勾地盯著他。「你幹嘛一直盯著我……不是說要早點睡嗎?」

  「嗯,可是太早了,睡不著。」

  「你哪會睡不著。」紀思行反駁。「明明一沾枕頭就可以打呼了。」

  「我是說你。」楊嗣帆伸手摟住他肩膀。

  自己的確是還沒有睡意。

  紀思行輕輕挪近他身邊。原本冰涼的床面和被窩被兩人的體溫偎得漸漸暖了起來。

  「你家好大喔,講話還會有回音。」

  「小時候看起來更大。」

  「以前是大家族住在一起嗎?」房子左右各有一進,雖然今晚只在左邊這進活動,但可以想像對面應該是相同的格局。

  「沒有,我叔叔很早就移民了,房子改建後我爸也不常回來,以前只有我爺爺、我哥和我住在這裡而已。」

  「……這麼大的房子耶。」只有二個小孩和一個老人在住?

  「對啊,所以爺爺常常找不到我們兩兄弟。」楊嗣帆垂下眼睫笑了出來,淺淺的酒渦在左頰浮現。「他總說我們是兩隻不聽人話的小畜牲。」

  「不肖孫。」紀思行跟著笑了。

  「對啊,超不肖的,幾乎照三餐被罵。」楊嗣帆伸手指著窗戶。「我們每天都睡到曬屁股,爺爺就從窗戶探頭進來罵,說太陽都起得老高了,早餐還放在客廳桌上,被鄰居看見會很丟臉,叫我們快點起來吃早餐……可是那時候才五點半欸。」

  看著他臉上的笑渦逐漸淡去,紀思行有點失神。

  「你想爺爺嗎?」

  「想啊……以前被罵都會逃走,現在想起來還真懷念被罵的日子;他總是說要把我們吊起來揍,但從沒真的動手過。」

  楊嗣帆臉上還掛著微笑,但紀思行又憂鬱起來了;有點怨恨哪壺不開提哪壺的自己。

  提了就提了。

  「搬到北部之後……」紀思行吞了吞口水。「你有沒有……覺得寂寞過?」

  不要說搬到北部,只怕在這大房子裡的生活也是寂寞的。但那是比較的問題。楊嗣帆對這棟房子的強烈想念,其實就是對現實生活的巨大不滿。

  但他搖了搖頭。

  「怎麼會。」

  ……怎麼不會?紀思行緊緊抿著嘴,覺得眼前那張笑臉輕描淡寫得像是下一秒就要融化。

  「快睡吧,晚安。」

  伸臂往上一勾,把楊嗣帆的頭壓到枕面上,然後整個人靠上去抱住,用力把臉埋進他胸前。

  「你也睏了?那……晚安。」

  溫暖的氣息圍在身邊,不用多久,對方的呼吸就變得平緩而均勻。

  紀思行輕輕撥開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掌,向外滾了半圈,接著揭開棉被一角,小心翼翼地滑出被窩。

  夜色涼得像水一樣。